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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一笑一颦皆惘然 ...

  •   故而他私下称段谦博,总是不称“丞相”,而是称“先生”。

      段先生是他所见过最为温柔敦厚的一个人,先生很少笑,常年却只是温柔,那种笑意融进他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让人觉得温暖。

      段先生讲书的时候,讲到高兴处会眉目舒展,仿佛真正入情入境,嘴角微弯,快意其中,那种快乐,他不能不钦佩。那是不问世事的坦然,是专心在故纸堆中得来的快意,那是单纯美好的自然,可惜,那种笑容已经随着段先生的离去而永远消失,终其一生,他再也不能见到那么幸福的人,那么简单的笑容。

      段先生死的时候,据说神态安详,在斩首的前一刻仍在微笑,不失大家风范,他听得心头都在淌血。

      如今,段先生唯一的血脉,他的女儿段心柳就不过与他咫尺之隔,却是天涯之距,她恨他恨得那么彻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无不在倾诉她的不甘与痛恨。

      他如今才明白为什么她待他和瀚沛如此不同。她本就是瀚沛的人,又何来的信任与原谅?

      段先生去世后,他种种想法都是绝望,只觉得父王离他那样遥远,他犊慕之思、他的忠心恳切,都不过是父王的过往云烟,驭臣之术远远凌驾他之上,一个王朝的命运比他重要太多太多。意识到这一点,他才开始懂得要为自己保留一点点,比如段先生,比如他的爱。

      他拼了命要把段先生的两个女儿救出来,然而世事不如他所料,等他派人到天牢活动的时候,段先生的大女儿,也本来应当是他王妃的段心妍已然历经病重,命丧黄泉,小女儿段心柳未满十五岁,理应充为官妓,然而却不知所终。

      赵瀚海动用了一切手头人马才得知,段心柳被不知名的人氏弄出天牢,卖与牙婆王氏,但到追踪至牙婆王氏时,王氏已经先一步被灭门,一地血腥掩埋了段氏最后血脉的行踪。

      赵瀚海很吃惊,段先生一向为人宽厚,为何要将段先生逼迫到此境地?然而事已至此,他毫无办法,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用,他可以追击辽国彪悍的骑兵千里而毫无畏惧,却在帝都人心倾轧的斗争面前,如此薄弱。

      时隔足足一年之久,他在自己府上为自己庆祝二十五岁的宴席上重新见到了段心柳,她唤作“莫舞”,美得让整个帝都的权贵为之屏息,一切都像是梦境,唯有她真实的让他不能不相信。他寻找了一年多的人其实就在他自己的府中,咫尺天涯。今日才领略其中之意。

      她怕他,她恨他,他无力辩驳。

      她亲近端王,她唯有遇见他二十岁的五弟瀚沛的时候才会展颜微笑,他如今才知,原来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的人。

      吃馄饨,最重要是汤头,必要洛阳细麦研磨成粉,六个月初成小猪,肥瘦各半,加以时令鲜蔬,调为馅料。细细调味,配以东海鲜虾熬成浓浓汤头,这才能做成鲜美的馄饨。

      莫舞戳着眼前色香味都不俱全的馄饨,却吃到酣畅淋漓。

      能吃饱已是不易,哪里有机会挑剔。好在她段心柳已经从富家千金被逼为随遇而安。

      赵瀚沛看着她的眼神很玩味。

      “怎么?”她左腮帮含着一个馄饨,右腮帮含着一个半馄饨,模模糊糊问他。

      赵瀚沛摇摇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头的满足和快意是为了什么,又如何能说与她听:“快吃,完了就收摊了。”

      莫舞看着打哈欠的摊点老板,不由泛起一丝暖意,曾经,她和心妍姐姐也是这样缠着爹爹吃夜食,爹爹心疼下人,又不愿惊动厨房,就带她们俩来这里吃馄饨,清爽软滑,鲜美甜香,如今的味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同罢了。

      好容易恋恋不舍吃完一碗馄饨,瀚沛早就在各个小吃摊之间巡了一遍,甜咸麻辣、脆酥软糯包了三大包,包罗万象,无所不在。

      莫舞忽而觉得温暖,有那么长的岁月她不曾和人上过街,吃过零食,逛过夜市,她的青春早早埋葬,让她忘记她曾拥有过的幸福。

      她认真看瀚沛,细白皮肤,丹凤眼。唇角总也抹不去的笑,就仿佛父亲。

      她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瀚沛也不回答,只是揉她的头发:“傻丫头。”似乎是解释,也不是解释。

      瀚沛带她回太子府,在幽深的巷尾吻她,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瀚沛有种介乎男人与男孩之间特殊的香味,干净中透着一丝阳刚之气,渴切且需索无度,她后脑顶着墙壁生疼,不能拒绝。

