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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收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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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阴天,沉沉的灰黄主宰了申城,一切都是潮湿的。裴采靠着一节墙角睡着,眉头紧锁,看来梦里并不安稳。
“小姑娘你没事吧?”一只手放上裴采的肩膀,睁眼很困难,四周阴恻恻的,只看到模糊的女人的影子,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怎么睡在这里?呀。你发烧了。”感觉身上很黏,又热又冷。看来下过雨。
“我刚才饿昏了……头好疼……救救我吧。”裴采颤悠悠地抬起手,一个古老的乞求的动作。裴采已经清醒了,无论来的是谁,她都决意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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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采的破帆布鞋与脚下地毯格格不入,暗红色毛毯上绣着青色花鸟。灯不亮,暴露在这种光下那个妇人的脸格外蜡黄,她长的很不协调,皱纹放过了额头,却在眼角鼻侧相当密集,驼峰不合时宜的挺立在极平坦的一张脸上。
老妇人很矮,左右肩膀走路时尤其不平,裴采怀疑她曾经中风。拎着那只布包,肩膀晃动了几下,她们就来到一个没点灯的小屋。
妇人随手把布包一放,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裴采看到西红柿和丝瓜。电灯拉起来了,酷烈的白光跳进厨房每个角落,裴采拿手臂去挡,生存的恐慌又回归到她身上。
“杜先生八点才回来,我先给你热点冷粥吧。”杜先生是谁?这女人不是这家的主人?是这样的,没有哪个住两层洋楼的女人会情愿赶早市买菜。
小小的火苗愉快的跳动着,裴采闻到了米的香气,胃肠预先开始蠕动,原来粥也会这么好闻。裴采在碗沿上观察着这间厨房,虽然小但收拾的井井有条,操持它的女人很会干活,而且是那样热心。她太害怕了,一定要抓住这个女人,她要活下去。
喝碗粥的功夫,天空显出微微的亮色,裴采刚才还以为她是在黄昏。
“小姑娘是哪里人啊?”妇人菜切的飞快,一轮盘问开始了。裴采淡定的很,她早就给自己虚构了一套身世。
“我家是蓟京的,跟爹爹卖艺到申城来。”
“蓟京很远啊……那你爸妈去哪了?”
“爹爹三天前去了,安葬我爹后,我身上就一分钱没有了。我娘因为生我没的。”
“老天可怜。在申城有亲戚没有啊?”
“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姓裴,人家叫我小韭菜。壬戌年生的,虚岁十六。”
妇人正好切完丝瓜,一转身就看见裴采满脸泪水。
“啊,可怜的姑娘,烧好些了吗?换件干净衣服吧。小番,把三巧拉下来那件衣服给姑娘拿来。”
两分钟后,一条黑亮亮的长辫子飞进了厨房了。名唤小番的辫子女孩手里拿一件藕色及膝旗袍,大胆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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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采换衣服,那孩子也不避着,眼睛肆意的在她身上打量,裴采很不舒服,暗自庆幸把胸罩一齐扔了 ,看吧,就是一个发育不良的普通女子而已。
“先生刚要回来,就又有女人凑上来了。”小番嗤笑了一声。
裴采不言语,低头扣上最后一颗扣。那个姓杜的,是什么人呢?
…………………
裴采回到厨房时,女人正在处理一条鱼。
“我没有家人了,您再行行好,收留我行吗。我什么都会干的。”末句话的意思一种恳切的保证,裴采一个独生女,母亲是那种喜欢包办一切的女人,在家时根本没人要求她掌握家务这项技能。
“您不收留我,我出去就是一个死了。”裴采的咬紧了嘴唇,眼睛不费力又蒙上一层水雾。伤心本来是自然而然的事,可一想到她在求人而展现这份伤心,反而不知道怎么流泪了。
“这事我也不能做主的,还是要看杜先生的意思。”老妇人长叹一声,握紧了胸前的项链,那是一只锈渍斑驳的小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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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她要扫地,王妈(救了她的妇人)是拦着的,说病人该多休息,姑娘家家坏了身子不好,裴采坚持要表现自己的能力,两层小洋楼,从上到下的扫下来,累的有些后悔。扫客厅的时候,分钟已经蹦到10:15了,那位杜先生还没回来,一桌子的菜,热的变成冷的,冷的变成硬的,王妈把热菜重新热上了。
他路上碰见什么事了?最好不要,这位老爷一个不开心,她被留下的可能性不是大大的降低?然后她就又要流落街头?
