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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烛冷 ...


  •   沧澜山终于到了春天。

      苏漾穿过前院登上台阶,推开了云桦的房门。
      屋内烛火燃烧,案前堆满书纸,云桦手撑鬓角闭着眼。

      苏漾准备转身往外走,却听见身后略显困倦的声音:“是长清么,等我片刻。”

      二月天渐暖,晨风却还是冷。
      苏漾跷腿坐在院里架着小锅的炉子边,看着茶汤翻滚。

      “什么要紧的事,”云桦穿好衣服走出来,“这么早赶过来。”
      苏漾转过头:“熬了一晚?”

      “你也没睡好吧。”云桦走到炉子旁,拿长勺撇了花茶浮沫,盛了一杯,“提提神。”
      苏漾接过茶:“西山门,有鸽子羽毛。”
      云桦动作一顿:“没看错吧?”

      苏漾单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布包。
      云桦将东西接过来,手帕打开,里面躺着一根极细的羽毛,在晨光下泛着淡蓝光芒。

      “玄书阁的鸽子......”云桦抬头,“是纪砚?”

      苏漾仰头喝尽茶水:“不然呢,除了他,还有哪个这么心急如焚。”
      “纪砚的‘飞鸟’杀人无声,伤口都不留,昨天那两个弟子确实像他的手笔,”云桦皱眉,“只是......纪砚做事谨慎,怎会留下这种破绽。”
      “故意的啊,他恐怕已经知道穆离渊抓走了六千修士,现在成竹在胸,朝咱们示威来了。”苏漾冷笑,“他在西南做了天皇老子还不够,真敢当沧澜山也是他囊中之物了。”

      云桦沉默了片刻,缓慢地喝了口茶:“沧澜门在仙门各家有守护使,纪砚在人界各处建了守护寮。就差一个字,他有什么不敢。”

      纪砚什么心思。
      他们两人都再清楚不过。

      纪砚,玄书阁阁主,曾经做过北辰君江月白的亲传大弟子,学成下山自立门户,称尊西南。
      这是世人流传的版本。
      可其中种种细节纠葛,也就只有他们几个知晓了。

      当年正逢多事之秋,魔妖混战,仙门叛乱,沧澜山又变故连连。

      凌华仙尊在殒落前,将女儿黎鲛与风雪夜归剑一起托付给了江月白。
      黎鲛是先掌门的小女儿,是整个沧澜雪山的明珠,还是江月白青梅竹马的师妹,嫁给江月白顺理成章。

      可大婚之前,黎鲛却消失了。
      只在雪山之巅留下一块撕裂的面纱。

      事情太过蹊跷,所有人都推测黎鲛姑娘定是遭遇不测。

      十八峰联审,各种控告层出不穷,江月白的大弟子纪砚在十八峰峰主面前,一口咬定是师弟穆离渊杀了黎鲛!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座首的江月白开了口:“你有什么证据。”
      纪砚说:“我亲眼见到,那晚他去了师娘住的雪月峰。”

      穆离渊慌乱无措,直接跪下了,小声说:“我只是......去送萤火虫......”
      满座议论声更加嘈杂高涨——这小子竟不反驳,反而承认了?

      纪砚冷笑,阴阳怪气道:“你送萤火虫做什么?师娘与师尊的婚礼,你送什么‘定情信物’呢?”
      黎鲛可是北辰仙君的女人,所有人都要避嫌。可这小子竟还在对方婚前几次三番单独见面,送这送那,和她有旁人不知的秘密,这还不够定他的罪吗。

      “不是的。”穆离渊急忙摇头,“不是定情信物......只是礼、礼物......”
      “笑话。”纪砚直接打断他,“什么礼物非要偷偷摸摸送,别狡辩了,没人会信。”

      在座之人都和纪砚一样想法,穆离渊的谎言太拙劣,谁都能看出来,岂止是送萤火虫,多年来他给黎鲛送过太多小玩意、献过数不胜数的殷勤——这个逆徒不过是胆大包天地爱上了自己师尊的女人,却在此刻装弱乞怜。
      黎鲛的失踪和他有无关系已不重要,仅这一条僭越悖德的想法就足以杀死他一万遍。之前所有错误江月白都可以原谅,但这种错误,无论哪个男人都不会原谅。

      新婚前夜,偏偏这个时候。
      只可能是心思龌龊夜里相会、遭受拒绝后恼羞成怒、残忍歹毒地毁尸灭迹......
      穆离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就已经是默认罪行。

