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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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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眼环顾四周,街上行人行色匆匆,若不是急于归家,便是要紧着寻找一处避雨的所在。
不远处跑来一对兄妹,十一二岁的少年背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紧紧搂着自家兄长的脖子,银铃般的笑声响在了耳边:“哥哥,再跑快些,不然大雨就要淋到我的小辫子啦……”
未弥目送他们渐行渐远,在那一刻,她蓦然想起了李衍,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已故的大楚桓帝。
李衍十五岁那年的生辰,未弥特意央了她的师父教她画一幅山水,想赠与她的哥哥做一份独一无二的贺礼。可是没有想到未弥作画的资质实在太差,歧央教了她几日也并未有什么成效,于是便果断放弃了,未弥没有办法,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力自由发挥。
她将那副花了三天三夜才画好的山水郑重地放在李衍手上的时候,他端详了半天,习惯性地挑了挑眉头,笑逐颜开:“你这山水送的未免也太过寒酸了,先不说这画纸,单是这画工就让人不敢恭维。咦,这松树下张牙舞爪的是个什么东西,倒像是一头黑熊。”
其实他猜错了,未弥画的并不是什么黑熊,而是她这位哥哥晨起练剑时的翩翩姿态。她从未见过黑熊,又怎能凭空作画呢?
这个人,他可真会说笑话。
可如今,这个爱说笑话的哥哥却没了性命,成了一只不知在何处飘飘荡荡的孤魂野鬼。她与这位兄长,曾经是隔了一层肚皮,几年春秋,而今却是隔着一抔黄土,半截阴阳。
真真是让人难过。
大楚的新帝,曾经的长公主未弥,幼时曾被大家视为一个不详之人。
那时,朝堂之上的宗亲高官们或多或少皆对她存有些异议,而这种偏见最初的起源应当追溯到她出生的那一日。
那一日恰是大楚五百一十四年八月初七,立秋日。
王都之上的浩浩穹苍显得格外黯淡,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从万里高空闷头压下,气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王宫之中却更为奇异,王后的重华殿外,不计其数的墨色乌鸦哀嚎盘旋在屋顶的飞檐与琉璃瓦之上,黑压压一片甚是怪异,直到婴孩的哭声划破天际,乌鸦群这才四散飞走。乌云散开,天地间回归光明,唯余一轮似血的残阳突兀得悬在遥远的西方。
宫中岁数最大的老嬷嬷一双浑浊的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重华殿殿前石阶上洒落的根根羽毛,不安地对着蜷缩在她脚边的花猫叹了口气,喃喃道:“墨鸦迎生,血阳兀现,实属不祥之兆,咱们这位小主子,怕是一生都不得太平啊。”
事实上这位老嬷嬷的话确实挺准的。
自打未弥诞生以来,重华殿中的王后便一直缠绵床榻,太医说是产后留下的病根,须得慢慢调理。结果越调理玉体越是虚弱,两年后终撒手人寰。王后过世后第二年的一个小雪日,与其他兄长姐妹玩耍的时候,未弥与她四王兄不慎跌进了结冰的莲花池。被捞上来之后未弥毫无悬念地生了一场大病,将养了一个多月才堪堪恢复,而孱弱的四公子却救治无果,当夜便殁了。仿佛就是在那个时候,各色流言纷纷传出,流言说她是克父克母克兄的不祥之人,倘若养在王宫之中,必将会为大楚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她的皇兄,素来以护短的名声闻名整个京都,但凡听闻哪个人说他的妹妹怎样怎样不详,不论真假,他都要明着暗着针对那人,直将人家搞得惨不忍睹方才罢休。
她的皇兄,真真是把她放在了心尖儿上了,临死的时候都还想着给她准备一条后路,让她成为了这大楚最是尊贵的人,如今,这世上又有谁能欺负得了她呢。
她尚在暗自神伤之际,几道闪电突然在她头顶闪过,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不过一瞬,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在了脚下的青石板上,将神思的未弥也砸了个清醒。
她将一只手搭在眉骨上,四下望了望,提起裙摆便向不远处的客栈奔了过去。
她站在人家的屋檐下,望着面前呼啸而来的瓢泼大雨,心想也不知沈嫣如何了,她俩本是出宫厮混,却差点要和人家打起来。倘若真是打了一架倒也好了,她还能在她师父面前将那纤细的腰杆儿挺起来,可如今却是未打先逃,自己委实怂了些,歧央若是知晓了,怕是又要笑话她一番。
她的脚在方才慌忙逃窜中不慎崴了一下,此刻脚腕处肿了起来,疼得她只得坐在人家客栈的门槛上稍作休息,幸而这会子并未有投宿的客人,倒也没人过来赶她走。
她兀自低着头揉着脚腕,心中默默叹息,好歹她也是这大楚的一国之君,如今竟然沦落到这样一番地步,大楚自建朝至今,如此落魄的帝王她当属第一个,真是给祖宗们丢了人。
她想得入神,直到有雨滴打在了她的头顶,又顺着头发流入了衣领,她嗷了一声忙伸手去擦脖子上的水,一抬头便撞进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那人撑着一只十二骨油纸伞,檐外大雨如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了伞上,又顺着油纸滑下来,珍珠般洒落在土地上,溅起小小的水滴。他着一身月白色长袍,面色淡然地站在她面前,雨水虽大,却也未曾打湿他一片衣角。朦朦胧胧间,未弥觉得她的师父仿若是位遗世独立的谪仙人。