裴采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身体的血液在心脏里咆哮,耳朵里嗡的一声。熟悉的感觉把她带回高考铃声想起的那一瞬间,十八岁还没过去一半,她的人生就遇上多少次转折点了。
裴采刚看到一个穿黑马甲的小厮就连忙低头,猜测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见到神秘的杜先生的一双棕色皮鞋,蝴蝶结系得很扁。
王妈忙手忙脚的把菜从笹上拿下来“先生可算是回来啦,这次出差可真久啊。”
那个人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了,他好像没看见她。
在杜先生享用那桌子说不清是早饭还是午饭的菜时,裴采就和小番在隔壁厨房没声响的吞咽着大餐的边角料。偶尔几个笑的音符会打破她同小番的相顾无言。只有王妈有资格跟他主人开玩笑,裴采一上午与王妈聊天,王妈是句句不离杜先生,她是杜先生的乳娘,伺候了他三十年,把杜先生当自己儿子一样。
“………小韭菜……没了父母…您看?”
裴采紧张的饭都咽不下去了。
杜先生说话声音低沉,她又不懂这里的方言,但听见王妈爽朗的笑声,看了是成了。裴采放心的咽下那口米饭,对面小番瞪了她一眼。
裴采笑道:“以后咱俩就成了同事了。”
小番并不买她的账,夹了一口块茄子“王妈是老眼昏花了,别以为我也那么好骗。”她恶狠狠的磨动牙齿,“你的手是穷人家的手吗。”
《飘》里面有段写斯佳丽伪装事事太平向瑞特借钱,成功的节骨眼上被瑞特识破了她处境窘迫的真相,斯佳丽败就败在除去袖套后的一双粗糙的手,冻疮瘢痕暴露了她的虚情假意,裴采也要栽在这类似的算有遗策上吗?
裴采向她展示了左手的茧子,“我是弹琵琶的,爹爹说弹琵琶的手沾水多了就不灵了。”裴采真的学了好几年琵琶,后半句纯属胡扯,她第一天撒这种性命攸关的谎,表情怎么做也不是,她低下了头。
“那你怎么不去卖唱挣钱啊?”
“琵琶卖了葬爹爹了。”裴采露出黯然的神色,不知道别人看起来是不是太做作?
“我不信你,我看你就是故意投怀送抱,早有预谋进杜宅的。”
“你想想看,我存心要进这屋子,干嘛不堂堂正正求职。何必冒着冻死的风险,还要被你怀疑呢。”裴采做出好心受伤的样子。
小番没再说话,凶巴巴地往碗里扒拉了几块豆腐,虽然她言出不逊,倒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还是不太会怀疑别人。气氛重新正常。
另一边的谈话声也渐渐歇了,是该等王妈叫她还是她自己去见杜先生呢?裴采有些迟疑。
“小韭菜,杜先生要见你。”纠结是不用了,可裴采的腼腆又发作了,好像有人拉着她的身子起来似的。其实她不是生来就怕人的,只因为高中三年所有人都埋头学习,试卷、泪水和冬天的霾构成了生活的全部,她也就荒废了交谈的能力。人是不能全然超脱礼节场面之外的,她必须重新适应世界。
短短几步路容不得她拖延,裴采立定在那张长长的大理石桌子的一头,另一头就是她的主人。
真奇怪,这么大的桌子就坐了一个人,几盘菜不均匀的挤在一端,杜先生侧着头,眼睛顺着落地窗望向外面的小花园,手里拿着一只要灭了的烟。
“我是小韭菜。谢杜先生收留之恩。扫地做饭,办事跑腿,先生差遣什么我就做什么。”裴采收敛了自己的愁苦而下弯的嘴角,尽量随意站着。
杜先生点点头,两腮陷出棕色的阴影,他又吸了一口烟,抬手到左前方那只琉璃色烟灰缸上,缓缓旋转手腕,按灭了那最后的小半截烟。
一团烟雾拉伸变形在空气里蒸腾完毕,他才把视线落在裴采身上,开口道“听说你会弹小曲啊。”
“可惜琵琶二胡都卖了,先生愿意听,我清唱也行。”裴采做出乖巧伶俐的姿态,直视着对面对人。
那人长什么模样呢?微暗颜色皮肤,周周正正的轮廓。眉毛很粗但不深,毛茸茸的。睫毛向下垂,只嫌太密遮住了部分眼睛。眼睛被模糊的眼皮压成三角形状,黑白分明,内眼角向鼻根勾连。
“你会唱什么呢?”
裴采局促的笑了笑,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两腿收拢,后背挺直,手臂做出抱琵琶的架势。纤指翻飞,时缓时急。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
…………”
杜先生和缓了神色,好像很满意。裴采感谢那个给奶奶庆生专门学了几天苏州评弹的自己,奶奶没等到她的六十八岁生日就去世了,那些努力却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