      纪砚积攒多年的怒火终于完全发泄出来,他早就不满这个来路不明的师弟——这个与他分享一切,以后甚至会将自己取而代之、拥有整个沧澜山的人。
      好在如今这个东西一定会被赶出沧澜山,多年的委屈也都疏解了。

      谁知这时候江月白却说了句:“这事与渊儿没有任何关系,东西都是我吩咐他去送的。”

      纪砚僵愣在原地。
      江月白吩咐师弟去送那些小玩意?怎么可能?师尊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送幼稚的简笔画?幼稚的萤火虫?
      刚疏解开的郁火又凝结在了胸口,纪砚转头看向江月白,终于明白了他的师尊竟然又一次为了袒护师弟不分黑白......

      “为什么......”纪砚想吼出声质问,最后却只喃喃低语。
      他没必要再质问什么了。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来,江月白袒护过穆离渊无数次。
      纪砚从前只恨自己心胸不够宽广,但这一次,他不再觉得自己错了。

      明明是师尊错了。

      从来就没有过一视同仁。
      只有赤|裸裸的,偏袒。

      十八峰联审结束,穆离渊没有离开,离开的是纪砚。
      既然这里不是自己的天地,那他要去寻找自己的天地。

      彼时纪砚才十九岁,他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倔强,跪在那年最后一场秋雨里。山门没有遮挡,大雨浇得他浑身湿透,脸上水珠成股往下滑,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一场看似坚决,实际一击即溃的告别。

      但这次江月白没有留他。
      只淡淡说:“十九岁,是该去闯闯了。”

      纪砚踏着冷雨走出山门,麻木地向前走,等再回头时,远处的山门已在雾中不见。
      他心里忽然空荡荡的,没由来地想到不相干的事——差几日他就要行及冠礼了,听说师尊已经替他想好了表字,他却没问是什么,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知道了。

      那件风波过后,云桦曾问过江月白:“为何不查穆离渊?”

      明月高悬,夜风里全是紫藤花香。
      云桦雨江月白并肩站在沧澜山上离月亮最近的揽月亭,只有两人,如同十几年前练剑归来的少年兄弟。

      江月白从怀里拿出了一块薄纱。
      “师妹没有死,”江月白说,“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什么?”云桦盯着江月白手里的面纱,疑惑道,“她去哪里了?”
      如果黎鲛师妹没有死,江月白为何不去找?

      江月白似乎看出了云桦所想,折起面纱,笑了笑:“师兄不必担忧,这其实是单向传音符,她已经给我报过平安了。”

      云桦微微凝眉,黎鲛师妹只告诉江月白行踪,和他们这些师兄弟哪怕连句敷衍解释都没有,难道江月白和黎鲛之间......甚至和他们的师尊凌华仙君之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约定?
      “那她还会回来吗。”云桦最终只问。

      “师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江月白的解释模糊得不像解释,“十年后,自会再相见。”
      云桦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刻意掩藏,闭了口没再说什么。
      他虽是师兄,却没资格过问江月白的事——对方是凌华仙尊嘱托大业的接班人、是昔年登仙台上如尘仙帝亲点的天纵奇才,当然可以和各路大能有数不清的因缘际会、和各种人有不可道明的天机秘事。

      皆与自己无关。

      大门忽然被急促敲响!
      将陷入昔年回忆中的云桦惊醒。

      院外的弟子们被禁制拦住,只能隔着门板高喊:“云峰主!苏峰主!后山传送阵开了!剩下的五千修士也全都......全都回来了!!!”

      怔愣须臾,两人才反应过来。
      “真的?”苏漾已经直接跳下了台阶往门外奔去。

      云桦站起身,右手紧攥着腰侧的剑柄,强作镇定跟着向外走。
      江月白怎么会这么快就解决了所有?

      北辰仙君真的......无所不能吗。

      * * *

      魔窟校场到了傍晚依然燃着篝火,呼喊震天。
      魔息翻滚,巨大的兽足踏裂了山石。

      前日得了赏赐嘉奖,又大鱼大肉酒足饭饱,魔兵们的训练比以往更有劲头。
      更何况魔尊极少亲自来魔窟观看他们这些普通魔兵的比赛,在尊上面前,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卖力表现。

      穆离渊来的时候没带侍从也没发传音,他们来不及准备接待,穆离渊也没让他们停下接待,长靴踩着裂石屈膝靠坐在魔窟角落,抬抬手示意他们继续。
      魔尊亲临,魔兵们紧张忐忑,与巨兽厮杀时都要时不时悄悄瞥一眼尊上的表情,看到对方面带饶有兴趣的淡笑,才放下心来,继续不要命地撕咬恶兽。

