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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榕园B栋501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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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予撩起眼皮悄悄看了贺为杄一眼,略有些难堪地别过脸轻声吸了吸鼻子。
而蹲在他面前的贺为杄心头更是百般滋味——
虽说现在只是穿梭进了一个维度,可这里面的每一件小事都曾经真切地发生在十几年前,就在他和裴予失去联络的那段时光里。
那时候只有10岁的裴予到底是怎么样孤独地撑过这难熬的几年,经受着屋里屋外的人心险恶?又是怎样在往后的岁月里依然好好地成长为一个善良又纯粹的大人?
他不敢往里细想,只能沉默地揉着裴予那颗乱糟糟的脑袋,等他平复下心绪。
“我没事了,贺为杄。我们趁现在出去吧,和小叔见见面。”
裴予放缓了呼吸,手下轻轻扯了扯贺为杄的衣袖,随后转身从破书包里拿出来那张家访通知。那道纤瘦弱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拧开了房门把手,低头走进了客厅那片刺眼的光中。
客厅里那个脸色憔悴的中年男子正无力地瘫坐在布沙发上,右手握着一罐啤酒定定地发着呆。听见角落的房间传出动静,这才回过神来。
“哎,小予,这孩子,你小婶她...”
裴昱之一看见裴予那泛红的双眼,正难堪地要站起身来和他解释两句,却被紧跟在后头那个面色阴沉的大高个吓了一跳。
“这!小予,这是谁啊?你...你是?”
视线一触及到那男人锐利的眼神,裴昱之登时感觉到此人来者不善,可看他轻轻搭在孩子肩头的大手,又好像并没有流露出太大的恶意。
“小叔,今天学校老师要来家访的。昨晚太晚了...通知单没来得及给你们看。”
裴予捏着手里那张家访通知,回身仰头看了看贺为杄,随即低声说道,“这是我的班主任,贺老师,他和我一起回的家。”
说罢,他抿着唇上前两步,将那张皱巴巴的通知单塞进一脸错愕的小叔手里。
“啊!是班主任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你这么晚还家访!”
裴昱之略略扫过那破纸一眼,即刻面色尴尬地疾步上前,一边客客气气地鞠躬,一边和贺为杄握了握手,随即示意贺为杄在布沙发上落座。
“方才是,我和孩子的小婶有一点争执...就是我们家里情况比较特殊,还请您见谅啊...”
“听得出来。我一直在裴予的房间里,大概了解过一些情况。”
贺为杄动作干脆地松开了手,眼神冷冷扫过裴予小叔的脸,随即又上前去轻轻拉过了裴予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旁带。
“今天就是来和家长谈谈孩子教育的问题,了解一下他父母的事”,他毫不客气地坐进了那张沙发里,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
闻言,裴昱之倏地一惊,急促地眨了眨眼,悄摸地瞥了眼默默低着头的裴予。他一边倒上茶,一边客套地笑着回应, “哎,好的好的老师。裴予他在学校的表现...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裴昱之的眼神不住地在裴予和贺老师身上来回打转,愣是猜不透这次家访的意思。
“裴予在学校很听话,学习成绩很好,老师们都很喜欢他”,贺为杄想都不想就先把自家小孩夸了一通,“他在学校并没有做什么错事…”
他话语间略有停顿,下一秒猛然望向裴予小叔的眼睛,目光如炬。
“但是恕我直言,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孩子的家长好像不是很喜欢他。”
话音刚落,贺为杄便感觉裴予的小手猛地一收紧,紧张地扣住了他的衣袖。而身前那中年男子更是大惊失色,大张着嘴望向裴予,又连连冲贺老师摆手。
“贺老师,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家长,我好歹也是裴予的亲小叔...”
楼下的邻居告诉我,裴予家里三更半夜还总能传出来大人的争吵声。”
贺为杄没有再给裴昱之解释的机会,咄咄逼人地接话道,“方才裴予小婶说的话,我也一字不漏地听得一清二楚。”
裴昱之此刻整个人都暴露在贺为杄那种狠厉的眼神里,霎时间寒毛直竖,觉得这个班主任好似上门讨债的街头恶人,而自己心里虚得很——
想想方才在客厅和裴予小婶的一番争吵,此刻在老师面前可谓是无处遁形。
“贺老师,你,我和孩子小婶也是因为对孩子的教育起了点纠纷,我们日后会商量好...”
“商量好怎么打孩子吗?”
贺为杄倏地提高了音量,眯着眼瞪视那人,随即一转身撸起了裴予的衣袖,“这就是你们的教育方式吗?裴予的父母如果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小叔家成天被棍棒伺候,他们会怎么想!”
贺为杄几乎是瞬间就火冒三丈,冲着裴昱之怒斥起来,弄得那三十好几的大男人面红耳赤,支吾半天说不出话,眼珠子频频瞟向裴予,似乎要向一个瘦弱不堪的小孩求救。
裴予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站在贺为杄的身旁,手腕被那只滚烫的大手紧紧握在了手心。眼前是自己手臂上红肿的伤痕,耳边是贺为杄颇有点气急败坏的骂声,身前是那道宽阔坚实的背影——
可他心里头原本汹涌的海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就像是被世界孤立抛弃已久的小孩子突然有了依靠,身后有了可以避风的港湾……他头一次有了背对风雨和寻求庇护的底气。
反观那头的小叔,现下却是如坐针毡,浑身都感觉不好过了。
裴昱之直愣愣地看着裴予瘦小的手臂上那几道扎眼的伤痕,耳边仍然嗡嗡地回响着贺老师的那句话。
裴予的父母如果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小叔家成天被棍棒伺候,他们会怎么想?
