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英里》羊笔笔羊

83、第十六章：楼顶夜话

　　第二天深夜，等裴错睡着之后，乔默随手抓了个外套披上，一个人跑到了医院的楼顶上。

　　当然，不是为了跳楼，也不是为了看星星。

　　这个年头，雾霾和霓虹灯还没能侵袭他们这座小城市，天上的星子又凉又密，好看得很。

　　乔默附身趴在楼顶半人高的矮墙上，呼吸了一口夏夜里潮湿又沁凉的空气，低头看了看表，心想，怎么还不来？

　　“小谭，今天来挺早啊。”一个声音悠悠闲闲地从身后飘了过来，乔默一回头，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朝她踱了过来。

　　“是你来晚了，”乔默笑了笑，“江医生。”

　　来的人正是江峰，他一手端着一个款式老旧的白色搪瓷杯子，杯子里不知装着热水还是饮料，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江峰站到乔默身边，把一个搪瓷杯子搁在矮墙上，自己就着另一个杯子嘬了一口。

　　乔默低头瞅了瞅那杯子里黑黢黢的液体，心里啧了一声，果然又是咖啡。

　　这几天晚上，江医生每次来必然端着俩杯子，一杯是热水，一杯是咖啡，热水他自己喝，至于咖啡……总之不是给她的。

　　“东西呢？”乔默朝江医生伸出了手。

　　江医生却扬了扬眉毛，露出个不怎么有诚意的惊讶表情：“裴错不是醒了吗？你还需要那东西？”

　　每次都要找些弯弯绕绕的借口，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地把东西给她，乔默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少废话，快拿来。”

　　江医生笑了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香烟，递给了乔默，那正是之前尼莫给乔默提供的“缓解抑郁道具”。

　　乔默接过烟，发现烟身上不知道为什么被人用笔划了三个等距的□□子，忍不住指着其中一道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江医生打了个哈欠，一边用手比划了两个□□子之间的宽度，“今天你只能抽这么多。”

　　乔默挑了挑眉，一句“凭什么”涌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用问她也能猜到。

　　江医生凭的是他们曾经的“约法三章”。

　　******

　　那大概是三十多天前，或者说是尼莫掉线、裴错昏迷的第十四天，也是裴奶奶去世的第七天。

　　乔默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是因为什么突发事件，只是绝望慢慢地累积，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乔默这才发现，以前她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尼莫的重要性，这个家伙总是在她脑子里不声不响的，偶尔冒出来一次，还总是挖苦得她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

　　但直到他彻底消失，乔默才发现，尼莫原来是她滞留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支点，她只有依靠着这个支点，才能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间找到平衡。

　　她不属于她曾经的世界，即便那个世界还有什么死人俱乐部，大概也不会欢迎她。而她也不属于现在这个世界，因为她既不是谭文卿，也不是乔默。

　　就好比这次跳楼事件之后，那个幸运地没能掉下楼的乔默在家人和同学的安慰下振作了起来，文理分班考试拿了第一名，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理科火箭班，圆了她和聂之远同班的念想。

　　而之前流言满天飞时毫不作为的校方也一改疲软态度，迅速抓了几个刺头典型一一记大过，四两拨千斤地盖过了这个“污点历史”。

　　可想而知，那个乔默的人生轨迹从此再不会和她一样了。

　　她们像是天上两颗相似的星星，只不过有一颗仍在天上，还有一颗只有光尚在罢了。

　　乔默现在的处境也许只有尼莫才能理解，但现在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消失了。她不知道再继续完成任务还有没有意义，也不知道昏迷的裴错是不是会就此变成植物人，再也无法醒过来。

　　更倒霉的是，谭文卿那见鬼的抑郁症还像是附骨之疽一样追着她，让她觉得连呼吸都是重到无法负担的苦难。

　　于是她开始大量地抽尼莫之前留给她的那些“烟”。

　　当然，她还记得尼莫的警告，不就是长时间使用“会对身体产生不可逆的损伤”吗？比起来地狱一样的一天24小时，她不介意早点下地狱。如果一根不行，那么就两根、三根、四根……