      尊上似乎心情不错,出手极为大方,凡是能杀死一头巨兽的魔兵,都给了珍贵的生血琥珀。

      价值不菲的赏赐激起了更多的好胜心,几个魔兵直接挑战高出自身修为两三级的恶兽,有的拼死险胜,有的却没那么幸运,刚冲上前就被恶兽挑翻在地。
      一声格格不入的惨呼吸引了所有视线,火热的校场瞬间死寂。

      被恶兽重伤事小,在尊上面前犯蠢丢脸事大。他们都知道魔尊最厌恶弱者和蠢货,打不过对手的败者就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恶兽撕烂,要么受尊上的惩罚。

      那魔兵自知没活路了,只得继续不要命地爬起来和恶兽缠斗,没几下就被恶兽撕掉了一边手臂,浑身鲜血淋漓。
      周围比赛都停止了,打断了尊上享受这场赏心悦目的角斗,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一定要不妙了。

      以往遇到这样的事情,尊上都会直接出手结束那个蠢货的性命。

      但这次穆离渊却迟迟没有出手,直到恶兽张口准备咬断那魔兵的脖颈,穆离渊才移行到近前,抬手一掌——
      扼住了野兽的咽喉。

      “别自不量力。”穆离渊低头看了眼地上的魔兵,只淡淡说,“会死得很不好看。”
      那魔兵一时愣在了原地。

      穆离渊松了手,受伤的巨兽惊慌逃窜。
      “都表现得还不错,”穆离渊转身,拍了拍手上的污泥,脸上没有怒气,“去休息吧。”

      众魔兵个个瞪圆了眼,讶异不已——今日尊上待他们也太包容了些。
      他们不敢走,全都受宠若惊地伏地行了大礼,恭送尊上先离开。

      穆离渊没回魔宫,而是去了偏殿书房。
      值守的魔卫见到尊上,连忙躬身。穆离渊脚步没停:“不用跟,我来找几本旧书。”

      魔界藏书楼里大多是阵法邪术一类的秘籍,穆离渊要找的“旧书”藏在谁都不知晓的角落。
      那是几本诗集。
      从沧澜山带来的,他最喜欢的几首诗,当年发疯的时候也没舍得烧。

      平日里他事务繁忙,没空一直监视仇人,就带两本书让对方看看吧,免得那人枯燥煎熬。
      他可不是关心仇人,只是在仇人死前给的一点怜悯罢了。
      穆离渊心里想着,负手攥着书卷朝星邪殿走。

      路过水镜瀑布,穆离渊脚步一停,后退了一步。
      水瀑映出他模糊的身形。

      因为去了魔窟校场,他穿了束腰玄衣,长发也干练束起。
      长身玉立,就是有些寡淡。

      站了片刻,穆离渊又回头往偏殿去,换了身有花纹的外袍,出来时碰到花园里的侍女,问了句:“我这身好看么。”

      侍女愣住,先是微微睁大双眼,而后红了耳根,磕磕绊绊说:“好、好看。”
      往常尊上从没有主动与她们聊起过这种闲话,这着实有些太反常了。只是还没等她们揣摩出尊上的心思用意,再抬头时尊上早已经走远没影了,只留她们久久愣神。

      星邪殿外有两名魔卫值守,穆离渊进门前道:“他怎么样。”
      “回尊上。”两名魔卫说,“我们一直守着,里面的人出不来。”

      “那些魔隶呢。”穆离渊道。
      “前夜就离开了,现在圈在鬼哭山。”魔卫回答。

      离开了。
      穆离渊心道奇怪,他前夜让这些魔隶去“拷打”俘虏,应该被江月白教训了才对,怎么还能有力气“离开”呢。

      按他的设想,江月白看到那些脏东西,一定会忍不住出手打伤几个,而他就可以用“师尊又伤了我同族”的理由,让江月白再还一次债。
      可江月白似乎没按他的设想来。

      仇人总是这样心思缜密诡计多端,不知道又会给他准备什么“惊喜”。
      穆离渊勾勾唇角,示意魔卫退下,推开了门。

      推开门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血腥气。
      穆离渊心里一沉,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

