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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光之下 ...

  •   <一月>
      我看到她的时候,整个车厢被阳光照得像在冬眠。
      空空的一节车厢里,没有几个人。我坐在地铁的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阳光透过窗的玻璃射进来,眼皮几乎顺从地闭上。我看到的最后的一缕光线是密闭在窗外刚刚消失的稻田,绿绿地植满缝隙。然后开始做梦。做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梦。
      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从梦里走出来的时间已经到了半夜,车厢里面只剩下一个背着一个巨大旅行包的女孩。头发几许凌乱地吊着,格子衬衣和长长的牛仔裤,还有旅途所带来的苍白。车厢里只剩下我们的缘故,时间恰是半夜,整个车厢寂静地剩下两个人眼神相望的声音。
      时间,旅途,认识是注定的。
      我从最后一节车厢里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列车颠簸地晃动,光线没有定格在她的脸上,我只是从窗玻璃里面看见她的一只眼睛,微笑地和我说话。
      两个旅途中相碰的人总会聊起很多,我同样也是背着一个大背包,穿着邋遢的衬衣和牛仔裤的人,相似的不仅仅是独自一人在车厢上的情景,连装扮都以为我和她似乎以前就认识了很久。半夜的寂静,适合诉说一种久别的语言的心情。车厢里泛白的灯光,随着颠簸摇曳着一种棉絮般的温度。
      饿了吗?我有带泡面哦。她说。
      我也有带。
      玻璃窗上又是一只眼睛在微笑。
      她从列车员里拿来了水壶,倒进泡面的时候,呼呼蒸上来的白气像凝固状的灰尘贴在她的脸上,一旦融化便是清晰的苍白的脸。苍白并不是否认美丽的。
      羊岚,她叫。
      她把还冒着白气的泡面碗推到我的面前。我在只能维持几秒钟的白雾气里承认了自己许久以来忘记用的两个字:禾涯。我叫。
      吃过泡面之后,我和羊岚倒在椅子上躺着说话。岚在她巨大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张绣花的被单盖在自己身上。被单上是纯手工织的图案,红色的线像凤凰一样绣在那淡粉色的被单上。羊岚说是从她家里带来的,说是在某次逛街的时候,看到小商贩把一摞被单摊在地上卖。她见他一整晚都卖不出去,于是就帮她买了一张。
      我觉得挺漂亮的。
      真的?我也觉得是。羊岚欢快地说。
      在接近天亮的时候,我们各自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似乎还可以看见刚刚岚说起她的故乡。两旁种满了绿色的稻田,只有中间的一条泥路可以通往她们的村庄。每当风吹过的时候,绿色就像连绵的海一样倒在了路的两边。插在土地里的稻草人歪歪地站立,偶尔在手臂上停上几只鸟。飘浮在低层空气中的香气,一直漫延到村庄。
      你的故乡是哪里阿?
      羊岚已经带着轻微的呼吸声睡着了。
      天亮了,列车刚好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阳光像分叉开来的光线,几乎透明一样膨胀在一夜未睡的眼里,酸涩地让人的眼睛涔出眼泪。晚安了。

      羊岚问我,下一站要去哪里。我说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旅途中游荡,喜欢在哪里下车就在哪里下车,那你呢?岚说她要回家了,回落城和男朋友一起住的家去。
      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回去好吗?岚说
      好。
      我陪着羊岚回到她落城的家里。家里是简单的布置,收拾得很干净,好像很久没有人来住过的样子。小小的客厅里,刷成白灰的墙。简单的家具,狭窄的走廊上挂着一些花的刺绣。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阁楼。只有两个房间,羊岚说一个是她和她男朋友的房间,另一个是电脑房,有时候她男朋友也会在里面睡。
      他呢?还没回来吗?
      他刚好出差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岚说,你先暂时睡上面的阁楼好吗?改天我把电脑房收拾好再让你进去睡。
      我说,不的,我挺喜欢阁楼,就让我睡上面吧。
      和涯,我真希望你能多呆在这里陪陪我。
      羊岚用她两只纤细的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

      落城是个小城镇,有着半偏城市半偏乡村的味道。羊岚说她喜欢这样的地方,一个地方有它固有的气味,才是值得回去的地方。这些年,她都在不断地路途,希望可以找寻一个自己可以回去的地方。于是她在落城里面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家。尽管她还是长年累月地背着个背包不停地远去,可是落城会出现一鼓温柔的声音:
      羊岚,你回来。。。
      。。。。。。。。
      羊岚,你回来好吗?
      羊岚的家住在靠近落城的市区。旁边就有一个小型的市场,我们买菜做饭十分的容易。每到黄昏的阳光透过窗纱铺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就是闻着这种灰尘的气息醒过来的。然后拉着岚下去市场上买菜。与其他穿着高跟职业装,花着浓厚的艳装的女人不一样,我们只是穿着平白的衬衣和暗蓝的牛仔裤 ,踢着一双老土的拖鞋就跑下来。然后提着一个个发旧的塑料袋回家。今天,我们买了鱼和青菜。装鱼的袋子从内往外地潮湿,不时还弹跳着浓浓的腥味。岚说她做的鱼可好吃了。其实,我说,她做的菜都好吃。
      有时候,我们买完了菜,还会在附近的超市里买冰棒吃。甜甜的粘腻随着冰的温度粘住了舌头,冰凉的温暖由舌尖迅速扩散,偶尔不小心液汁顺着冰棒流到手背上,也会像一只小猫一样,拉出舌头把它舔净。然后和岚相视一笑。
      岚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我只是平躺在客厅里,隔着窗户望着阳台,和阳台上因缺乏照顾逐渐枯萎的花。接近灰暗的天空,偶尔从云层里渗出的蓝光,注射一样地灌进我的眼眶。阳台上的花随着风在孤独地摇摆,明明是很多花一起做的动作,却看起来还是那么孤独。有时候看累了,会睡着,等岚叫醒我的时候,花摇曳的姿态已经被黑暗吸纳干净。

      我睡觉的小阁楼在客厅的右上方,由一条狭窄的楼梯连接,上去的时候还要伏下半个身子进去。简单的一张白色的床垫,左边往下去就是客厅,而由边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从天花板里吊下一盏昏黄色的灯。钨丝灯的外面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把光线堵在里面更暗些。可是,我觉得这近乎有温暖的触觉。黄色的光睡在我的皮肤上,就像我睡在这白色的床垫上,一种由无声的依赖停留在半空。海水隔着声音不断地向我覆盖。

