《与秋书》饴之

2、02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喝口凉水也塞牙。
　　沈书羽感觉自己运气背到了极点。
　　她对着外婆家紧闭的门扉，静默，倍感无言地站着，和门口外公手工制作的红色信箱筒大眼瞪小眼。

　　几分钟前，和外婆通电话，才知道她和外公报了个团，和跳广场舞的邻居一起去斯里兰卡旅游去了。
　　谁能想到平素只喜欢待在家里莳弄些花花草草，懒得出门游玩的外公外婆，突然来了旅游的兴致呢。

　　攀哥建议说：“跑到陵市来了，应该没有狗仔了吧？我送你去找个酒店——”
　　“不行。”沈书羽一口拒绝，“不能住酒店的。”

　　攀哥原本想说，用他的身份证办理入住，让她自己先上楼去。细想也的确不妥，还是容易出问题。
　　他只是一个司机，方方面面的考虑不如她们团队多，便不再多言。

　　沈书羽笑：“攀哥，你累了吧？你自己找个酒店歇一晚，直接开回去也行。”
　　“哪有？我的工作就是这个。”攀哥诚然替她着急，“主要是你当下要怎么办？”

　　这时，沈书羽的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来电显示是外婆。

　　刚点击接通，老人焦急的大嗓门几欲钻破耳膜，沈书羽不由将手机拿远了些。
　　“书羽啊，我和你外公刚从景点回酒店，我才看到你和你妈发来的消息，说你要过来住一段时间！哎！你出发没？到了没？”

　　沈书羽稍顿。
　　然后笑吟吟着回：“外婆终于愿意出去玩了呀？”
　　她如是打趣的语气，不想让老人徒增烦扰，在旅行中还惦记她的事，不能畅快游玩。

　　外婆捏着手机眼一瞪：“臭丫头！”
　　沈书羽：“没到呢，也没想出发……就是我妈非要我去您那儿而已，我现在在朋友家呢。”

　　因外孙女是明星的缘故，而且是负面新闻比较多的那一挂，外婆不由多问了两句：朋友那儿安不安全，有没有偷拍。
　　“实在不行，你还是来我这儿，我家门口那信箱筒下边儿，鸢尾花盆栽底下放着一个备用钥匙，不是我家的哦，是你外公老朋友家的，没人住的——”

　　话音未落，沈书羽眼一亮，惊喜大喊一声：“谢谢外婆！爱死你了外婆！”

　　-

　　看来，她的运气也没那么背。一串钥匙使沈书羽心情得到宽慰。
　　坐上车，沈书羽歪进椅座，拎着这串救命钥匙在眼前打量，心里暗暗地想。

　　攀哥按照沈书羽外公发来的地址，驶入陵市大学校园里，抵达某处老旧的教职工住宿楼下。
　　他有些犹疑：“这地儿靠谱吗？学校里人正多呢。”

　　虽然现在已是深夜，路人空无一人。但完全可以料想白日光景，路上肯定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

　　沈书羽套上针织衫外套，跳下车，攀哥忙去后备箱帮忙取行李。
　　“不出门就行啦，吃饭点外卖。”不拍戏她宅得很。

　　沈书羽心里倒开始畅想，挺不错的呢，真是个放纵的天堂。
　　大学城附近，想必什么都有，什么品类的外卖都点得到，当然，奶茶门店无一定要全，想点哪一家都可以任意选择……
　　迟玥姐也不在身边，不必考虑她耳提面命的一句：“控制饮食，保持身材。”

　　这种认知使沈书羽心里的阴霾消弭，心情一点点转好。

　　迟玥曾经就好笑地吐槽过她：你这是什么打不死的小强精神，在哪儿都能找出乐子来。
　　有一年，沈书羽进组在山里拍戏，被蚊子和飞虫不胜其扰，城市人的通病，几个主演对于无法消灭它们而倍感煎熬，收工不惜驱车前往几公里外的县城找旅馆住，睡不足五小时，次日往返赶回来，也不愿意将就帐篷。
　　沈书羽反倒体会到了帐篷露营的乐趣，还拉着迟玥和珍珍一起同住，甚至在有一天半夜里，拍醒她们去山顶看星空……

　　沈书羽当下决定在这里住下。
　　没有电梯，也没有安保，只是普通的单元楼。
　　攀哥帮忙推行李，爬上三楼，沈书羽拿钥匙开门，推门走进去。简单的两居室，家具齐全，目测约莫九十平。

　　装潢简单，家具怀旧，绿色冰箱、皮质沙发、旧电视机上盖白色纱质防尘罩，颇有九零年代的布置风韵。
　　意外的是，里面收拾得妥帖干净，井井有条，整洁得过分了。

　　也不似冷冰冰的、很久没有人住的样子。
　　玄关处的棉质拖鞋，鞋柜里的几款单调男鞋，厨房里、流理台上柴米油盐醋皆有，冰箱里有矿泉水，显然是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沈书羽打量片刻，心里起了疑。
　　绕了一圈，房子里却没有人，两间卧室的门也开着，空无一人，整齐得似样板间。