      地毯污秽弥漫,穆离渊缓缓向里走,停在杯盘狼藉的琉璃桌前。

      江月白没有在榻上,而是躺在面前这张桌上。

      穆离渊呼吸渐渐急促,胸腔里的心跳声越来越快,有些上不来气。
      铁链缠绕在江月白手腕,交错的血迹顺着苍白的指节上蜿蜒,在指尖凝固成滴落不下的形状。

      穆离渊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作,身形僵硬。
      站了许久,才伸手,掀开破碎的白衣。

      表情一下子变了。

      衣衫下许多红紫斑驳,他一眼就能认出是低阶魔隶粗糙舌头剐蹭出的痕迹。
      穆离渊浑身一阵冷意,急促的心跳骤然停滞。

      低阶魔隶根本就是野兽心性,若是那晚江月白没反抗......
      穆离渊深吸口气,转身便向外走!
      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缓缓回过了头。

      他昏了头了,居然还想去找那些魔隶。
      最清楚怎么回事的人明明就在眼前。

      穆离渊提过了一把椅子,放在桌前。
      抱臂叠腿坐下,沉默地望着面前人。

      方才红痕污迹闯进眼帘的一瞬间,他整个人仿佛被巨锤击中,痛得连骨头都快要碎裂。
      现在冷静下来,只剩控制不住的冷笑。

      星邪殿内阴凉寂静,没有半点声响。
      穆离渊保持着一个坐姿,看着江月白,眼睛都很少眨。

      如果江月白是一幅画。
      一定是世上最出尘绝色的名画。
      从哪个角度观赏都有不一样的韵味,百看不厌。

      即便现在这幅画被弄脏揉碎了,也依然动人心魄。

      很奇异的美。
      比最极致的萎靡艳俗更俗,又比最纯粹的洁白无尘更不染尘埃。
      清冷和诱惑融为一体,像是引人深入的蛊。

      光影移动,穆离渊从天亮看到天黑。
      也可能是魔界的白昼太短。

      穆离渊点起蜡烛,褪下手套,去解那些锁链。
      铁链刮擦伤口,江月白微微皱眉,终于睁开了眼睛。

      穆离渊伸手想去擦江月白脸侧的污迹,却被避开了,在江月白脸上蹭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师尊......”穆离渊捻着指腹,把指间的血渍握进了掌心,嗓音很低,每个字几乎是用力摩擦出来的,“你这是在与我玩什么游戏呢,嗯?”

      江月白看着他,沙哑道:“这不是你要玩的游戏么,你让他们来折磨我的,是么。”
      穆离渊喉结滚动着,眸底浸满了血丝:“你明明有灵力,为什么不动手。”
      永远游刃有余的江月白怎么可能没有后手,何况他早就察觉到了江月白还用灵力发传音,既然江月白有能力教训那些东西,怎么会放任他们为所欲为?

      “我没有了。”江月白薄唇苍白,“那夜你折腾了太久......”
      穆离渊双眸几乎要滴出血来,倾身抓紧了江月白的手腕:“不会的,别骗我了。”

      江月白懒得与他再说什么,微微偏过头,闭上了眼。
      穆离渊垂下眼眸,看到江月白被锁链捆着的地方勒出了深痕,渗着淡淡的血迹。

      怎么会这样。

      穆离渊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
      那晚他没阻拦那些魔隶,只是想气一气江月白,逼江月白在他这里大开杀戒,好找理由向江月白继续索要想要的,完全没料到江月白会放任那些东西乱来。
      这一瞬间慌乱无措竟盖过了仇恨,他看着江月白这副模样,胸口一阵酸疼,视线都有些模糊起来。

      沉默许久,穆离渊才颤声开口:“师尊,他们都对你做什么了。”
      江月白没有回答。
      穆离渊嗓音软了点:“告诉我,师尊。”

      “怎么,”江月白声音很轻,只用了一点力气,“要赏他们做得好么。”
      说着,江月白抬起手,手背蹭了下脸侧的血。

      这些血痕其实并不是那些魔隶弄的,是他灵脉深处成年累月积攒的旧伤透过皮肉渗出的血,以往他把所有的伤口都掩藏得很好,如今懒得再藏了。
      以往清风明月的北辰仙君不会有狼狈的时刻,现在连最狼狈荒唐的模样都给这个人看过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无所谓了。

      的确如穆离渊所说,他还有灵力,那晚可以把几十名魔隶全解决了,但他不想那么做,小徒弟幼稚的伎俩他一眼就看穿了,想逼他动手,可他不想再欠更多的债,一死了之最简单,没兴趣继续纠缠不清。
      那晚看到那些魔隶眼睛放光扑上来时,江月白连动都没动,他一点都不怕他们会做什么下流的事,身体不过是躯壳,给仇人做了,让这些东西碰一碰也差不多。