      我和羊岚都喜欢听歌。无论是古典的舞曲,或是现在流行的曲目。有时候在家里放大音量去听,有时候却是我们放大音量去跟着唱。听到优美的舞曲的时候,羊岚就会牵着我的手跳舞。我不会,刚开始的时候只是陪着她跳零乱的步伐,然后她开始教我一些简单的舞步。低沉的英国女歌手,从唱片机里悠悠地传出她哀怨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客厅里。我觉得,就像墙在反射它自己的声音。
      羊岚说,你觉得墙会说话吗?
      你觉得寂寞会说话吗?
      羊岚说,你会永远地留在这里吗,和涯?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里压抑着盼望。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流出眼泪。
      岚,我是从过去逃出来的,我并没有需要永远停留的地方。
      一直这样飘荡你不寂寞吗?
      我只是知道,我会暂时停留在这个地方。因为我喜欢和你在一起。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终于笑了,然后轻轻地闭上。
      我从她的房间里拿出一张薄薄的被单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继续看着屏幕上刚刚从楼下祖来的电影。冗长的剧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片头的时候,一个模糊的黑影在天还没亮之前,他在路的中间每隔一段距离地摆放一只鲜艳的红玫瑰。然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从路中间里,压碎的玫瑰。镜头有几秒停在这一瞬间,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定格。
      电影讲述的关于三个孩子的故事。因为各自的原因,他们被遣送到精神病医院。女孩叫可可,一个男孩叫卷毛,另一个叫做小悟。为了遵守精神病院“不能走出墙外面”的规定,他们只是单纯的延着窄窄的墙上一直一直地行走,寻找世界末日。可可说,从她出生的时候是世界的开始,在她死了之后便是世界的末日。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左手臂的脉搏抽搐一般地疼痛。这是精神病人世界的否白,那么赤裸的鞭笞,那短短的一刻,我甚至觉得正常人的世界是那么的窘迫,通过不断地说一些毫无用处的语言去交流自己。一句精神病人的话,却让所有在梦里旅途人,瞬间爆发清醒。
      影片的最后,可可和卷毛从精神病院的墙边一直走到靠近海边的灯塔下面。卷毛拿出在路途中捡到的一把抢射向太阳,妄想世界末日的到来,妄想自己能过在这尘世中得到救赎。却在她喜欢的女孩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之前,她说让她帮他赎罪好了。黑色的羽毛延着他们的身形开始零乱地飞舞,像一只只低矮飞过的乌鸦。夕阳的光照不穿这纷飞的暗,只是在等待那些黑色的羽毛坠落进海边的一刹那,可可以前说过,她死就是世界末日的到来。
      我躺回我的小阁楼上面,蜷缩着半个身体,从楼上望下看着羊岚睡觉的姿势。不知道听谁说过,人在睡觉的时候喜欢维持在母亲肚子里的姿势,这样是最安全的姿势。因为人在睡觉的时候最脆弱,最容易受到外界的攻击。其实,人在睡觉以外的世界,更容易受到脆弱和伤害。偶尔,也会在清醒的时候摆出那个姿势。以前我常常觉得这是一个在博取别人同情而摆出的姿势,而现在在没有人在的时候,我只是,很清醒地做着这个曾经在母亲肚子里的动作。头顶上昏黄的灯光,和窗外的花一片一片落地的声音,像自杀一样的声音。

      我又开始做梦了,说是梦,只是以一种睡着的姿态去回忆,梦里我抱着我那大大的旅行包,延着铁轨一直一直像前走,身上还穿着睡衣,邋遢的样子我只想远远地避开人群。可是总有一把,噢,不是,是很多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耳膜,我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发出呻吟的声音。我又梦见在我大二的时候,在宿舍压低声音去听电话,却被舍友责备。等挂下电话的时候,她还不满意,以发出一种巨大的声响来表示她的不满。而她曾曾经与她的男朋友通电话到半夜三点,喃喃的声音,时而发出尖锐笑声的声音,混杂的女生骄气的声音,一并像谋杀一样,涌进我的耳膜。等到耳眶承受不住破裂的时候,我终于醒过来了,张开潮湿的眼皮,仿佛是被泡了一夜的纸。

      光着脚,从小阁楼里弯身下楼来。屋里已经没有了人。羊岚要去上班,在附近的幼儿园里当老师。我常常躲在她的小阁楼睡觉,常常进入冗长又反复的睡眠。醒来的时候往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次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楼下还有正在竣工的工人大声吆喝的声音。从阳台飘进来的雨水敲在了下午三点半的钟面上。阳台上早已枯萎的花,被经过我和羊岚几天的修理之后,又重新种上了新的花。风不断地把雨瓢进花盘里,交叉的植根盘结成凌乱的形状。我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面把它们都搬下来,手指沾上了泥土的气息和花初生的香味。然后又借着飘进来的雨把沾着泥土的手指洗干净。转身进屋,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下雨的下午,屋里显得偏暗,像抹上一层淡蓝的墨水,顺着从窗边流下。我把下巴搁在床边,从眼眶里收集进雨水的声音和影子。故意不开灯,点上一根小小的蜡烛,跳艳的小小的黄色的火光,和不断往下滴漏的蜡滴,屋子里寂静如水。然后我很想听听一首儿歌,在这个时候,好像听着的人,和唱歌的人,都是很灰心的。
      下雨了,我应该去接羊岚,她好像没有带伞出去。
      这是第一次,我除和羊岚以外第一次自己出门去。路上的梧桐树掉了一地的落叶,黄色的绿色的,小的,大的,就是没有自己的或者别人的。世上的东西便是如此,带不走也离不开,只剩下荒凉的观望,没有无限的拥有,便开始无限的失去。经过路人模糊的指点,我来到了羊岚所教的幼儿园。一栋残旧的大楼,门外的墙壁上画着一些动物的图案,红色的兔子,黄色的长颈鹿,还有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老鼠和狐狸。大门没有挂任何标志性的牌,只是一个生了锈的大铁门,连警卫都没有,我径直走了进去。小小的操场里种满了白玉兰,经过雨的漂洗之后,散发出玉兰的香味。地上掉了不少花,有些还渗进泥地里。我撑着一把黑黑的大伞,脚上是室内的拖鞋,深紫色的裙子已经湿了一大半,像一个黑色的伤口凝固在上面。风吹过的时候,粘湿的裙子贴进我的腿,微微的冰凉像是皮肤在一合一闭地喝水。我弯下腰,从地下捡来一根树枝,然后捡起摊在地上的玉兰花,把他们捆成小小的一束。
      幼儿园里有秋千和翘起板,生锈的铁杆散发着陈旧的气味,我不顾潮湿,用手随便拊了拊秋千坐板上的水,然后就坐了上去,轻轻地摇了起来。我不知道羊岚在那个课室,也没有即时必须要知道的必要。气息就会像一种感应一样,不需要知道就能捕捉它的位置,我熟悉羊岚的味道,偶尔我们在客厅里看电影看到睡着的时候,我们都习惯背对着背靠在一起睡。羊岚身上的味道像她的温度一样渗进我的血管,在血管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过目不忘的路标。我在漫长的不知道该去哪里的路途中找了方向的路标,在羊岚看到我坐在秋千上,温柔地笑着跑过来的时候,我的方向有了方向。
      两个人撑着一把伞从幼儿园里走出去,我把刚刚捆扎的那一小束玉兰花送给了羊岚。
      羊岚微笑地对我说。感觉好像新婚夫妻哦
      这样不好吗?
      挺好的。
      和涯你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
      羊岚,说这个话题我们会吵架的,我不想和你吵架。
      难道没有一个地方让你想留下来?
      或许有吧。也许我知道或者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每个人最后去的地方不是都一样吗?向死而生的生活是不需要有逗留太久的地方的。
      和涯你总是这样。你走的那天一点不会告诉我的吧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走的那天一定让你哭个够。

      黑黑的天空滴水,两两的繁星相随。
      这是一首悲伤的儿歌,稚嫩的童声从唱片机里流出,我在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洗刚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几根粘固在一块的头发里,就像是黑黑的天空在滴水。羊岚在客厅里放起了儿歌,然后走进厨房里去准备晚饭。等我洗好头走到外面的时候,看到羊岚在阳台上起起伏伏的背影,然后透过窗玻璃说今晚我们在外面吃。搭一个小小的桌子,铺上一卷发旧的报纸,上面放两碗冒着热气的碗面,和阳台外面像路灯一样颜色的天。
      为了避免雨水泼进面里,羊岚还故意在桌子的中间放一把伞,伞沿贴着墙壁。下午被我拿下来的花盆就挤在我们的前面。羊岚把我给她的小花束放在桌子的中间,然后像平常一样带着微笑和我说,吃饭吧。
      吃饭吧,是比你好吗差不多不罕见的词句,比我喜欢你,我爱你差不多能代表某些关系的词句。在这个时候温暖的蔓延。必须承认,我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画面,任何无相关无色彩地梦中,近乎绝望地妄想过。玉兰花的香味很香,像是从羊岚的血管里散发出来的一样。
      岚,为什么你男朋友还不回来?
      他啊,像我一样,喜欢到处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家,不过,我们总是会回来这里的。有时候可能会他刚回来我就要离开,或者他离开我就回来了。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镜子,他走进去了我出来,可是我们总能够看得到对方,因为对方就是自己。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把灵魂系在他身上,无论谁牵制谁都好。人与人之间,唯有在看不见对方的时候,才会互相放过。
      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放过谁。他们总希望在别人的身上得到东西,就连在他们口中所谓纯洁的爱,也是从别人的身上祈求而来的。说起来,都让人觉得无望。
      岚,我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储够钱,再继续旅行。