　　或许是有人住过一段时间，东西没带走，现在人走了？外婆都说没人住了。
　　困意席卷全身，沈书羽也无暇去思虑太多，只想着明天醒来再细问外婆，就在客厅里打开行李箱找睡衣，准备去卫浴间洗漱。

　　攀哥：“那我走了。”
　　沈书羽点头：“嗯，直接开回去？”
　　“对。”
　　“路上小心。”

　　好在，卫浴间并没有摆放任何洗漱用品，沈书羽瞬间打消了疑虑，去拿化妆包。
　　卸妆，漱口，洗完澡出来，她拍着护肤水，便走进次卧，仰头倒进了绵软的床褥，眼皮子坠坠，顷刻就睡了过去……

　　-

　　翌日，窸窣日光透过纱帘洒上床被，掠过女人细密的睫毛、菱红的唇和伶仃锁骨。
　　沈书羽是被阳光叫醒的。

　　昨夜混沌睡去，避光窗帘也没来得及拉。
　　她光脚下床，揉着眼睛往窗户去，拉开纱帘，探出脑袋。窗外是一片僻静小树林，枝杈金灿灿一片，嗅到一股清甜花香，是桂花树的香气。

　　沈书羽思绪放空，懵懵然了好一会儿，被一通来电打断。

　　转身去床头柜拿手机，叶昭女士一大早又打电话过来。
　　“醒了没？”
　　沈书羽无语嘀咕：“没醒接你的电话是鬼？”
　　“我听你外婆说她不在家，她给你提供的住处靠谱吗？”

　　“靠谱的，绝对靠谱，哎，迟玥姐找我有事儿，待会儿聊呢妈妈。”
　　沈书羽截断话锋，她很清楚，再往下聊下去，叶昭女士的絮叨没玩没了。

　　昨天一天在路上，沈书羽滴水未沾，已是饥肠辘辘，五脏庙都在打架。现在她只想好好安抚自己的五脏庙。
　　沈书羽去流理台烧水，泡咖啡，一边点外卖，享受此刻少有的清闲。

　　此后，不咸不淡过了两天。
　　沈书羽大门未出，什么都不去想，放空自己，日子倒也滋润。

　　第三天，叶昭女士又打电话过来，说来了陵市，约她出来吃饭。
　　沈书羽在盥洗池边整理睡翘了的头发，戴上口罩正准备出门，叶昭补充说：“你化个妆再出门，穿好看点。”

　　沈书羽“哇”了声，嘀咕：“做什么啊？不就吃个饭么？”
　　又笑嘻嘻，没个正经地说：“妈咪，你不知道你女儿长得太惹眼，打扮太漂亮会被认出来的？”
　　叶昭女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少贫，你赶紧来，别磨蹭。”

　　沈书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一撮翘起了毛，只能用帽子遮住了。

　　说来奇怪，她的头发从小天然蜷曲，浓密缠绕，像海藻一般耷在胸前。
　　有些时候做造型必须得拉直，交给造型师打理时，无不感叹着不忍。然后没过多久，造型师就开始生无可恋地喷着定型喷雾，说：“只是拉直而已，弄直你的头发可真费工夫。”
　　沈书羽当即露出一副“没想到吧”的神色，就笑：“所以我提前两个小时来化妆间了。”

　　她只抹了口红，蜜桃味的气味萦绕鼻尖，很好闻。
　　对着镜子扬起唇角，偏头，一头浓密卷发便随之倾泻。
　　突然之间，她想起网络上说，她打扮像个文艺女神，假装高级，时刻都在凹人设，呕……

　　沈书羽猛地摆了摆头，试图甩掉这些如影随形的言论，不叫自己介意这些东西。
　　当即用发绳将头发扎了起来，松松一个髻，低马尾垂在脑后。戴上一顶白色渔夫帽、黑色口罩，出门。

　　按照叶昭女士发来的地址，沈书羽约车去赴约地点。
　　吃饭的地方在宏灵寺半山麓，叫桂雨茶室。幽僻，人少，穿过游廊，院子里种着金桂，沈书羽低着帽檐一语不发，让服务员领着自己去包间。

　　沈书羽刚走进包厢，服务员就把门关上了。
　　她没有看到叶昭女士，却看到——
　　原木色的茶室里，榻榻米清凉，蒲团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灰色格纹休闲衬衫，里衬白色T恤，十足理工科男的简约打扮。
　　侧着脸，半耷拉着眼睑，也隐约瞧见峻挺鼻梁，气质使他的普通衬衫有了存在感，一寸一寸倾轧人的五官，很快让人挪不开视线。

　　怎么是他……
　　沈书羽心里咯噔了下，一时呆在原处。

　　门口传来动静，林初秋闻声转过头来时，便与沈书羽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稍有一愣。
　　沈书羽？