此刻,谪仙人般的歧央正垂着双眸,面无表情地将她望着。
“师父……”歧央的突然出现使得未弥有些手足无措,她稍愣了片刻,随后捂着脖子便要起身,脚上一疼,差点摔在地上,一只手及时伸出勾住她的腰将她轻飘飘带入了怀中。
未弥伏在歧央怀中,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稍稍平复了些,方才抬了抬头,看见歧央一手打着油纸伞,一手将她稳稳地护在了怀中。
耳边响起雨水滴滴答答打在伞上的声音,她突然感到无比安心,还未松口气,头顶上传来了歧央清清淡淡的声音:“好不容易溜出了宫,却落魄成了这个模样,陛下当真是出息得很啊。”
未弥想要环住他的手霎时便顿在了半空中。
她突然笑了笑,随即便将空荡荡的双手默默收了回来。未弥伸手轻轻推开了歧央,这才抬起头看向他,双眸之中平静如水,她一副恭敬乖巧模样:“师父教训的是,徒儿知错。”
歧央微微皱了皱眉,他垂眸望了望面前的姑娘,蓦然觉得,他的这个小徒弟,如今乖巧得让人觉得无趣,倒还不如她幼时那副灵动模样了。半晌,他终是没再说出什么责怪的话来,只淡淡道:“不早了,回宫罢。”
未弥立在原地,双手藏在广袖中微微握拳,她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足勇气开口道:“请……请师父先行一步,徒儿稍后回宫。”
歧央静静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握伞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他紧绷着唇角,不知为何心情变得十分糟糕。偏偏这场雨越下越大,耳边噼里啪啦的雨声扰得他心烦,他沉了脸,双眸微眯,抬头望了望晦涩的天空,冰冷的视线仿佛一支利箭透过朦胧的雨幕直直地射向了天际。
一刹那,大雨戛然而止。
他扭头看向未弥,挑了挑眉,问:“你方才说了什么,雨太大,我未曾听的清楚,你不妨再说一遍。”
未弥目瞪口呆地望着瞬间收回的瓢泼大雨,她不死心地挪到屋檐外又抬头感受了一番,直到看见太阳一点一点从黑云里头冒出来,天空竟然放晴了。
她望了望歧央,方才那句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说的。
“哎呀……”她忽然惨叫了一声,弯下腰抚着脚踝处,面上是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主要是我刚刚扭到了脚,此刻疼得厉害,需要歇息一下缓和缓和,故不能与师父同行。”叹了一口气,又露出满面自责的模样:“亏了师父专程出宫来寻我,徒儿,真是太没用了!”
歧央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一系列浮夸的动作,冷哼一声:“确实没用。”
未弥垂着脑袋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心想就你有用你特么最有用了!正想再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忽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身体突然悬空,未弥心中一惊,她抬起头来,头顶是歧央棱角分明的下巴。她伸出小手忙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急切道:“师父,我尚有未完之事,此刻不能回宫。”
歧央一双长腿稳稳迈步走在长街之上,怀中的姑娘却极不安分,他便垂眸盯着她:“未完之事?”他忽然哼了一声,嘴角扯出一丝揶揄的笑,“你说的可是和那霜玉馆里的头牌山澈公子私会之事?”
未弥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双颊渐渐染上红晕,她将双手覆在脸上,小声嘟囔道:“怎么能叫私会呢,是正大光明的相会呀。”又趁机向歧央介绍这位头牌公子,“师父您可能有所不知,这山澈公子是秦楼楚馆里少有的俊俏容貌,单是盯着他那张脸欣赏便足以让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更不论他那双弹琴的纤纤玉手,啧,真是让人欢喜得紧呀……”
眼见歧央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未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满面懊恼地闭上了嘴,却听见他说:“那我倒是要见识一下这位公子,看看他究竟有何等本事,能让陛下不惜偷溜出来也要见上一面!”
未弥白眼一翻,将脑袋埋在歧央怀里装死。
所以当歧央带着未弥翻上山澈公子的房顶,亲眼目睹了他招待客人的一系列流程,未弥只觉得这场景十分尴尬,一张羞红的脸更是无处安放。
“确实。”歧央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道:“看来这位山澈公子,的确让人欢喜得紧,你要不要也下去欢喜一下?”
未弥一双颤巍巍的手拉住歧央的衣袖,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塞进去。她无比后悔让歧央跟了过来,心想这为人师表的,怎么也不教她点好。最后只得清了清嗓子,迫切道:“师父,求你了,咱们快些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