      第二天晚上,羊岚早早地就从幼儿园里回来,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她硬要我穿上一条鲜艳的裙子,往脸上铺上一点淡淡的装就出门了。晚上的街道显得比较冷清一些,除了一些店铺的门面还挂着一盏吊灯之外,其余得都掩进夜色的黑暗当中。偶尔走出来一些年轻的伴侣或者从紧闭的铁栅门里传出麻将碰撞的声音。这不是个夜生活的城市,路灯只是小范围地发光。我们坐在出租车里面,无亮光的空间显得沉闷和寂静。玻璃上倒影着外面的一切,这是一个反光的城市。
      到了。
      我们在一间酒吧的门口下车。羊岚一手把我拉进了这间只有小小门牌在闪着彩灯的酒吧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太早来的缘故,我觉得这不像是一间酒吧,而是像接近关门的咖啡店。酒吧里零碎地坐着几个人。摆设极其简单,只在大厅的中央搭起一个小小的舞台,摆放一些乐器。吧台上面整齐的啤酒瓶子和杯子,在大厅的左角落里还放着一框植满了水草的长方形的玻璃框。在蓝色灯管的照射下,就像呆在小型的池塘边。轻轻地摇着它们的尾巴。羊岚拉着我走在一张半圆型的沙发上,叫了两杯清淡的红酒。就是灯太暗了些,要不然可以看清楚红酒的颜色而不是像咖啡。不久,一个理着平头的中年男人走到我们旁边来。羊岚热情地喊他曹先生你好,这个是和涯。她听说你们酒吧里招人想来试试,不知道曹先生你是否可以开个便门。曹先生笑着回答羊岚,呵呵,当然没问题。不知道和小姐会些什么?调酒回吗?
      不会。
      那位曹先生没想到我不带感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稍稍地愣了一下。
      呵呵,两位先坐一下,那边有点事叫我,你们先喝点东西等我。
      好的,曹先生。羊岚微笑地向他点头。
      然后转过肩来看着我说,和涯,你刚刚应该要说会的。
      那我真不会嘛。
      那位曹先生只是随便问问而以,不是真的要你一样要会拉。
      哦。
      嘿,好吧,你去那边吧台帮我要一瓶酒过来。
      嗯。

      我独自走到吧台的旁边站着,看不到招呼的人,于是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去找她。大厅中央搭起的舞台,好像在试灯,转过一圈黄色的光,再逆转过一圈蓝色的。轮换到红色和绿色的时候,舞台的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影,他坐在一张凳子上面正摆弄他的鼓。我定定地站在下面看着他,试图看清他的样子。只知道他很瘦,脸上像摸上一层粉一样的白,梳下来的头发遮不住一张清决的脸。舞台上逐渐出现了其他的人,他们好像在开始排练,参差的声调起伏不定地响起。我转回头去看羊岚,发现她的手里正夹着一根烟,和刚才的曹先生聊得正开心,露出了娇艳又好看的笑容。我再次把目光看向那舞台,具体的说是鼓手。甚至不清楚他们在演奏些什么,只是想把鼓手的样子紧紧地揣进眼里。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鼓手从舞台上面一跃而下,然后朝着黑暗灯光处走来,模糊的轮廓掩饰不住由于戏谑而膨起的头发,那张白色的脸无论多么暗都是白。鼓手从舞台一跃而下的目的点,是一把将我拢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带着桀骜的语气说,你再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亲你的哦。

      我摊睡在昏黄的灯光下面,透过光线摆弄着手指,手心的纹路像是粉色的丝线,充满愤怒地织在手心里。愤怒使我无法入眠。我小声地从阁楼上面下来,没有穿拖鞋,光着脚走在地面上。外面还在下着雨,雨水像埋葬在地底下,透过地面,满身冰凉。我走到厨房里,不发出声音地倒了一杯水,望着那间我从来没去过的电脑房。羊岚说他男朋友有时候会在里面做程序,做到累了就在里面睡觉。电脑房的门口是虚掩着的,不难看出门缝处还隐约透着蓝色的光,像被电线切割的天空的蓝色。并不是怀着多大的好奇心走过去的,只是在这样半夜下雨睡不着的夜晚,如果会遇到什么吓人的事情,起码还可以把我吓睡着。被动又被主动的恐惧,往往是值得脆弱的,我在进去之前那么短暂地响过。
      房间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放着一台电脑,窗户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还有一张简单的床垫。几件男式的衬衣随便地搁在床边。我在落地玻璃窗里站了一会,望着外面。那是一座不高的山,经过雨水的冲刷已经开始有拖泥的下滑,像火山一样喷发出的溶液。我沉浸在那些不断下滑的泥土里,不断地挣扎,却不见融化。三个小时前,我和羊岚从那间像咖啡屋一样的酒吧里出来,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雨,路边的梧桐树,挡雨的叶子正发出沉重的呼吸。我和她很难才在酒吧外面拦了一部出租车,沿着两边的梧桐树,凭着车前灯前进。城市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更加寂静了,仿佛不曾有人住过一样。我靠着车窗不间断顺序地望着外面。出租车在某个红灯前面停了十几秒之后,我右边的车门突然之间被一股很用力的手掌拉开,然后潮湿一样的味道袭击而来,等我看清楚他的样子的时候,他嘴里正吊着一根烟,笑得温和地说,拦不到车,就送我一程吧。这雨天。
      羊岚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坐在我旁边硬要上车的他,显然她并没有看到刚刚在酒吧他从舞台上跳下来以及以后的一幕。我的脸徒然地红了一圈,为解释,也为他桀骜不驯的眼睛。我被他们夹在中间坐着,等羊岚认出他是酒吧里的鼓手之后,我往前面的位置挪了挪,生怕一个惯性让我倒在他身上。每当司机往右左拐之后,我总是死命地抓住面前的座位,皮质的座位上被我的指甲划上了几条苍白的痕。羊岚和他一直聊起酒吧的事情,等他在某个路口喊停的时候,他从容地拉开了车门,一手当雨伞一样遮住自己的头顶,微笑凝固了他的表情。我正好扭过头去,发呆一样的表情看着他。他却像胜利者一样,从口中取下那根给他吸掉一大半的烟,朝着我微怒的脸塞进我的嘴,然后大力地关上车门。香烟的味道随着火花燃尽的烟灰熄灭。
      这是我失眠的原因,还是失眠的结果。我无所畏惧地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对着面前的这块巨大的落地窗,站到天完完全全地亮。

