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客》九姜

7、第七章

　　三月春猎本是大楚的传统仪典，可今年的三月，先帝崩殂，新帝即位，便将春猎时间改为四月二十，地点依旧是城外三十里的暮山。

　　暮山之上的云合花长势尚好，火红的花盏自山顶簇拥着簌簌蔓延而下，伴着和煦的春风高傲地舞在山巅之上。枝叶在云端沙沙作响，山风卷着浓浓的花香与撩人的醉意，氤氲了整个山头。

　　未弥乘着朝阳而来，坐在四驹拉乘的马车之上，透过雾蒙蒙的金丝纱帘，看着一众臣子向她行礼，山呼万岁。

　　今日的未弥难得褪下万丈华服，金丝软甲衬着婀娜窈窕的身躯显得帝王愈发英姿飒爽，秀丽嫣然。

　　随侍在旁的福寿侍奉她走下马车，未弥放眼看向四周，一眼便望见了衣袂翩翩孑然立于山崖边的歧央。当时只道，青山衬着绵延的红花，风轻云淡，春色无限好。

　　那人一袭青衫，遗世独立，伴着身后层层的美丽芳华，仿佛融入了一幅绝美的山水画。

　　未弥叹了口气，这般的谪仙人物，也不知要便宜了哪个好福气的姑娘。

　　旌旗飘飘，骏马嘶啼，春猎便由此拉开了帷幕。

　　未弥不善骑射，为了不在人前失态，便留在营中王帐。

　　福寿招来一个小太监在大帐门口放了把楠木大椅，又架了张小桌。冬瓷领着几个侍女贴心地放了些未弥喜欢的小食，这才过来请陛下落座。

　　未弥坐下的时候还在寻思，能想到让一国之君坐在帐口吹风的，怕是只有她师父一人了吧。

　　未弥乖乖坐下，抬起眼皮子看着一个接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从她面前缓缓骑马而过，有甚者竟还娇羞地朝她眨了眨眼睛。未弥微皱起眉头，一瞬间便明白了自己如今在此吹冷风的缘由，这哪里是春猎，分明就是给她安排的一场比较委婉的相亲大会嘛。

　　歧央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名男子，诚心诚意地问她：“你看，那个便是与你提过的文成侯家的小世子霍婴，你觉得如何？”

　　未弥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文成侯家的世子嘛，她知道。品貌上乘，仪表不凡，幼时还伙同她和沈嫣在宫外与城中恶霸打过几次架，每次都数他逃得最快。

　　便摇了摇头，乖巧回话：“略怂，不可。”

　　歧央极有耐心地指向另一位公子，与她介绍：“那你看这位秦大人，乃是去年的状元郎，不仅学识广博，听说他还有一门绝技，可用毛笔夹死蚊子，夏日炎炎，蚊虫甚多，若是他伴你左右便可省去许多烦恼，这个可好？”

　　未弥在脑中想象了一番如此画面，略有些嫌弃，摇头：“不可不可。”

　　“这位新任的左丞如何，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令人佩服。”

　　“左丞甚好，只不过他的眼睛有些小，怕是装不下我，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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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歧央没有想到他的小徒弟这么挑剔，他一连介绍了几十个都不能如她的心意，顿时便有些不满：“你说你这个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多毛病，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难不成，只有秦楼楚馆里的公子方能入得了你的眼么？”

　　未弥立刻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反驳他：“怎么可能？”又正了正身子，睁着眼睛瞎说一通：“师父你说说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老是提起什么秦楼楚馆什么公子，我好好的一个姑娘，都是被你给带坏了。”

　　歧央斜着眼睛打量着她，忽然觉得手心痒痒的，想扇点什么东西。小徒弟的厚脸皮，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未弥说完这番话便感受到了一丝寒气，她本能地开始服软，想了想，道：“我的夫君，最起码，不能逊色于师父您哪。”

　　歧央皱眉，这可有些麻烦了，不逊色于自己的人。他想，这四海八荒，天上人间，可再难找到一个了。

　　越想越是气恼，歧央甩了甩袖子，愤然而去。

　　未弥便无奈地笑了，随侍在旁的福寿公公尚有些不明所以，便看到未弥神秘兮兮地朝他摆了摆手，福寿公公走上前去，听到陛下小声说了一句：“给孤找匹合适的马，今儿个非要亲自给卫侯搞些野味尝尝。”

　　福寿略有些担心地劝道：“陛下，您不常骑马，此事怕是不妥呀。”

　　未弥正磨拳擦掌打算大干一场，闻言便斜睨了他一眼，恶狠狠道：“再多言一句，把你搞成野味。”
　　福寿公公打了个哆嗦，领了旨意，急匆匆走了。

　　暮山上的东南角，临时被单独僻了出来，侍卫们赶了些攻击性较弱的野鸡野兔之类进去，方便不善骑射的陛下猎玩。

　　未弥便骑着她的小白马进入了猎场，她的骑术并不熟练，晃晃悠悠地仿佛下一刻便要跌下马去。可是皇帝陛下却不以为意，她悠哉悠哉地穿梭在树林中，甚至觉得骑马打猎也是件颇为新奇有趣的事了。在她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福寿公公以及随时准备护驾的一干侍卫。

