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 17 章 ...
-
这夜,闻晏睡得极不安稳。
可能是因为手上的伤口,他浑浑噩噩,一夜间做了许多梦。
先是那只小狮子犬儿拦在自己身前的情景再现。
彼时狗儿已经伤痕累累,却没有丝毫惧意挡在闻安的狼犬与他之间,竭力嘶吠。而闻晏仍只有三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跌在地上,双手合十地求饶不迭:“大哥哥,大哥哥,求求你,放过雪球儿吧。”
闻安像是这世上所有惹人憎恶的熊孩子一般,双手背在身后,得意地勾着嘴角:“好说好说,那三弟就替你的狗儿向我赔礼道歉吧。”
“好、好……”闻晏一双飞凤眸噙满了泪,眼周鼻头都早已哭得通红,连声答应他,“大哥哥要晏儿怎么做?”
怎么做?
不过是跪地爬圈,同时学狗叫。
三岁小儿在见了血的当下还能记得什么廉耻,有的不过是恐惧和求生的本能罢了。他照做了,可就在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有人出声喊了闻安,那原本在对方手中紧攥着的栓狗绳子便刹那间脱了手。
那条本来已经逐渐平息了的疯狗便离弦之箭一般直冲过来。
就在狼犬几乎要冲到他跟前的瞬间,三岁的闻晏眼中一切都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
雪球儿再一次强撑着虚弱疲惫迎上去,与狼犬撕咬成一团。画面那么血腥残忍,却又宛若所有都被刻意放慢一般叫他不得不一幕幕牢牢地、深深地刻在脑中。
等到结束,获胜的恶狗趾高气扬,将垂死的雪球儿甩到了地上,他还愣愣地坐在地上,浑身发冷。
耳畔轻飘飘地,传来闻安一句“我也不想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依旧不动,只是疲惫地绝望地合上了眼。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熟悉的女声在耳畔炸响,紧接着又伴随一阵虚弱的咳嗽。
闻晏蓦地睁开眼,果然看到是母亲正手执一根戒尺站在身前,雪莲在旁扶着帮忙顺气:“夫人,莫气了,气坏身子不值当。”
“不,雪莲,你让我教训他。”女子并不若如今那样瘦弱枯槁,面上尚有几分丰润的红晕,柳叶眉睡凤眼,眸中水光氤氲,若不是着实上火眉梢上挑了些许,看着更像是娇憨的嗔怒了。
那是还没有病入膏肓的母亲。闻晏看着,心中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便也并不挣扎,垂目等着惩罚降下。
“啪”的一声闷响,那根戒尺毫不留情抽在了少年背上。
——“这一下,打的是你不听劝诫,非要跑出院子闯下祸端。”
“啪!”
——“这一下,打的是你不知好歹,小小年纪竟就与人争执,惹是生非!”
“啪!”
——“这一下,打的是你罔顾廉耻,居然下跪、学狗叫、还在地上爬?”
这一回,闻晏没有辩驳。他知道,即便他哭着说出小雪球儿如何勇敢地为了自己而死,不过也是换来母亲那说烂了的宿命论罢了。
都是命,所以不该反抗。
“你可知这宅院之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就等我们母子行差踏错之机落井下石!你、你却亲手将把柄送到旁人手上!”
“那些诗书典籍你都背到脑子后面去了?为何不能安安分分地做个好孩子?”
“你真是!叫我失望!”
委屈、不甘、愤恨……情绪在胸膛中翻涌,藏在袖笼下的拳头再次捏紧,却不知为何拳峰一阵撕扯的疼痛,他下意识闭眼,却是睁开眼来。
醒了。
他怔愣地望着床顶的帐幔,半晌才意识过来。
只是梦罢了。
只是旧事罢了。
一切早都过去,若不是梦中场景那么真切,任凭他怎么回想,这些旧事都不会再在心中牵起太大的涟漪。
所有的事,他都早知道了的。
即便是在人前向来柔顺的母亲也会因为他年幼不懂事时的不够体面不够懂事而爆发。
父母对子女尚有约束和期待,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陌生人无所求的示好呢?
他回想着今日最大的意外,又回想雪莲欲言又止的规劝,忍不住咂摸起来那个小丫头来。
虽然相见不过几回,但她当是晓得自己身份的,便也应该知道三房在府中的处境。
所以呢,她图我什么?
攀附地位?他没有;
追逐钱财?他也没有。
闻晏辗转,他想着如果只是头一回雪中送炭,尚能心安地自欺欺人。可这次她竟捧了十二两出来,在自己为难的当口出现,事情就绝不那么简单。
难道真真只是一心报恩?他不信。
纵是读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的那些文人官商,哪怕手头宽裕都未必做得到知恩图报。
她才多大,一个没有念过书,连自己温饱都勉强对付的底层小丫鬟又能懂什么。
她到底图我什么?
**
“图他年纪老,图他不洗澡?”