      又是下午的时候醒来,我闻到了姜花的香味。电脑房是最靠近阳台的,随着窗纱一动一动地飘进花的香味。愣了几秒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时候,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像梦一样抛弃了我的存在。每个刚醒过来的人,都若有似无地被抛弃的感觉,因此都不愿从睡状态中睁开眼睛。就像被一个不熟悉地人拎起衣领,然后丢到另一个地方去。这个地方,我还在怀疑,为什么我还呆在这里这么久。
      走到阳台的时候,把昨天拿下来的几盆花放上去。虽然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但是在铁栏杆上排行坠下的小水珠让我倍感温柔,嘀嗒嘀嗒听不见声音的节奏,半透明的白色雨水像在凌晨饱满开的露珠。从客厅里搬来了一张木椅子,然后坐着聆听空中花园的声音。昨天在阳台吃面的凳子还放在旁边,发现被一个晶莹的烟灰缸压着一张白色的纸,纸的下面有两张红色的一百。抽出来看,是羊岚的字。
      和涯,晚上记得去上班哦,岚。
      透过玻璃看着被押在下面的红色的纸张,被放大的字体和图案我仿佛不认识它们一样。鲜艳地颜色鄙夷地开展,像一朵盛开在悬崖边娇艳的玫瑰。而我必须要向这朵玫瑰折服,必须向它的主人折服。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钱。我没有高傲或者不屑的态度拿起那两张钱,事实上我任何的表情都不应该有,徒然无辜的被施舍的人注定要被可怜的,而这种可怜建立在哪座悬崖上看着她的花。我迅速地从那水晶烟灰缸里抽出那两百块,又跑到了羊岚的房间里。拉开她的抽屉,把抽屉里所有的钱都拿全出来,一并塞进了口袋里。然后走到客厅里,点起了一根烟。
      我知道她希望我这么做,希望通过这种方法留下我。
      我拿着羊岚的钱,走到了外面。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几件衣服。我带来的衣服已经开始发旧,而落城却是个多雨的城市,常常晒不干的衣服我就直接往身上穿,然后白色的衣服里便像发霉一样长出黑色的斑点,闻起来一股墨水的味道。还用剩下来的钱买了化妆品和一件大大的黑色的雨衣,穿在身上像穿着一间夸张的演出服,在下雨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像小丑一样出现。
      回到家里,羊岚还没有下班回来。我换上了刚买的衣服,然后故意化上浓浓的妆,嘴唇涂得像咬着樱桃一样的艳红。只是没有更换脚下那双已经脏黑的布鞋,绣在上面的图案像掉色一样地发黑,可是我还是固执地穿着它们。仿佛它们是我和过去走过的地方仅有联系的旅途。我知道不应该对一样东西怀有怀念,这样的寄托注定是要失望的,对人更是如此。
      我很早便出现在了酒吧里,它的名字用很潦草的拉丁字母写,至今我还不会念。在昏暗又少人的酒吧里,我找大了昨天那位曹先生。他今天穿着一件深很黑色的西装,还是理着平头的样子。他明显看我的眼神与昨天的不一样,昨天的女子是穿着一件粗棉布衬衣来见得他,问了一个近乎透明的问题,而今天,他则亲切地搭着我的肩膀,熟悉一样地介绍我工作的内容和程序。酒吧不是他开的,是他的妻子,怪不得会在角落里会摆放种满水草的玻璃缸,又把酒吧布置得像咖啡厅一样,这是俗事的男人所不会做的事情。我在洗手间里换上了工作服,把头发轻轻地扎成一个马尾。走出来的时候,客厅的舞台又开启了试灯,乐队的人正在上面排练。只是少了那个鼓手。排练似乎无法像昨天一样顺利地进行,节奏断断续续地像闹钟一样乱响。吉他手近乎发火一样用力地扔下琴谱,嘴里似乎正在抱怨着为什么他还不来。
      酒吧里渐渐多起了人,而我只是负责一些简单地收拾瓶子和帮客人拿酒的工作。调酒师还是一个大学生,我在仓库里搬酒的时候,他热情地和我打起了招呼,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他说,昨天已经见过我了。还热情地和我介绍起酒吧里的一些小事情,像个小女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话,还抱怨起那个鼓手经常迟到的事。他说,那个鼓手是和他一个大学的,但是不同系,只是在学校里偶尔会遇见。描述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又嫉妒的味道。我,并不喜欢这样凭幻想捏造让自己嫉妒的人,狭隘之余还有无休止的聒噪。
      鼓手终于到了,只是若有若无地解释了一下原因,乐队便开始了演出。他今天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遮住了原本白皙的脸。瘦弱的身像一根树枝一样站在舞台那里摆弄他的鼓。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向我这边,这种知道有近乎无耻的委屈的味道。怕他又会像昨天一样,从舞台上跳下来,然后在热闹的大厅中间抱住我,近乎温柔地说一声再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亲你的哦。
      我从仓库里抬出来一箱酒的时候,发现演出差不多要结束了,而且鼓手已经提前离开了舞台。我双手捧着那箱酒,从酒吧的正门口跑出去。漆黑的道路看不见人影。又抱着那箱酒跑到后门去,刚走出门口的时候,被地下蔓延上来的一只手扯住了裤子。我愕然地移开我面前捧着的酒箱,看见蹲在下面的他的脸。
      找我?他从地下站起来,狭长的身影覆盖住我面前的光亮,嘴里叼着烟,单只手撑在我脑袋的旁边,看不见眼睛地对我说。
      我冷漠地摇了摇头。低下原本看他的眼睛。
      他试图从我手里接过那箱酒,而我死死地把它抱在怀里不放开。他只好放弃地垂下那只手。我抬起头瞪着眼睛看着。
      像突然被我激怒了,略带微怒的洁白的脸带着凶狠的语气对我说,我都说了,再这样看我,我会亲你的。
      漆黑的一双瞳孔像突然泄气的气球露出戏谑的眼神微笑着穿透一切地看着我 。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羊岚来到酒吧里接我下班。今晚难得没下雨,我们决定从酒吧里走回家里去。落城的街道并不宽广,只是以稀少有人走过的密度在生长着。两边高大的梧桐树像连体婴儿一样挨在一起,在落城的半空撑起一把巨大的乌云伞。那些雨仿佛就是从它们叶片里不断吐出来的水,带着草本的味道降落到我们身上。寂静的街道像平时一样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些打扮妖艳的女子和穿这邋遢上衣的男子走在一起。像是这所朴实的城市里唯一发出靡靡之光,而我们就在这安静的洞口里面不断地行走。羊岚挽着我的手臂在走,忽然提议说要不如去电影院看一场午夜电影吧。我说好。
      深夜的电影院显得寥落,孤独地只开着一盏地瓦数的灯。灯泡上面还绕满了几只飞虫。在售票口里敲了很久,才有一个中年妇女拉开窗来卖票,她的头上挽了一个髻,用红色系带绑着,像是一个生活在农村的妇女,疲惫的神情像看不到收割的田野。这是一件较为古老的电影院,斑驳的石灰似要在墙上剥落下来。我们买了票和饮料,从门口进去,一个男人打着电筒为我们寻找座位。人少得可怜,于是我们随便挑了一个比较好的位置坐下。巨大的屏幕和声响就像海水一样汹涌而来,我从书包里那出来相机,对准屏幕拍了一张照片。无论它即将放映的是什么内容,什么人物,好不好看,都只是一个过程而已。过程一消失,便永远地失去,就像爱情一样。
      红色的帘幕像拨开面前堆积的稻草一样,灰黑色的帘幕里不停地出现字幕和画面。这是一部关于僵尸的电影。很少有人会选择这个时候来看这种让人惊恐的电影,可是电影中僵尸的对立面并不是恐怖,而是隐藏在无奈中人性的爱。
      她对他说,不爱我就不要咬我。
      他对另一个她说,我决定了要咬你。
      电影中的他是一个吸血僵尸。第一个她是最爱他的人,在她将会死去的时候,他让她给她一个爱不爱她的决定。第二个她是他最爱的人,也在她将会死去的时候,他给她爱她的决定。问一个人爱不爱自己,这个问题怎么听起来都觉得无望。
      深夜,我们坐着出租车回家。师傅为了赶最后一趟车,从许多狭窄的小巷中穿过去。两旁都是玉兰花的香味。种在一些小弄堂里面,没有亮光地独自拔节。羊岚在车上轻轻地睡着了,脑袋偏在我的肩膀上。我小声地摇了摇她,岚,别睡了,很快到家了。