      宿敌复仇的方法,要选个极致点的,才能血淋淋斩断旧恩怨。
      他的小徒弟做不到,他来教。

      穆离渊许久没说出话,站了半晌,才僵硬点头:“师尊说得对,我应该赏他们做得好。”

      沉默片刻,穆离渊拿出了一块手帕,提起酒壶将帕子浇湿,替江月白擦拭身上的污迹。
      江月白安静地躺着任由他擦拭伤口。

      没人说话时,穆离渊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不稳的呼吸。

      这般近距离的触摸,穆离渊从前幻想过很多次,只敢在梦中。
      今非昔比,现如今这世上已没有什么是魔尊不敢的。
      可他不知在害怕什么,即使是彻底占据江月白那夜,他也不敢做过分僭越的触碰。

      最情难自抑的顶点,他想从后面吻江月白,最后却只停在了交颈的位置,下巴抵着江月白的肩膀叹了口气。

      伤口沾酒后刺痛,江月白皱起眉,手指扣住了桌沿。
      穆离渊回过神,发现自己擦得过分用力,伤口都重新渗出了血。

      巾帕沿着伤痕累累的曲线擦过,污血褪去,可魔兽粗糙的舌头的划痕却擦不去。
      穆离渊手上的力度越来越重,某一瞬间他甚至想把江月白的皮肤和这些肮脏痕迹一起擦烂,再狠狠刮下来。

      穆离渊猛地摔了手里东西。
      突如其来的响动让江月白睁开了眼。

      穆离渊呼吸沉重,抵着桌边的手颤抖,连带着整张桌子都在微微震颤。
      江月白神色里除了漠然还有无奈,哑声道:“不是喜欢我被报复么......又闹什么脾气。”

      穆离渊看着江月白这样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回想起小时候每次痛哭流涕寻求安慰时,江月白总是淡淡回一句:“别闹了。”
      想起那年他鼓起全部勇气吼出狠话:“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千刀万剐!”,江月白只轻声说:“我等着。”

      他做的一切,在江月白面前都幼稚得不值一提。

      江月白脸上的伤痕在烛火映照下像带毒的花,刺眼又蛊惑。
      穆离渊一把将江月白从桌上拉到了地上,遍体鳞伤的人与沉重的铁链一起落地,在寂静的宫殿扬起巨大的回音。

      “没错,我喜欢,”穆离渊攥紧锁链把人拉到近前,每个字都是咬着牙说出的,“我喜欢得不得了。”
      江月白被他这一下扯得旧伤崩裂,撑着地面不停咳血,几乎把胸腔里的积血全都吐了出来。

      见江月白咳了血,穆离渊抿唇吸气,压制住了体内翻滚沸腾的魔息,握着江月白肩膀的手力气放轻了些。
      他低下头看着江月白的眼睛,尽力把语气放得温柔,几乎带着一丝乞求:“师尊......你告诉我实话,他们到底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江月白断断续续咳着,抹了把嘴角的血,忽然笑了起来。
      “你觉得呢。”江月白含着淡笑的眼底有种无所谓的疲惫和放纵,“当然是什么都做了。”

      穆离渊脑海中一阵轰鸣,滚烫的血全都聚集在了心口,差点一口吐出来!
      江月白安静地看着他,渗血的唇角一直带着淡淡的笑。

      “你笑什么......”穆离渊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汇集在头顶,燥热眩晕,要他发狂。
      他不理解到了这种境地,江月白为什么还能露出这样轻视无所谓的笑。

      “让仇人这样手足无措,我不该笑么,”江月白继续半笑不笑地瞧着他,“魔尊大人,对一个仇人这么有占有欲,这就是你的‘复仇’?”