大哥大嫂如果在天有灵……会怎么想?
念及英年早逝的大哥,裴昱之那本就耷拉的眼皮激烈地颤抖了一会,又无声地地垂下眼眸。
不知回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情,他像是控制不住一般死死咬着自己干裂的嘴皮,沉默了好半天后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呜咽一声,将脸埋进了手心。
他确实早已没有脸面去见自己的大哥了。
裴昱之用力地抹了一把老脸抬起头来,眉宇间尽是深刻的愁容和无可奈何的疲惫。
“贺老师,裴予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可是……我真的是没有法子了。”
被老师大骂一通,裴昱之似乎有点酒精上头,双眼和脸颊发红,倒是那布满褶皱的眼角被揉搓得失了血色。
既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他在侄子和老师面前也毫无顾忌起来。
“大哥大嫂出事之后,我没有和我老婆商量过,就直接把裴予接回了家养着。我老婆她原就对大哥大嫂不满...这件事真的是我太莽撞了。”
看着裴予小叔抱着啤酒罐大喝起来,贺为杄眉头微蹙,一言不发。
“可是我不把孩子接回来,他还能去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哥的孩子被饿死啊!”裴昱之激愤道。
“裴予在家里被打成这样,和饿死也没两样了”,贺为杄冷眼看着裴予小叔自暴自弃,嘴上却是半点情面不留。
裴昱之闻言,深深地看了裴予一眼,无奈地摇头道,“贺老师,大哥大嫂常年在北方工作,裴予小时候就常跟着我。我们家里的亲戚少,他和我关系已经是最亲的了。出事那段时间,我刚结婚不久...家里突然来了个这么大的娃娃,外头的传言更是难听...”
“这么多年我和老婆一直没有孩子。她在外面受了气,止不住就要对孩子发火。”
看着裴予小叔那副有苦难言的表情,贺为杄正想开口,不料却听见一直沉默的裴予终于发了声。
“小叔,为什么我对爸妈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裴昱之被这突然的质问噎了一下,那双憔悴的眼睛看着裴予,又瞥了一眼面色不善的贺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
“出事的时候,你还太小。那时来家里吊唁的人来来往往,难免有说漏嘴的。你一下受了刺激,高烧了整整一个星期。你身体底子本来就差,那几天这么一番折腾……差一点就跟着他们走了。”
闻言,贺为杄心头猛地一跳,回过头去便不出意料地看见了裴予那同样惊讶的脸,想来这孩子也是对这段往事全无记忆。
“后来你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小命,但是以前的事全都忘了。只会说自己的名字,爸妈的名字,其他的事一概不知,问的再详细一点就要抱着被子哭一顿。医生说这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而是什么…创伤后的应激反应,具体的名词我忘了,就这么个意思吧”,裴昱之叹了口气,晃了晃啤酒罐子。
竟然是这样。
裴予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贺为杄。
难怪他在贺为杄身上总感觉到熟悉,明明还有两人童年的合照为证,可他偏偏对记忆中那段往事毫无印象。
那一场大病夺走了他人生伊始那珍贵的七年时光。
他定了定心神,脸上露出了某种毅然决然的表情。手下紧紧抓住了贺为杄的衣袖,甫一抬眸便一字一句问道,“小叔,我爸妈当时到底为什么会出事?”
“每一次我问的时候,你总是想要避开这个问题。小叔,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直直盯着裴昱之的眼睛看,那瘦弱的身躯霎时间迸发出了根本不像个小孩的气势,令裴昱之也感到了压力。
一时间客厅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两双眼睛如同利箭一般直勾勾射向裴昱之,令他根本无力招架。
他恨恨地抓紧了自己的头发,像是反反复复地思索着,嘴里来来回回咂摸了三遍,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
“我知道当时大哥大嫂他们是在同一个计划里执行任务,似乎是叫什么精英计划。但是出事到底是不是和这个计划有关,我不敢说。”
裴予心下一惊,急急望向贺为杄,两人的视线隔空交汇,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神色。
那头的裴昱之却并不知道这两人背地里的眼神交流,仍然醉醺醺地喝着啤酒,自顾自地吐露着深埋心底的话。
“当年出事之后,他们在宁北的所有工作资料都被焚毁了,我只收到了那边寄来的几件衣服,几张照片,除此之外一点文字记录都没有。”
“但是……”裴昱之犹疑着,像是拼命在那琐碎伶仃的记忆中寻找和确认这什么,一双饱经风霜的眉头紧锁。
“我听说出事的时候,那个计划的带头人不知道为什么没在那船上……最后竟然就这么碰巧地逃过了一劫。”
话音刚落,贺为杄和裴予的眼里噌地亮起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