      有时候,羊岚会在家里帮我剪头发。用几张旧报纸在我脖子周围叠起来围成一圈,然后拿起剪刀,就在我的头顶上摆弄。我面对着阳台门坐着,听见头发细碎的声音,差点就会歪头睡着。羊岚就会轻轻地责备我别动,然后又继续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梳子。偶尔我会看着阳台门,透过更远的距离发现刚栽种的花慢慢开始发芽,在落城雨水充沛的季节里,似乎任何东西都有生长的可能。倒数的次数也隔着尘埃在生长。
      我问羊岚,你有没有试过倒数?
      有阿,经常在跟小朋友上课的时候,倒数着下课的到来。
      下雨的时候,倒数过还剩几次下雨没有
      睡觉的时候,倒数过还剩几次醒来的次数没有
      和别人说你好吗,倒数过次数没有
      最开心的时候,倒数过还有几次没有
      还有现在,帮我剪头发的你,倒数过还剩几次没有。
      很多时候,我宁愿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开始过,就不会忘记每一次的事情都忘了倒数而后悔。
      和涯,你不相信永远。
      那永远的最后一次,你倒数过了吗?
      羊岚把我留了几年都没去打理的头发剪到了齐肩的长度,整个发型看起来既整洁又顺滑。像是一个乖巧的女生。我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和涯,这是羊岚,不是你。我把手伸进水槽里,胡乱地抓了一把拊水在头发上面,又恢复了以往的零乱和邋遢的样子。

      半夜,又睡不着觉。说是睡不着,其实只是还没到睡觉的时候。阳台里透亮出蓝色的光,像底纹一样流过我低矮的天花板。从乳白色的床垫探起身,正脸已经可以贴到天花板上,鼻尖碰触到属于木板的冰凉,我像要亲吻那些从我脸上流过的蓝光,那么一瞬即逝的,荒凉。点了一根烟,从阁楼里下去,又走进了那间电脑房。这一次,我还从阳台里端来了一盆叫五色梅的花,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它的名字,便在想为什么人不能像一盆花一样有几个完全没有联系的名字,像这一盆五色梅的,又叫七变花,或者马缨丹。马缨丹,像极了一个人名,名叫缨丹的女子嫁给了一个姓马的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样,她应该有她充满色彩和花香味一样的爱人。我像探望一个爱人一样地捧着花。左手边的那根烟,不足以照亮整间房的黑暗,也无意识去吵醒此刻正呆在黑暗里沉睡的电脑,书桌,书架,落地窗,床,一个个从嘴里不出声地喊出来的名词带有让人温暖的寓意。这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喜欢这样朴实的摆设,怎么能这样,温暖呢?
      把花轻轻地放在书桌的一角,粉色的花瓣簇拥着黄色的花瓣。月光从窗外流入,花被照得瓷色。我从旁边的书架里随手取下了一本书,竟然是自己喜欢的作者的作品。靠在玻璃窗旁边,边读边进入甜美的幽香。

      晚上7点45分,酒吧,我来到。
      习惯性地往向舞台,今天鼓手没有迟到,演前排练看起来十分顺利,可能是因为新来的主唱的关系。金红色的大卷发,黑色蕾丝的吊带裙,脖颈系一根透明状的丝带,露出洁白如雪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是健康的麦色,身上的纹身像一件精心雕琢的刺绣品,蝴蝶正在麦色的田野里狂野地飞舞。她唱王菲的歌,和一些像朋克一样的英文歌曲。酒吧一度呈沸水的状态,音乐和吵杂的声音混合成喧嚣。中途换场的时候,只见她一个漂亮的转身,从鼓手的嘴里取下他叼着烟,放进嘴里吸了几口,又走到麦克风前面,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夹着烟。台下一阵妖精的唏嘘声。
      我从后门口出去,堆积在角落里的垃圾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我半掩着鼻子跨过它们。逼仄的巷口就像煮坏的一锅中药,不小心踩到了前几天因下雨淤积在坑地的污水,中药渐得我满脚都是。今晚,羊岚没有来接我。
      走出巷口,发现有一家馄饨店。门口放了两张圆形的桌子,桌子上面吊着一个灯泡。灯泡发出昏黄的温暖的光。虽然现在是落城的夏季,但由于多雨的原因,整个城市就像被常常泡在潮湿的水中,衣服没有一天是干的。湿气像微凉的海风,潮湿地粘着人。我在外面的桌子上坐下,向里面的人喊了一声要一碗馄饨面。馄饨面的师傅是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老年人,白色又秃顶的头显得十分精神。他说,小姐,你们两个人吃一碗?
      我错愕地转过头去。
      师傅,麻烦要两碗。像一杯温水一样的声音,却带有男子的粗糙。
      灯泡持续发出柔和的光,照在他清决的脸上。还是像树枝一样的身躯。
      今晚,你都没戴帽子。我说
      嗯。
      整顿面都在沉默中吃完。我并没有感觉到局促,反而是相识了很久的人,只是等待一个期待重逢时开口的欲望。我还没有放过注意他的机会,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做出一些曾经说过的事情来。沉默,也许是另一种开口的语言,只是忘了开始的时候,却不知道怎样去结束。虽说没有局促的感觉,但是他本身,就是我巨大的局促。师傅把馄饨面送到桌子,黄色的汤底,面上撒了几粒颗状的葱花和馄饨。昏黄的灯炮,一张圆形的桌子,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面,没什么,特别。
      吃完面之后,把钱放在桌子上面。他没看我一眼就离开了座位,仿佛知道我一定会跟着他走一样,维持着他的步伐离开。不过,我确实是,一直乖乖地走在他的后面。他穿着一间黑色的风衣,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走在两旁都是梧桐树落满叶子的街道,还有不知名的花的清香。这些香味在寂静的晚上闻得特别清晰。
      我跟着一个男子的背影一直走,甚至是不知名的路。
      晚上的天空看不出其它颜色,好像没有乌云那般便下起了大雨。我们像无处逃遁的两个囚犯,迎着雨在跑。他似乎终于理解到我的存在,匆忙转过身,拉起我的手开始跑。两个囚犯在雨中躲匿着黑暗的审判。我们都犯了不说话的罪,在这注定喧嚣的世界。他拉着我进去一间小旅馆,向柜台打着瞌睡的服务员要了一间房间。走到电梯,上去,进去一间狭小的房间,一阵辛辣的消毒水的味道。
      你先进去洗澡吧,衣服都湿了。他拿起一条白色的大毛巾从我半身绕过我头顶的时说。
      我裹着毛巾进去洗手间,脱下湿透的棉衣和裙子,打开顶在上方的莲蓬头发洒。热水渗入我冰凉的皮肤,身体开始痉挛一样地发抖。开始不明白我为什么跟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因为一次下雨而进入一间旅馆。我利落地关掉花洒,穿上我还潮湿的衣服,从洗手间里冲出门去。走出走廊几步的时候,被一双手抓住了手臂。我望着他。
      他松开了抓着我手臂的手说,过来。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离他两步的距离。
      光洁的脸上露出了桀骜不羁的笑容
      和涯,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我还是站在那里。
      过来。语气是不容置疑地肯定。
      我光着脚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
      些微地探下了半个头,整片阴影像深林一样覆盖到我的脸上。窗外飘落在玻璃上的雨点像吻一样不断地下滑。