四姨娘坐在澡桶里闲散地拨着水花,自顾自地说着。
水声掩盖了她的嗓音,所以倒不用担心被外面的人听了去,但这并不妨碍边上捧着胰子和布巾伺候的阿圆听了个真切。
她免不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心里想着四姨娘忽然瞎说什么大实话。
陈嬷嬷脸色崩裂,忙扫了一眼阿圆反应,便抽走她手里的布巾劈头盖脸丢到了姨娘脸上:“瞎说什么呢。莹姨娘定是熏蒸久了,头有些昏,竟说胡话了。”
崔莹却一把除了脸上蒙着的布巾,干脆蹬了水游到阿圆站着的澡桶边儿上,伏在桶沿笑了:“怕什么?小哑巴说不了话,还能把这些捣鼓出去给人知道不成?”
阿圆一听,当然立马点头成小鸡啄米表忠心。
她虽然也觉得四姨娘是一朵奇葩,可她还能找谁说去?
再说了,即便阿圆开得了口,可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谈资啊。
“这……”陈嬷嬷无语。
“啊呀,陈姨~不碍事儿的。我就是憋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小哑巴口不能言,身契也在咱们手里捏着,都不算是府里的人,最是适合。”崔莹下巴搁在扒着桶沿的胳膊,一边说一边冲着阿圆乐,“诶诶小哑巴,要是有一日你能婚嫁,想要选个什么样儿的夫君?”
阿圆看着四姨娘一张无邪但八卦的笑脸儿,不晓得该当她是天真还是残忍。
上一句还说她手里捏着自己身契,下一句又问如果能婚嫁如何如何?
但凡一日赎不回身契,便一日没有自由。就算成婚,也是主子指的,哪有什么选择可言?
她心里觉得厌烦,想着四姨娘真是个坏心眼。
可她不能表现出来惹怒了对方,只好乖乖作答。
所幸这个问题阿圆以前就规划过的,答案也并不难表达。
只见小哑巴眼睛眨巴眨巴,空出来的小手戳戳她自己的脸颊,接着比了个大拇指。
崔莹默了一瞬,旋即拍着水仰头大笑。
“哈哈哈,小丫头你笑死我了!怎么年纪小小,倒也像是个爷们儿好色么哈哈哈竟是要找个俊的?”
阿圆莫名,再看陈嬷嬷冷惯了的老脸竟也憋笑。
这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不成?
她若是能自己做主,定是已经攒够了钱出了府。既然怀里揣着银子,总不会想不开找个好吃懒做的丑汉。一样是过日子,寻个俊的性子软和还会体贴人的暖床不好?
谁会跟自己眼睛过不去呢?
崔莹乐了一通,好容易平复下来,瞥了一眼陈嬷嬷,再看阿圆:“是了,哪个女郎不喜欢俊俏白净的少年郎?”
阿圆不见陈嬷嬷脸色一白,只听四姨娘叹了口气道:“不过,若是少年郎没有这个,也不成啊。”
她右手食指拇指对搓,比了个“钱”的手势。
“小哑巴,你喜欢这个吗?”
谁会不喜欢呢?
阿圆当然不例外。于是两只圆咕噜嘟的黑眼珠子格外晶亮,点头称是。
“哈哈,你倒是直白!”崔莹又笑,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那你记着,只要你乖乖的,伺候我,守好我的秘密,那么这个少不了你的,若是我高兴了,身契也会还给你,放你自由,让你去寻个俊俏的小郎君,如何?”
阿圆一听,这不正是她所想的往后?
于是她更加激动了,手里还攥着个香胰子就把腰折了个对折,冲着澡桶里赤膊的四姨娘拜了好几拜。
事情似乎就这么说定了。
可四姨娘只说了要阿圆替她守秘密,却一点也没有要帮阿圆保守秘密的意思。
明明只是她问了,阿圆就答了。
当时澡房里只有姨娘、阿圆和陈嬷嬷三个人的,可转头第二日四房院儿里都传遍了。所有人都知道阿圆屁丁点大的小哑巴往后要寻个脸儿俊的郎君。
“不知廉耻!”
“才多大啊,就想着这些,也不臊得慌!”
“赵婆子说她是个贱蹄子,果然是了!以为跟姨娘梳头就是得了脸么,什么浪话都说得出口!”
“脸儿俊的郎君能瞧得上她?又哑又瘦的,还是个签了死契的丫鬟,真是会做梦!”
阿圆也不知道招了谁惹了谁,竟然被几个粗使丫鬟为了这事儿揪着拖到了院子外头的树丛里一顿摔打。
就是想一下都不能的吗!
她过去在家时没少挨过揍,知道怎么躲最不容易受伤,就整个人蜷成了西瓜虫一样缩在地上,完全不反抗,任凭那几个丫头拳打脚踢在身上。
不疼,一点儿也不疼,比起阿爹的劲头,这都是挠痒痒!
可再不疼也不妨碍阿圆心里愤恨。
她咬着牙,彻底记恨上了四姨娘和陈嬷嬷。
定是她们里的哪个说出去的!
保守你个头的秘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