      穆离渊无言良久,松开了手。
      没了支撑,江月白也不想强撑,直接躺在了地上。

      穆离渊站起身,缓缓转身背了过去,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月白瞧着穆离渊的背影,还是想笑。
      世人都知他的小徒弟这些年修炼嗜血魔道,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让整个仙门闻风丧胆,他早先还想领教领教对方到底有多残暴的手段,没想到交了一次手就发觉还是那个他稍用小计就一击即溃的小屁孩。

      殿内寂静。
      江月白先开了口:“这书是专门带给我的么。”

      穆离渊没看他,摆出冷冰冰的表情地坐在一旁,把袖袋里的书卷丢在桌上,冷冷道:“以前沧澜山的旧物,等你死了之后给你做陪葬。”
      江月白见他装出这副嘴硬的样子,更想笑了,撑起身,靠在玉柱:“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呢。”

      “我自有打算,为什么要告诉你。”穆离渊一直没看他,语调硬邦邦的。
      “早死早痛快。”江月白轻声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的侧颜,“为什么不现在呢。”

      穆离渊终于转过了头,盯着对面人。
      良久,扯了下唇角:“江月白,你是不是笃定了我不会杀你。”

      江月白挑眉。

      “我只是还没把报复的手段用完,”穆离渊说,“等折磨够了,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那就好。”江月白依然是无所谓的腔调。

      穆离渊顶腮咬着牙,满脸写着“我真的会杀人的”。
      但在江月白眼里他只不过是一副幼稚气鼓鼓的模样。

      “别忘了,”江月白浅淡的笑容被血色映得失真,一字一句道,“你的父母死在我手里。”

      这件事不是秘密,穆离渊早就知道。
      但这话从江月白笑着的嘴里说出来,仍如同利剑穿心,让他疼得无法呼吸。

      他曾经把这个人当做救命恩人,当做暗无天日的生命里的神明。
      却在感恩戴德的顶点,发现残忍的真相——江月白根本不是什么救他出魔沼深渊的善人,而是杀遍万千魔族,只留下他一个,为了拿他的魔妖元魂炼成开启虚空门的钥匙。

      也是,他是魔族,仙魔殊途,北辰仙君对众生的怜悯不可能有他的份。
      可就算是水火不容的仇人,江月白明明可以直接刀剑相向、光明正大压榨他!
      但江月白偏偏要用最残忍的方法——洗去他的记忆、封闭他体内魔息、告诉他虚假的身世、为他取新的名字、要他当一个正道修者......
      还让他以“正道弟子”的身份在仙魔大战里屠杀自己的魔妖同族!

      残忍歹毒。
      不可饶恕。

      “为什么要这样?”穆离渊一把提起了江月白,手指用力,红的却是自己眼眶,“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欺骗他、玩弄他、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拿父母的死来羞辱他!

      江月白被掐得脸色发白,嘴角的笑意却还在,话音断断续续:“恨我就杀了我......别的报复只会让我看不起......”
      穆离渊的双眸爬满了猩红恐怖的血丝,阴郁的魔气绕满了全身。

      “我不杀你。”
      穆离渊长吸口气,揽住后背将江月白抱在怀里,像个难过又深情的紧密相拥。
      他闭上眼,眼尾渗出了点湿,低声喃喃:“我不杀你......师尊......”

      他紧紧抱着江月白,把人压进自己心口处——那个位置仿佛被看不见的刀划开了一道口子,怎么压都止不住血,空荡荡的。

      “师尊现在是我的所有物,”穆离渊侧脸蹭着江月白的长发,满手都是江月白身上伤口的血,缓缓说,“要物尽其用才能死,对不对。”
      血腥味越来越重,穆离渊横抱起江月白走到屏风后,把人丢进冰凉刺骨的药浴里。
      “太脏了,”他看着那些污血在水中漂散开烟雾般的花纹,“洗干净再用。”

      魔界其实每年都会下春雪。
      只是其他人看不见。
      但在穆离渊魔息不稳的深夜,便顾不得那些倔强又幼稚的障眼术法了。

      常年无雪的魔岭,再一次于寒夜里千山雪满。

      冬夜极寒,殿内却是汗水淋漓的热。
      红烛摇曳,四壁全变作了明镜。

      浴盆的水淹没了呼吸,江月白无处可躲。
      穆离渊紧攥着江月白的手腕:“疼么。”
      看到江月白颈侧崩起的青筋和紧抿的薄唇,他又放软了嗓音:“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江月白不想搭理这个疯子,偏过了脸。
      穆离渊抱紧了他,水雾弥漫,埋在发丝间的嗓音显得低闷:“别生气,师尊,以后你适应了就会好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说“以后”。
      明明该手刃宿敌,不该有什么以后。

      对待仇人,应当将人一寸寸撕碎,摧毁殆尽,再将人一寸寸拼好缝起来,循环往复,千千万万次,永无休止。
      可惜仇人只能死一次,所以他要好好想想、好好计划,让那一次死亡极近残忍、极近奢靡、极近美丽,才行。

      那在他想好之前。
      他要与这个人一直这样纠缠折磨下去。一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红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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