      斜着头,我趴在素白色的枕头上,看着在旁边背对着我睡觉的男子。头发像微怒的狮子一根根竖起,脱掉了上衣露出麦色的皮肤,清瘦的身体像要透出里面坚韧的白骨。安静的房间里,似乎能听到他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睡在我旁边的床上,枕头与我的不一样,是花纹的刺绣。冷冽的线条似乎透露着冷感,他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翻过身来,对着我。
      为什么还不睡。原来他也没睡着。
      我饿了。
      这么快。不是才刚吃了馄饨吗?
      嗯,饿了。
      那你等等。
      他起身穿上他的风衣,拉开房间的门出去了。旅店的旁边有间24小时便利店。他在里面买了香肠,面包,冷饮还有一包烟,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又到回店里买了泡面,才回上旅店。我坐在床边,看着背对着我拆开面包的包装袋,然后放在我面前。手指修长,因为用力使指甲透着粉红的颜色,经脉透着皮肤清晰地呈现,像一朵嫩叶的叶脉。我从这双手里接过那袋面包。像饿昏的乞丐一样。
      点了一根烟,他坐到窗台旁边去,看着外面熄火的夜色发呆。头发不像刚才那样发怒,而是像流水一样顺流而下,再看看外面的窗口。熄火的夜晚原来是被雨浇灭了。我吃着嘴里的面包,突然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一个无关于寂寞的问题。

      第二天,我们出发去一个海岛。就两个人,其余的都没带。漫步在清晨无人的街道,呼吸变得凉快和干脆。经过一夜雨的洗礼,梧桐树又落下了许多的叶,好像时间倒退到它们还没有被扫走的时候。潮湿的书皮张开了裂缝呼吸,吐出来的都是草本的香气。他拉着我手,穿过早晨开市的市场,混杂着垃圾散开的腐味,如经过一条长长的铺满苔藓的潮湿隧道,永不见光。经过一个卖包子的摊位的时候,他回过头来问我,饿不饿?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像是那么怕饿的人吗?我问他。他说,是,不说话的人很容易就会饿,失去语言的身体是需要填补。海岛就在这市场的旁边,踏过木制的红木板,清晨的阳光把它照成了金黄色。与一艘破烂的小船船夫讨价,然后还是上去了。小船开出了岸边,海水的波动像身体起伏的呼吸,海风似乎还有一点冷。我站在船甲板上,看着被阳光照得金红色的云朵。
      会不会掉下去,然后沉入深深的海底。海水不断地充斥着耳朵,呼吸管道像被一根巨大的鱼骨头梗在那里。不能呼吸,最后被鲨鱼一口吞掉。
      为什么喜欢想这些东西。他说。
      因为恐惧就像血液一样深入我的骨髓,我没有办法不想。对死亡充满了畏惧,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就在旁边,像空气一样。
      和涯,你太悲观了。就像你一直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因为你怕失去了我之后,要凭着我的名字来想我,而不是回忆。
      就像种在羊岚家阳台上的那盆五色梅,它都很多个名字。而我必须依靠这些名字去想它的样子,越想就越忘记。我不需要你的名字,因为我记住了你的手指,眼睛,和头发。
      可是,和涯,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但是我还是想永远记得你。

      小船已经慢慢驶到了海中,周边的景色就像在海里倒影出来的一样,模糊又没有颜色,就算是一栋十几层楼高的楼看起来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假想。城市在海里看起来,才像是一座寂寞漂流的海岛,任何的绚烂的灯火,都只是在半空中绽放一时就掉入海中的烟火。
      在小船狭小的房间了睡了一觉,旁边堆积的器具发出像垃圾一样腐朽的味道,夹杂着长期在海里的咸味。睡的很不安稳,可是睡意就如洪荒的猛兽一样吞噬着我,就算发生巨大的海啸,也不一定能从睡梦里把我吵醒。隔壁是一间小小的厨房,说是厨房,只是有一个布满灰尘的炉灶,和一个生锈的铁锅。堆砌起来的稻草,还有一张随处摆放的渔网。一个男子因为怕我饿,在里面不停地发出坑坑洼洼的声音,我在睡梦中听到,便毫无知觉地流下了眼泪。我从没有想过,除自己以外的人,帮自己处理一些从来只有自己单独做的事情。肚子饿是十分私人却贴近心房的事,像昨晚的馄饨,和未开封的面包。
      船会开去哪里?他说会停靠在一个海岛上,然后原路返回。
      为什么要带我来海边。
      没有为什么,只是想离开。
      可是离开终究是要回去的。
      我们可以在那个海岛上欣赏海边的夜色,可以放烟火或者钓鱼。
      这些通通都属于城市的幻想而已。
      我曾经去过很多地方旅行,也曾经停留过,但我的离开是没想过是要回去的。
      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是。逃避时间的出口。

      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到了那个海岛。船夫明天一早就会过来接我们。我们沿着海岛的沙地上散步,似乎一点都不担心那个船夫不会到回来。海岛像个深林公园一样种满了树,椰子,香蕉,榕树,还有粉色的山樱花,黄色的曼陀罗,红色的吊钟花。他选择在一棵大树底下坐着钓鱼,月光透过斑驳的叶缝垂下,漏在他光洁的脸上。树枝一样瘦弱的人不应该站在一堆树的旁边。我独自去找水的时候,回头便看不见他了。刚刚从那清冷的池塘里摘下的莲花发出清幽的香味,不妖艳的香味。我拖下鞋子,让池水轻易地漫过我的脚背,内心从未过这么彻骨的宁静。手里拿着莲花光着脚跑到沙地上,莲花的根系沿着沙地一直在滴水。我跑了几步去找他,却未见慌张,心底的平静似乎还未离开刚刚那个池塘。风吹细了我脸上的汗珠,我在一个潮湿的树丛里找到了他。因为他在那里放起了烟火,在没有灯火的夜晚的海岛上。他点了一根摇棒,微笑地走到我面前说,你丢了。
      烟花如一场缤纷的演出,开了,却立刻在漆黑的夜里颓败。