　　很快，林初秋就瞧着她一副微愕的表情，目光迅速躲闪而去，故作镇定说了句：“哦，对不起打扰了这位先生，我走错了……”
　　“你应该没有走错。”林初秋抬腕看表，垂眼道。
　　沈书羽脚步一滞：“……”

　　茶室里，茶案上放着的茶已半冷，也隐隐飘出当季的桂花幽香。

　　“坐下说。”林初秋喊住她，“沈书羽。”

　　她捂得这么严实了，他居然能一眼认出她来。
　　沈书羽陷入一瞬的恍惚。
　　时隔多年，又听到他喊她的名字，一字一顿，平仄无波。那语调和他在公开课上，与物理老师交流费米悖论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想起从前种种，沈书羽心里不由冷哼了声。
　　她和眼前的这个男人，从小不对付。大概八字不合，各看各不顺眼，是天生的仇人。

　　他是天之骄子，附中里的学神。全国物理竞赛第一名，保送清北。
　　要命的是还长得帅，整个附中，暗恋和追求他的女生领着爱的号码牌从陵市排到南加州。奈何林初秋冷淡疏离，对谁都保持距离。他没有很喜欢谁，也没有很讨厌谁。

　　然而——
　　沈书羽很成功成为了唯一一个，他最讨厌的那一个人。

　　林初秋虽有些冷，却不是高傲的性格，很有教养，在附中的人缘是极好的。
　　他和沈书羽算得上青梅竹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他们在学校装作不认识彼此，擦肩而过时，连声招呼都懒得打。

　　沈书羽只知道他放弃清北，大学选择了陵大，据说是因为陵大天文系专业全国第一。但是读了不到一年，就转学去加州理工大学，攻读天体物理学。
　　后来，她听说他一直在读书搞科研，读到博士后直接留校任教了，怎么回国了？

　　桂雨茶室里。

　　沈书羽不情不愿地转身，旋即一副故作惊讶的表情。
　　“哦！一下子没认出来，原来是你呀林初秋？”

　　走过去，取下口罩，面对面坐下。
　　林初秋相较于少年时，青涩五官变得利落，气质也成熟沉敛了些。

　　林初秋眼皮子微掀，淡淡打量她一眼。
　　“大明星果然贵人多忘事。”
　　“……”沈书羽默了一瞬。

　　顷刻，她弯起笑眼，从善如流地回：“嗯，大明星不就这一点好，难为你总要看见我的名字，还一直记着我，想忘也忘不掉吧？”

　　林初秋脊背僵了下，须臾挪开视线。
　　他懒得和她对呛，开门见山地问：“叶阿姨让你来的？”
　　“啊？”沈书羽成功被他打岔过去，“对啊。”
　　“相亲？”
　　“啥？”

　　林初秋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当即起身，顺便将菜单推到她跟前。
　　“想吃什么自己点，我买单，我有事忙，就先走了。”

　　他从云南天文台回来没多久，在回陵大之前，去了一趟医院看望爷爷。
　　林老爷子人在病房里躺着，还有精神气骂他：“你也老大不小了，都27了，只晓得闷头搞科研，我现在还有一口气，还能看到你谈个恋爱、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吗？”

　　林初秋人在加州时，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到他。
　　他没那心思，但如今老人弥留之际，他不得不低头，成全他一些念想。

　　林老爷子让他来这里相亲，他没想到，竟然会是沈书羽……

　　抽回神，林初秋敛目俯看沈书羽。
　　“可以吗？”

　　“……”沈书羽有一瞬间被莫名气到。
　　她也不傻，瞬间领悟过来眼前的情形，显然是叶昭女士把她骗过相亲的。但，林初秋的这幅态度让他火大，这么讨厌看到她的嘛。

　　“哦，可以。”沈书羽抬眸，同清癯挺拔的男人对视。
　　她眨着无辜的双眸，慢悠悠地说：“我应该会去和我妈如实反应，相亲对象好恶劣哦，中途离席，我妈那个护短的性子——”叶昭定会闹到林老爷子那儿去。

　　“你去吧。”林初秋要笑不笑，立马坐了回去。
　　一副不走了的架势。

　　然后，静默足足三分钟，两个人面面相觑。

　　林初秋率先打破沉默。
　　他瞧她那顶帽子不顺眼，在室内还戴着，明星包袱不要太重。想着，手臂就伸了过去，摘下了她的帽子。

　　沈书羽连声“哎”着，旋即捂住脑袋，气恼地瞪着他。
　　一捋翘起来的头发不听话，偏从她指缝里钻出来。

　　“……”林初秋静默须臾，“哦，对不起。”
　　不走心地说着，复又把帽子盖了回去。

　　“你好烦。”
　　沈书羽胸脯起伏着，杏目瞪他，低声骂他。
　　时隔多年，都不是小孩儿了，是不是大家都成熟一点。

　　林初秋忽而笑了。
　　“沈书羽，你还是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