　　未弥确实是想亲手给歧央打些野味的，方才一不小心将他给惹恼了，怕是回头要收拾她的，还是要殷勤些，瞧瞧能否将这位神仙哄得高兴些。

　　未弥这样想着，身后的福寿突然小声且兴奋地唤她：“陛下陛下，您快看哪。”

　　她有些疑惑地顺着福寿指过去的方向望了望，却意外地看到旁边不远处，一个紫袍男子正与一行人两相对峙。

　　未弥睁大眼睛仔细瞧了瞧，发现那其中的几个人自己却是认得的，有文成侯家的小世子霍婴，大理寺少卿的胞弟宋霖，竟然还有那个毛都没长齐的许濯。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紧张，紫袍男子身下的马儿发出阵阵嘶啼，仿佛下一秒便要狂奔出去。

　　啧，有好戏看了。

　　未弥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侍卫留在原地，她下了马，带着福寿轻手轻脚地猫过去想瞧些热闹。

　　福寿公公觉得如此听人墙角委实不是一国之君应当做的事情，只是他尚未来得及阻止，陛下已经猫着腰偷偷溜了过去，福寿公公没有办法，只能悄咪咪地跟上了陛下的脚步。

　　霍婴今日十分郁闷，他本以为此次春猎只是单纯的春猎，还想着多打些猎物在同龄的公子之中拔得头筹。直到他的父亲悄悄告知他，说今日明面儿上是春猎大典，实则是为陛下操办的一场选夫大会，且叮嘱他要在陛下跟前好好表现，若是能被陛下看中，当是族中莫大的荣耀。

　　兴致昂扬的文成侯世子瞬间便没了精神。

　　他随随便便在皇帝陛下跟前露了下脸，扭头便寻了好友宋霖钻入林子打猎去了。路上又遇到了大学士家的许濯并其他几位公子，几人结伴而行，不知不觉便谈到了陛下选夫之事。

　　霍婴身旁的宋霖悠悠然握着缰绳，抬起手中的马鞭轻轻敲了敲好友的肩膀，笑嘻嘻地打趣道：“霍婴，听闻你与陛下少时便是好友，当也称得一个青梅竹马，如今陛下选夫，你可有把握坐上这皇夫之位啊？”

　　“对啊，兄长若有一日入主楚宫，莫要忘记我们这些兄弟呀。”有人顺着宋霖的话头开始起哄。

　　霍婴被他们说的有些着急，急忙截住这个话头：“你们可闭嘴吧，我哪里配做陛下的青梅竹马？少时确实在一处玩过几次，次次都要与人打架，陛下向来嫌弃我，又岂会选我做她的夫君。况且……”他忽然昂首挺胸，眼神之中颇有些肃然之色，他道：“我也不愿入宫，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偏安一隅？”

　　一行人便都沉默了。

　　霍婴所说的，他们自然也明了。若是做了这大楚的皇夫，那无异于放弃了大好的前途，敛起锋芒抛却自由终生不得干政，此生只得默默葬于巍峨却冰冷的大楚王宫。对于一个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王公贵子们来说，即便能为家族带来荣耀，也不如自己个儿的自由重要。

　　“不过你们听没听说，近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沐小王爷沐忱，怕是会坐上这皇夫之位……”

　　霍婴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想了想，记忆中似乎是有一个叫做沐忱的少年，他啧了一声，道：“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可是那个十四岁便弹了一手好琴的少年？”

　　“就是他了。”宋霖应道，说完又想到什么似的扭头看向一旁的许濯，笑道：“许兄应也识得，当年你们两位同时想拜入国琴大师淳于沣门下，可是淳于沣最终却只收了沐忱一个人,许兄对他，多少是有些不满的吧。”

　　许濯哼了一声，悻悻道：“那又如何，琴弹得再好又有何用，还不是被他的父亲赶回了老家。如今刚回京便要入宫给陛下做皇夫，真让人看不上眼。”

　　“得了吧了许兄，入了宫可就是陛下的人了，到时咱们若是见到了这位小王爷还不是要给人家磕头行礼么。”

　　“陛下又有几分实权，事事还不是要听从卫侯之言，我……”

　　未待他说完，身后一支利箭夹着凛风划破凝滞的空气嗖地一声向他飞了过来，箭头不偏不倚正刺穿了他头顶的发髻。那支箭夹在他的发髻之间，许濯一抬眼便能看到泛着冷光的箭镞。

　　许濯心下一颤，握着缰绳的双手有些发抖，待缓过神来只觉怒火中烧，大声吼道：“谁啊？哪个王八羔子没长眼睛，胆敢暗算你爷爷！”他四下张望，因转头的频率甚快，头上那支箭便随着他的脑袋晃来晃去，颇为好笑。

　　身旁的人没能忍住，纷纷笑出声来。

　　许濯只觉难堪至极，他手忙脚乱地扯掉发间的箭矢，动作间发髻松散，几缕发丝顺着额头散下，许三公子披头散发，整个人十分狼狈。

　　狼狈间，却也找到了罪魁祸首。

　　只见身后不远处，缓缓行来一个紫衣少年，那少年身骑白马，纤长的指间悠悠然握着一把楠木大弓。他嘴角微扬，双眸间似是含笑，但那笑容却冷冰冰的，未及眼底。

　　他望着滑稽的许三公子，扬起下巴朝他吹了一哨，笑吟吟道：“许濯，你方才在说什么狗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