      船夫一早就过来接我们。他的船上又送来了人,是一对新婚的夫妻来到海岛拍结婚照。新娘身上穿的是传统的大红旗袍。精美的图案刺绣镂刻在她红色的旗袍,头发被高高的挽起然后别上一朵洁白的茶花。甜美的笑容俯首可见,就像浅海面上偶尔闪烁的珍珠一样的鳞光。摄影师见我们准备上船离开的时候,示意我们过去。他说也要帮我们照一张像。满身都是沙粒,几天都没换洗的脏兮兮的衣服,就如刚刚在野田地里打完泥土仗回来的小孩。我们被大人发现了,局促地站在摄影师的面前,眼神空洞又单纯地望着面前的镜头。闪光灯像要一道带我们回到过去或者飞向未来的白光,这一刻在短短的时间里停留。摄影师把照片送给了我,我把它如珍宝地塞进了口袋,沾满汗水的粘稠贴进了我的皮肤。
      回来又一路沉默,船夫也没说什么。我一直认为那些司机,船夫,驾驶员之类的人都是缺少语言的。他们一直在孤独地行走和不断地重复相同的旅途。在旅客面前多么新鲜的画面,却单调地出现在他们的身边,如同灰度。他们起初也许会和旅客交谈,走而走之,匮乏的变化使他们的脑袋变得顿化,从而丧失了人最基本的需要。重复相同只会带来尴尬的怅惘。我曾经去过很多地方旅游,有时候是坐大巴,火车,或是地铁,飞机等,从未发觉他们有过多的语言,只是孤单的旅途带给他们无望的共识。
      上了岸边,依旧是经过那个繁闹的市场。买菜卖菜的人交杂的声音,角落散发着食物腐朽糜烂的气味,被敲碎的啤酒玻璃片像尸体一样横在路上,等待坚硬的物体把它们碾碎。走几步路,身上的泥沙下雨一样往下掉。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便钻进了菜市场上拥挤的人群中。我站在原地停了几秒,想跟前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后来,他像我们从海岛上带回来的细沙,被风吹涌入了满无边际的大海。我站在人来人过的中间开始哭,一直到哭出响亮的声音。旁边的人开始奇怪地盯住我,我便要哭得更大声。他从人群里挤出来,无奈地看着我满脸的泪水。
      我只不过走开一下。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个时候适合哭一哭。
      是不是又饿了?
      我终于停止哭泣,微笑地看着他略带不知所措的脸。
      他带我到市场旁边一家大排档里坐下,跟伙计点了粉条,炒青菜,三鲜锅和一碗皮蛋瘦肉粥等一些普通的菜式。味道不怎么特别,却带有一点客家菜的风味。坐在门外一张圆桌子上,天逐渐完全清亮起来,太阳猛烈地照射下来,像在逃亡的雨点,无处躲匿。吃过早饭,他先带我回了一下酒吧,本来我坚持一个人回去的,可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回酒吧了,直接送我回家好了。我不想和他处处让着我,让我脱离了安全感而存在。于是还是先陪他回酒吧。酒吧还没到开门的时间,门口显得清冷,又有梧桐的叶子簌簌飘落。我蹲在后门口等他,想起了羊岚。没过多久,他换了一件外套出来,习惯地拉起我的手带我走。我立刻甩开了他,就像刚刚不见了他那样,心里突然被熟悉的感觉堵塞,那是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认为所有的东西都会在结束的时候离开。包括是他。结束的是旅途,离开的事他。我似乎天生都没有归属感,也认为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
      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好像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反复无常,只是像那天晚上一样,当做我不存在地走在前面。
      和涯,你让我怎么办?你心里的那座墙老是把我撞开,我已经头破血流了。

      回到了家,哦,不对,是羊岚的家。家里一切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她应该去上班了。不知道为什么发现饭桌上放了大大小小的碗,都让碟子给盖住了,发出极度恶臭的味道。蚊子飞在上方,打着转地围绕着它们。我没有打开来看是什么,直接上去小阁楼,脱掉身上的脏衣服,没有洗澡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里出现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他独自坐在一个废气的火车车厢前面抽烟,我一走向他,他的五官就开始流血,先是眼睛,然后鼻子,仿佛全身都是一个伤口。他在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我甚至忘记了和涯就是我的名字,他只是在喊救命而已。醒来的时候,身上细密的汗水发出一股难闻地酸臭。我低头看到客厅的灯亮起来,看见羊岚正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像我从不曾离开的样子,温柔地对我说,回来啦,下来吃饭吧。
      饭桌上还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碗。我打开一碗的盖子,臭味迎面扑来,我忍不住从胃里发出干呕,那些早已蒸发净水分的面条发黑地糊在一起,像一碗满满的黑糊快要跟着臭味溢出来。一些蚂蚁像死尸一样飘在面上。我捂住嘴巴重新把盖子盖上,疑惑地看着在厨房忙碌的羊岚,背影似乎隐藏着平静的恨意。从厨房出来后,她仍然微笑着把筷子放在我面前,一个盖子一个盖子地打开那些放了几天的面条。还有一碗是新鲜地刚煮出来的面条。
      吃吧。她从一碗看不出面条颜色的碗里夹起了几根堆到我的面前。
      羊。。。
      我还叫不全她的名字,便真正地呕吐出来。羊岚扔下了手中的筷子,抓起我前额的头发,死死地拉我冲进了洗手间。对着厕所盘猛吐。吐完之后,她又把我抓回到桌前,纤细的手指硬要撑开我的嘴巴,然后另一只手夹起面条,像灌水一样把它们全部灌入我的嘴里。
      晚上,羊岚爬上我的阁楼,用剪刀轻轻地减去我沾上那些面条的头发,我一声不响地背对着她,只是将全身不停颤抖的肌肉蜷缩起来。羊岚放下剪刀,像摘一朵花瓣一样掰开我蜷缩在一起的手脚,用她的姿势从我后面抱着我。
      和涯,不要像婴儿一样睡觉了,这样我会抱不到你的。
      你不见了之后,我只能不停地煮你喜欢吃的面条了。
      你怎么能,这样。
      月光如流水一样从阳台上流入我低矮的天花板,晚风带来了阳台上兰花清淡的香味,还有开的像花一样的羊岚的脸。美丽,带着邪恶的绝望的脸。

      漆黑的梦里睁开眼睛,我正走在一条黑暗冗长的隧道,向着那个无限靠近却又无限久远的洞口走去,洞口充满了潮湿的滴水声,好像隔空而落的雨,只有声音而无形状。在我感觉我就快要走出去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大声地说,大家好,我叫羊岚。
      大家好,我叫羊岚。

      今天,我们班上新转来一名同学,她叫羊岚,请同学们要好好帮助她。
      大家好,我叫羊岚。
      一个梳着两根麻花辫子,穿着一件白色小花碎衣和亚麻色裙子的女孩,站在老师的旁边,向着全班同学介绍自己的名字。漂亮的小脸蛋上,一双纯洁又无所畏惧的大眼睛。
      这是一所建在山顶上的学校,学校的旁边还有一座古老的庙宇。把学校建立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只是为了方便当地的居民。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远离城市的山顶,仿佛是世外桃源,伴着优美又极具古老气息的地方。可是小孩子终究要学习,终究是要接受像城市里的小孩子一样的教育。村里并不是什么富裕的村庄,每户人家的家庭条件虽比不上城里的家庭,可是起码足够养活家里的人,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上学的机会。
      大概五年前,一个有钱的人爬上了这座山,被这座山美丽的风景吸引住了,又受到了当地村民的热情款待,他决定完成村民的愿望,捐钱在这里建立一所学校,学校包括小学和初中。虽然与城里的条件相比是没办法比的,可是已经算是足够的好了。
      在这所学校里读书的都是村里的小孩,很少几乎没有试过有村以外的学生特地转学过来读书的。所以羊岚无疑成为了同学们共同好奇的对象。他们都像一群小鸟一样围着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你从哪里来的啊?
      为什么要来我们这边念书啊?
      你是不是城里的人,城里的东西好玩吗?
      羊岚只是微笑地坐在她的座位,透过窗的阳光照在她粉嫩的小脸和黑溜溜的麻花辫子上,安静地看着围在她周围的同学,维持着甜美的又不伤人的沉默。
      这时候,坐在窗台上垂下一只脚的小男孩带着十分不屑的语气对着他们说。
      却,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外国。
      桀骜不驯的眉毛狠狠地雕在一张晒得十分黝黑的小脸上。
      全班的同学立刻爆发出哄堂大笑。
      喂,小叙子,你知道什么,人家是从城里,不是外国,笨蛋。
      切,我才不要管你们。说完,从窗台上跳下来,径直走到羊岚的旁边,带点威胁性的语气说,喂,你不要来带坏我们了。
      羊岚还是一脸温柔的微笑,仿佛是一滩没有杂质的湖水,清清凉凉地流过心里。
      那个叫小叙子的男生。