      瀚沛喃喃的:“真……舍不得……,你……这么……美……”

      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忽然就贪恋起他的温暖,当在一个被敌视、被孤立的环境里生存的久了,总免不了生出刻骨的孤寂,这是她第一次吻人,全无章法,只觉得他温暖的仿佛心尖上的一把火,灼人又刺激。

      她总是傻的,不论是对阿塔,还是赵瀚沛。

      莫舞回到自己在太子府的小小住处时,脸颊仍是滚烫的粉红,她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吻她,也不懂他的窃窃私语是说什么,她只觉得温暖,想要这样的爱已经太久,久到她几乎忘记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黑暗当中,她推开了自己的房门,黑暗中,她无知无觉躺上自己的床铺,全然没意识到,其实桌旁坐着一个人,飞蛾扑火般的温暖就仿佛醇厚绵长的女儿红,她已经醉了。

      “你爱他吗?”黑暗中赵瀚海问她。

      “谁?”她惊觉。

      “你爱他吗?”赵瀚海继续问道。

      “太子?你怎么在这里?”莫舞惊讶问道。

      赵瀚海不回答,只觉得太累,看着他带她出去,看着他带她回来,看着书房中的密报,她其实爱的是他的弟弟赵瀚沛,为了他甚至深入太子府,做一枚心甘情愿的棋子,让他堂堂太子情何以堪?

      赵瀚海沉寂不发一言,看着黑暗当中的莫舞又默默带上了金盔铁甲,将他赵瀚海远远隔绝,他唯有说:“明日起,你不要去书房了,‘九龙中堂’牵涉太广,你暂避更为妥当。”

      莫舞心中猛得一紧,似乎有钝钝的痛,而后是长久的沉默和顺从,她静静答道:“奴婢遵旨。”
      赵瀚海在黑暗中和她静静对峙着,谁也不肯说话。

      对于赵瀚海而言,这是难得的静谧,她无声无息在他身边存在了那么久,他却全无知觉。对于莫舞而言,这是折磨,太子对于她而言,总是太复杂,她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莫舞回到高墙的另一侧别苑的时候,从未料到会遭到这样的待遇。

      她以为,比如苏苏,比如青莲,一定会对她冷嘲热讽,极尽落井下石之能事。她低估了人性的温暖。

      首先是素衣,他抚着她的头发说:“孩子,还是安心做府姬的好。”

      苏苏和青莲用温存的眼光看她,每个歌姬保持着甜美的安静,似乎从不知道她离开过她们,照常练唱,依旧在河岸咿咿呀呀将柔美绵长的声音送出去。

      其实谁不知道呢,一个府姬,一夕失宠,就是地狱一般的生活,怀揣着今生都无望的梦想,在一团烂泥当中一点点腐烂。

      莫舞不知道,所以她依旧无知无觉过着她十五岁府姬练唱练唱再练唱的生活。

      莫舞偶尔会回想那一夜在暗巷当中赵瀚沛激烈的吻。

      赵瀚沛吻了她,她的心却在想象,那是阿塔,她一生幸福的祈念,那其实是阿塔。

      阿塔走了,薄雾的清早,模糊的她几乎要记不起,她却记得她策马扬鞭,亲自骑马追他。她本骑术差极了,阿塔在走之前,没来得及把她变成马背上翻飞的蝴蝶。但是那天,她追上了骑术精湛的阿塔,她不知道是她的命数,还是阿塔的刻意留恋。

      那是不是说,其实阿塔还是有那么一些些在乎她?

      少女莫舞在孤苦无依的府姬生涯中,如同在天牢当中一样,方寸之间不能控制地回想着阿塔干净温暖的笑容,那是她今生唯一的指望。

      赵瀚沛突然不再出现在她周遭,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许久才意识到,他似乎是许久都没有来过太子府了。既没有白日的拜访,也没有夜间来找她去夜市。也许本就不在乎,得来的随意,失去也并不在意。

      她也许寂寞得太久,不过贪恋赵瀚沛带来的那一点点陪伴。

      莫舞不知道的是,素衣忽然成为了太子赵瀚海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每日不管太子政事忙到多晚,必然召见素衣书房相见,莫舞更不知道的是,素衣和太子所谈的,其实不过是她。

      “她今日学了新曲,似乎是相当喜欢。”瀚海有着微笑的嘴角。

      “她今日略受了点风寒,唱得不甚明亮。”瀚海略有些失落。

      “她今日贪睡,险些被训唱嬷嬷骂。”瀚海一丝嗤笑。

      “她今日偷偷在房中祭拜,甚是黯然。”瀚海突然惊觉,今日是段丞相的生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一笑一颦皆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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