　　江医生第一次在楼顶发现乔默的时候，她正靠在矮墙上又哭又笑，满脸都是眼泪鼻涕，用江医生的话说，活像个嗑药嗑傻了的失足女青年，半点没有为人师长的样子，身边还扔了一地的烟头。

　　乔默后来回答：“你当时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妙手仁心的医生。”

　　这是实话，江医生当时看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一路小跑到了她身边，乔默还以为江医生是把自己当成了准备跳楼的病人要来拉她，结果正要说话，就见他弯下腰、神情无比郑重地从地上拈起了一个烟头。

　　啧啧，合着她还不如那个小破烟头值得他注意吗？

　　乔默的注意力一时从那些倒霉事上转移开了，问江医生：“你干嘛呢这是？”

　　江医生正蹲在地上捡烟头，手上还戴着白手套，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他随身携带的透明塑料袋。

　　乔默眯起酸涩混沌的眼睛，发现袋子上贴着一个白色的标签纸，上面写着 “NSTN-14”，她下意识念出了那串字符，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江医生捡完了烟头，晃了晃手里的透明塑料袋，“小姑娘，你要惹上大麻烦了。”

　　乔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能全怪她毫无正形，只不过这时候药效刚好发作罢了，她表情夸张地问江医生：“什么麻烦？你不会以为我在吸毒吧？”

　　江医生却没笑，相反，他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你要是吸毒反倒简单，把你送进戒毒所就行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说着又举起里手里装着烟头的透明塑料袋。

　　“唔，”乔默捂住头，嘟囔了一句，“这可是个好东西。”

　　她刚才确实抽多了，这会儿脑袋都有点晕晕乎乎的，但江医生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猛地清醒了过来。

　　他说：“你和能量域的人是什么关系？”

　　乔默差点像踩到电门一样从地上跳起来，如果不是过量“吸烟”导致她两腿发软的话，她没准真会这么干的，这下她的震惊可不掺水了。

　　“你说什么！？”

　　居然还有人知道能量域的存在？而且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这简直是乔默做梦都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江医生指了指那些烟头：“给你这些东西的人，难道没有告诉你他们的身份吗？”

　　他看了乔默一眼，似乎一下子就看透了她整个人，点了点头：“原来是个借尸还魂的冤大头。”

　　乔默如坠冰窟，指尖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医生叹了口气：“我是你学生的主治医生，还能是什么人？”他说着眯起眼睛，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观察乔默脸上的表情，又像是在听什么别的声音，“我只是年轻的时候和那些人打过交道而已，这些年他们已经收敛了不少了，以前他们还不叫能量域的时候，可真是……百无禁忌。”

　　乔默一把抓住了江医生的衣袖，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刚才的七八根“抗抑郁烟”也让她情绪激动，几乎无法克制：“江医生，你跟我说说吧，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江峰拍了拍乔默的手，像是在安慰她，然后把她的手从他胳膊上拍掉，语气温和地说：“想听的话就站起来……那你坐好了也行，把脸上的东西擦了，不许往我袖子上擦！”

　　然后，江峰就告诉了乔默关于“能量域”的事情。

　　与乔默曾经猜测的不同，能量域并不是什么阴间事务所，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没错的，用江峰的话来说，他们的分部遍布目前已知72个星系，而未知的更是数不胜数，是一个根系庞大，谁也无法撼动的存在。

　　同时，它也是一个非法的牟利集团。

　　能量域的前身叫做“影子联盟”，他们的“使命”是通过改变既定现实来收集溢出的时间能量，为此，影子联盟建造了所谓的“能量转换站”。

　　把一个一个活人送进去替他们改变既定的现实，再是洗钱一样，把那些偷来的时间能量在这些活人的时间线里滚一遭，最后拿到黑市上去卖。

　　时间居然也能买卖吗？居然还有贩卖时间能量的黑市？乔默仿佛是在听天方夜谭，但这也不妨碍她抓住这个“故事”的重点：“你说他们用活人‘洗白时间能量’，可是我……”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已经死了啊……”

　　江峰却毫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他解释道：“影子联盟在二十……不对，应该是十八年前被狠狠打击了一回，现在已经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干这些事了。”