      下课了,小叙子和同班的几个男生拿着竹子做成的鱼竿跑到湖边去掉鱼。黄昏的山顶像被剥掉壳的蛋黄,天空被光照出了金红色,云朵像彩色的拼图,迅速地拼合又迅速地散开。沿着山顶的小路被两旁高大的树木遮挡,山顶上那座小小的寺庙发出沉闷又悠长的钟声。湖边的鱼似乎被这钟声吸引,欢快地在水草缭绕的地方跳跃。小叙子他们脱掉草质编制的鞋,拉起了裤袖,就跳到湖水里面去捉鱼。等夜幕要完全盖住太阳的脸的时候,他们手里提着满满一桶的鱼,哼着小歌回家了。
      小叙子光着脚,那着桶冲进了家门,大声地喊了一句。
      妈,爸,我今天捞了很多鱼。
      小叙子发现,今天班里转学来的女生此刻正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微笑地喊了他的名字。小叙子,你回来啦。
      妈妈亲切地托起羊岚的小手,向小叙子介绍说,羊岚从今天开始要寄宿到我们家里来,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顾她,不准欺负人家哦。
      小叙子愣愣地看着她,桶里的鱼仿佛是他心里的疑惑,差点要从心口里跳出来。
      一顿饭在沉默中进行,只有妈妈在不停地叫羊岚夹菜吃。爸爸和小叙子则一言不发地坐着吃饭。今晚的菜式不算特别丰富,但比起平常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有白切鸡肉,炒青菜,鸡蛋羹,还有他今天钓回来的清蒸鱼。阿姨把一大块鱼夹起来,放进羊岚捧着的碗里,亲切地说,多吃些阿,小岚。
      谢谢阿姨。羊岚甜甜地笑着。
      我要吃。小叙子边说边从羊岚的碗里夹起那块鱼肉,然后径直地放入自己的口中,嘴里边咬边发出听不清楚的声音。我钓的,不给你吃。
      妈妈生气地蹬了他一眼,说这里不是很多吗,为什么要抢人家的。
      我就喜欢我就喜欢。
      你看你,都没有人家一半听话,就只会在旁边耍脾气。
      鱼是我钓的,为什么要给她吃。黝黑的小脸突然涨得通红。
      行,行,全是你的,你自己吃完它。妈妈生气地放下了筷子,走到厨房里去。
      他果真捧起了那盘鱼,三下地就把它吃得干干净净,连鱼骨头都没有剩在盘里。他拿袖子胡乱地擦了擦嘴边的酱汁,对着羊岚,板着脸抬了一下下巴,然后径直走出门口。他在示意她出去,羊岚便离开了饭桌,跟着他走到了门口。
      他走的很快,仿佛那些路都是给他走出来的。羊岚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从回家来就一直都光着的脚。这双沾满黑泥的小脚像长着一双蝴蝶的翅膀,轻松地在一堆乱石中跳过去。漆黑的深山边,已经没有了亮光。两旁的树木只是发着暗暗的绿光,偶尔能听见水洼的跳声。深山的夜里显得特别的宁静,他们的脚步声显得特别清脆。微凉的山风吹到羊岚的脸上,她用手轻轻地擦了擦眼睛。
      走到半路的时候,他突然转回头来,看着她说。
      你自己回家去吧,再见。
      话没说完,他撒腿跳上了旁边的山路,一下子就没了踪影。羊岚看着他从自己的身边溜走,好像一早就猜到他会扔下自己那样,并没有要追上去的动作。她抿起了小嘴,自个儿走到前面去,在一个大石头里坐下来。旁边是一堆高高的蒿草地,风一吹过,就像一张巨大的帘幕开了又合上。山顶上的天空特别的干净,没有杂质地挂着满天的星。弯弯的月儿被偶尔路过的云遮住了裙角。晚风带来了花的香气。羊岚并不觉得可怕,只是默默地背着花的名字。月季,玉兰,荷花,茉莉,凭着它们独特的香气,在漆黑的夜里辨认出它们来。被喊着名字的东西,仿佛就有了血肉,就不觉得寂寞了。雨突然下了起来,雨珠瓢泼一样地刮在脸上,羊岚扬起了小脸看着此时像毒药一样浓黑的天空,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从皮肤里传递,一直颤抖到心里。可是她并没有哭,她从来就是用眼泪安抚自己的人。
      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人慢慢走进自己的脚步声。羊岚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素色布衣的男子撑着一把竹子做的伞,背着一个箩筐走过,他的头上没有头发,直觉告诉她他是一个和尚。他温柔地把伞举过她的头顶蹲在她的前面,轻声地询问她,小妹妹,你迷路了么?羊岚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里透着委屈。他说,让叔叔带你回去,叔叔家就住在山上的那座庙里,我们在那里等你的家人来接你好吗?
      好。羊岚把手放进了男人那粗糙却温暖的手掌里。
      那座小小的庙发出暗黄的柔和的灯光,隐约地可以看见朱红色的屋顶上雕刻着龙头的模样,红色的瓦片像鱼鳞一样整齐地排在上面,墙壁是灰色的砖瓦搭建。大门也是红色的,此时已经紧紧地关着。那个男人把她带进了偏堂,里面是一间小小的房间。墙上挂着几张佛像,一张木板床和一张白色的棉被。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微弱的烛光温柔地跳动着。他把羊岚轻轻地抱到了床边,然后放下了箩筐。羊岚这时候才看清,他筐子里装着的都是一些断掉的竹子和木条。他说,山里晚上很冷,这些都用来生火的。
      叔叔都一个人在这里住吗?
      不是的,庙里还有其他的和尚。
      你从小就住在这里吗?
      不是的。
      他从箩筐里拿出了那些竹子和木条,走到油灯旁边点着了它们,然后把它们放进了灶坑里。他的动作十分的缓慢,好像与时间并行着一种节奏的默契,任何浮躁都打搅不了他。羊岚看看看着,便倒在那张白色的棉被上睡着了。
      夜里,她被一些吵闹声吵醒了。她睁开双眼看着站在她面前低着头的小叙子和他的妈妈。他妈妈不停地向那个男人点头哈腰,然后走到她的旁边抱起了她,轻声地说,小岚别怕,阿姨现在带你回家。
      回到家之后,羊岚被带到了小叙子的房间。而小叙子则被留在了外面。从门缝里不断地传来阿姨拿藤条打小叙子的声音。窗外还在下着大雨,乒乓的雨声敲打着窗。脑袋开始出现混沌的声音,藤条敲进皮肤的声音,皮肤破裂的声音,小叙子哭着求饶的声音,雨的声音,羊岚觉得自己的头开始肿胀地疼痛。她很想跑出去叫阿姨别打小叙子了,可是她动不了,无力地瘫软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叙子进来房间,一声不吭地睡到地板铺着那张席子上面,又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羊岚小声地对他说,对不起,小叙子。
      没事,我还会继续把你扔掉。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了。
      半夜,他听到有人起来,碰碰撞撞地发出一些声响来吵着他睡觉。他不耐烦地半起身,看着她说,你干嘛?吵死人了。
      我想喝水。
      真烦人。说完,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外面倒了一杯热水,然后递到她面前。她用双手接过那杯水,不小心抓到了他的手。他本想大力地甩开,却被那双冰冷的双手吓冷了。连忙用火柴点亮了那盏油灯,然后看到一张通红的脸,像被煮熟的红鸡蛋。他把手贴到她的额头,说,你发烧了。从她的手里接过了水,然后轻轻地放到她的唇边喂她喝水。他小声地询问她,要不要把妈妈叫醒。她涨红的小脸,开始不住地往下流水,眼泪像要从眼眶里面拼命地泻出来。小叙子着急地看着她,以为她是因为生病所以哪里痛了,却听到她仿佛梦魇一样的沙哑的声音在不断地重复,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扔掉我。
      小叙子放下手里的杯子,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向她的后背,温柔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把你扔掉了,对不起。
      她迷糊地闭上了眼睛,眼泪还是从眼皮的缝隙中溢出。好像听不见他说的话,一直在重复说扔掉她,为什么,为什么,扔掉他。
      他把手从后背里开始延长,以至于能够把她小小的身躯抱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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