　　他看着乔默：“你以为你已经死了，是不是？”

　　乔默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嗓子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话怎么都说不利索：“……难道我、咳、我没有吗？”

　　江峰说：“能量域的人会选择一些濒死的人，先用一个小的时间循环把他们保护起来，再把他们从生命的最后几秒提取出来，让他们去收集时间能量。等任务完成了，再送他们回到自己的时间流，这样一来，就算他们倒卖的时间被查出有问题，也查无源头、死无对证了。”

　　乔默脑子里恍然闪过一个画面——她看到自己在医院的楼顶，不断地迈步跳下、又回到楼顶、再迈步跳下，而她却像是个旁观者，只能在一边看着，耳边恍惚间似乎还有钟声响起。

　　她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你的意思就是，我虽然现在还没死，但最后也要死是吧？”
　　江峰的回答听起来铁石心肠：“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这话可真他妈没错。

　　乔默苦笑了一下：“那我能不能问问，他们要我完成任务前承诺复活我妹妹，这些都是他们骗人的吗？”

　　“那我可不知道了，跟那群人打交道的日子已经离我很远了，我也是今天看到NSTN才想起来他们的。”

　　江峰耸耸肩：“何况，协议是你自己签的，是真是假你都得自己买单。”

　　“NSTN到底是什么？”乔默皱起眉。

　　江峰说：“神经网络结构创伤中和器——简单来说，就是削弱你对负面情绪的感知，但是这是一个双向机制，摄入超量的话，你对正面情绪的感知也会受到损伤。”

　　他看了手里的袋子一眼：“你要是照这个量每天摄入的话，我猜应该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把你送进精神病院或者养老院了。”

　　乔默哼笑了一声：“不会的，照这个量，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存货就该耗光了。”

　　她把脑袋向后靠在矮墙上，吁了口气：“不管能量域那群人是利用我还是真心实意地跟我做交易，他们现在都不在了，我现在属于这个世界的滞留分子，与谁都无关。”

　　江峰沉默了一会儿，也在乔默身边坐了下来，他眼睛望着夜空，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星星，低声说：“别这么说，我们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始于存在，终于遗忘，只要你还在这里呼吸，就不能说你和谁都无关。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人记着你，你就还以某种方式和这个世界保持着联系。”

　　乔默也安静了下来——不是指说话上，而是她的脑海里忽然安静了，那些自怨自艾的、痛苦不堪的、愁肠百结的声音，像是一块被按了静音键，不再缠着她了。

　　“你知道吗？”乔默侧头看着江峰，“刚才你比什么时候都像个医生。”

　　江峰回答：“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站在手术台边上的样子。”

　　他说着抬手晃了晃那个装着烟头的小塑料袋：“小姑娘，我们来约法三章怎么样？”

　　******

　　那天之后，乔默就和江医生做了约定，她把手里所有的NSTN-14都交给江峰，每天晚上他们在这里碰头，她可以在江医生的监督下吸一根烟。

　　“行吧。”乔默看着那根被划得丑巴巴的烟，勉强点头，忽然又注意到什么，“喂！你这分得不平均，我今天这部分怎么最少？”

　　江医生无视了她的抗议，胳膊肘撑在矮墙上，一边抬头看星星，一边拿他的搪瓷杯子喝热水，不紧不慢地说：“裴错醒了，身体各项机能都正常，你还有什么烦心的呢？”

　　这话问得可真好，乔默低头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偏头呼了出去，感觉压在心上的阴影好像消失了一点，这才开口：“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裴错为什么会昏迷，还昏迷了这么久。”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江医生回答，“人是很复杂的生物，现在的医学所能解释的不过是千万分之一而已。”

　　乔默又喷出一口带着苦味的白烟，眯起眼睛看着江峰：“但你知道，对不对？”

　　江峰和她对视了几秒，终于松了口：“看在今晚咱们最后一次碰头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

　　“那天在屋顶上救下你们的，不是普通的警察，而是A立方的人。”

　　江峰说话的时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边的搪瓷杯，那里面的咖啡早已经凉透了：“A立方是一个特殊组织，你可以这么理解，他们是一群专门处理超自然事件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他们有很强大的雷达，能够灵敏地探测到各地发生的超自然事件。”

　　乔默没说话，她想到了大雨的那天，裴错趴在屋顶拉着她时古怪的语气和目光。

　　江峰继续说：“我早年的时候和A立方有些关系，所以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也了解了一些。”

　　他看了看乔默：“裴错那孩子是一个C级的心灵感应者，看样子你也早就知道了吧，A立方的人也一直在关注着他，只不过没有让他知道而已。他现在的能力测评结果虽然只有C级，但以后会发展到什么等级其实很难说。”

　　乔默皱了皱眉，她本能地反感这个叫做A立方的组织，他们无论是把裴错当成一个潜在危险还是潜力股，对裴错来说肯定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孩子也一直没有表现出问题，直到暴雨的那天。”江峰看着乔默，“他伸手拉住你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乔默违心地摇了摇头，说：“那种突发情况下，人的能力是会爆发的，就算他那一瞬间反应速度很快，力气很大，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有一点你说的很对，”江峰笑了笑，“突发情况下，人的能力是会爆发的。在那一天，他的能力忽然就从C级心灵感应变成了A级心灵操控，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乔默又摇了摇头，这回是真的没有听懂。

　　“据当时上楼去救援的组员说，他在跑到离顶楼还有两层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异常尖锐的声音从他太阳穴扎了进去，在朝他大喊‘拉她上来’。然后这个声音就从他的太阳穴一路钻进了他的四肢，拉扯着他用超过人类极限的速度一路冲上了楼顶。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你从楼外拉上来了。”

　　一阵凉风吹了过来，乔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你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都是裴错做到的？”

　　她下意识摇头：“不可能。”她还想再找些什么理由来反驳江峰，最后却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江峰。

　　江峰拍了拍乔默的肩膀：“放松点，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想让你把裴错当成个怪物或是别的什么，你也不会的这么做的，是吗？”

　　乔默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点头：“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我。”

　　“这也是我告诉你这些事的原因之一，”江峰喝光了搪瓷杯子里的最后一点水，“你打算继续照顾这个孩子，对不对？既然决定了要做，就要做好承担相应责任的准备，也包括你以后万一后悔的后果。”

　　乔默一怔，她本来想说她绝不会后悔，但不知怎地，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这世上变数这么多，她也曾经坚定地以为自己绝不会后悔自杀这个决定的，但是现在……

　　谁又能真的断言以后呢？

　　江峰忽然笑了笑：“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想给你一点忠告。”

　　他又抬起头看着星空，声音低沉了下来：“别太过相信你的眼睛，要多听听你心里的声音。”

　　乔默“嗯”了一声，又问：“那些人，我是说A立方的人，他们会伤害裴错吗？”

　　“据我所知，”江峰摇了摇头，“只要裴错的能力级别保持在C级以下，A立方的人就不会采取静默观察以上的手段。”

　　乔默：“所以只要裴错的这种能力提高，他们就会找上门来吗？”

　　江峰看了乔默一眼：“看样子你好像把A立方当做什么怪物组织了？其实A立方里都是和裴错同类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一群有着特殊能力的普通人罢了。如果裴错这孩子真的有一天变成A级，他会需要一些更能了解的人来帮助他的。”

　　他目光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慢慢地补充道：“相信我，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乔默忍不住说：“可是……”

　　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江峰抬手打断，他一伸手，灵巧地从乔默手指间拿走了那根NSTN-14，冲她晃了晃，露出一个痞痞的笑容：“免费监督你这么多天，这个就当做是犒劳吧。”

　　乔默还想说什么，但江峰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写着他现在想一个人呆会儿，乔默只好识趣地告辞离开。

　　下楼前，乔默回头看了江峰一眼，他正直起身子站在矮墙边，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端起了那杯凉透的咖啡，低头抿了一口。

　　夜风温柔地吹着他的白大褂，驱散他指尖的烟气，又钻进了他额角的短发间。

　　乔默知道这种形容很浮夸，但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个孤独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