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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幽音似诉前生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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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前
夜静人阑,月色明朗,中天里似有一方上好的玉盘,清辉满地。
再笨的刺客也知道,月色明朗如此,实在不是一个行刺的好时机。
阿塔不笨,阿塔只是别无选择。
阿塔矫捷的身影,仿佛一片低矮的云,策马驰骋在月色里的戈壁大漠,马蹄用柔软的棉布包裹过,踏在戈壁粗粝的地面上,寂静无声。眼前黑黝黝的一片阴影就是阿塔的目的地——赵氏王朝的前锋大营。
阿塔要杀的,是一个王爷——赵氏王朝的隋王赵瀚海,这次派兵对阵西夏的主帅。
前锋大营的正门,阿塔曾经从沙丘上遥遥地看过,方正威严,就仿佛他们这群中原人的作派。
而前锋大营的侧翼,却和任何一个大营的侧翼都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笔直高耸的排木栅栏,削尖入云的栅栏顶端,仿佛狼的利牙,擎天森森。
阿塔手脚轻捷,一掠而上,猫在柱顶的阴影里,悄悄打量着整个前锋大营,用他锐利的目光探寻着中军营帐的方向。
月色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他有西夏人分明的轮廓,亦有汉人柔和的嘴角,额发几缕,在北风里肆意地飞扬着,他的俊美里有大漠男儿独有的豪气。
一片云彩轻悄悄掩住了月色清朗。
趁着这刹那的昏暗,阿塔像暗夜中一只巨大的蝙蝠,掠向中军营帐醒目的红色的帐顶。
云飘月中,映出一道诡异的红边,投射在昏暗的前锋大营里,就仿佛一只噙着血的眼。
那个瞬间,大漠安宁,戈壁静谧,兔驻狼伫,风停沙寂。
阿塔莫名的后背泛起一层冷汗,他终于注意到了有什么不对:这个前锋大营,太过安静。
没有守备的兵士,没有巡查的兵队,甚至没有深夜里,男子聚集之地该有的鼾声如雷,整个前锋大营,除了几点营帐间跃动的篝火,就似乎一座空营,寂静无声。
阿塔在冒冷汗的瞬间,就冷静了下来,他能活得比别人更长一些,就是因为他够冷静。他一个闪身,轻飘飘落到了距他最近的营帐外,屏息凝气,用他过人的听力,听着帐内的动静。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营帐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阿塔冷笑一声,原来堂堂前锋大营唱的是一出空城计。中原人最狡诈诡异,我们西夏人也不笨。他提气就要离开这空荡荡的大营。
云朵彻底遮住了明朗的月色,银白色的月光悄悄躲在了暗云的背后,大漠风起,一片混沌的沙石包裹住了前锋大营,点燃在营帐之间的点点篝火,次第熄灭,天地之间,忽然就只剩下了诡异的安静。风声呜咽,像不甘的游魂在其中倾诉,阿塔全身收紧,这刻的气氛太过惊悚,连一向冷静如他,掌心也不由泛起了薄薄的汗意。
阿哥骑着火红的骏马
阿妹端着醇香的奶茶
阿娘捧着圣洁的鲜花
阿爹踏着漫天的晚霞
像神鸟带着幸福光华
一个细细的女声飘荡出来,在空寂的大营里,如同鬼魅。
这个女声停住了阿塔离开的步伐。
那是一首西夏的儿歌,一首流传了很久很久的颂歌。只有五句,那女声翻来覆去不知停息地唱着。
那是一首欢快的儿歌,西夏的孩子们唱起来的时候,脸色红润,像草原上盛开的鲜花。这女声也是欢快的,就像山间奔流的小溪,淙淙作响。
阿塔却挪不动步伐,这首儿歌,原本应当是由西夏的弥语演唱,而现在,这珠圆玉润,欢快活泼唱着歌的女声,用的分明是汉语。
很多很多年前,一张花一般柔弱的面孔问他:“这首歌很好听,用汉语怎么唱?”
阿塔亲自花了两个夜晚,一个一个字写出来,一句一句教她唱。再后来,阴阳相隔,黄泉断缘,这首歌也渐渐消失在记忆里,直到今夜。
有时候,人的弱点就在于,无论理智如何嘶吼着要离开这鬼城一般的前锋大营,情感却从多年前的记忆里浮现,心不由控制地在胸腔颤抖着,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也好,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能再见她,人也好,鬼也罢,只要是她。
阿塔失魂一般挪动自己的步伐,朝着中军营帐走去,熟悉的旋律,他曾亲手用力一笔笔书写的歌词,拥她在怀,一句句相依轻唱,当年的月色,当年的繁华……
中军营帐雪白的幕帘,阿塔伸手撩开。
温暖的香味,混着皮革铁甲冰冷的气息迎面扑来,营帐里,一个美丽的白色身影。长发柔柔落在肩背上,不挽髻,不华饰,雪白的轻纱,一如阿塔记忆里她曾珍爱的模样。洁白的赤足深陷在虎皮当中,足腕上一串黄金铃铛。一样的眉眼,极淡的眉,双目却蕴着冰雪,目光飘来的时候,偏不觉得冰冷,只似乎水波荡漾,如九月满池的碧波。
灯烛皆熄,四下里黑暗一团,唯有帐心一盆温暖的炭火,燃得如火如荼,映着她美丽的脸庞,光影跳动,更分不清此刻是幻是真。她仍是无知无觉唱着那首西夏民谣,一边唱一边漫不经心拨弄着面前的炭火,丝毫没有注意到阿塔的出现。
阿塔的双拳握到乏力,曾经午夜梦回过多少次,希望能再见她的脸,如今这一幕,竟说不清心头上的滋味是喜是悲。仿佛他误入了一个梦境,只希望这梦境可以长长久久地做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心柳,是你吗?”阿塔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问。
女子转过头来,仿佛等待一个许久不见的归人,轻轻地笑了:“阿塔,是你回来了吗?”美丽的眼睛,没有焦距。
阿塔心一紧,竟然真的是她,下一刻,黑暗袭来,他不甘愿地闭上眼,昏了过去,嘴角犹有一丝轻笑。
劝降
阿塔醒来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自己身在牢笼当中。他只茫然了一瞬,不记得昨夜经历的一切,究竟是梦境,抑或自己这么多年的幻想,甚至是中原人的巫术,他看着牢笼外透着微光的帐顶,决定开始自寻出路。
巨大的铁笼,冰冷坚硬,每一个接角他都细细摸过,无隙可寻。
阿塔拍拍手,放弃了自己的探索,低垂着头想着自己的处境。
明明知道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安危,却不由自主想起昨夜,空无一人的前锋大营,鬼魅一般的身影。
她似乎比记忆里瘦了一些,原来的她,总是微圆的脸,有少女清浅温柔却也肆无忌惮的笑意。
总觉得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就像最美的青花瓷,捧在掌心,总有让人失手捏碎的顾虑。
她身上总是有着温柔的香气,那是帝都上好胭脂水粉铺子里的香料,她只执着地用荷花香的,正如当年她对他的爱,有义无反顾的决绝。
她的死讯传来西夏的那天,他正在宴饮上,笑语晏晏和周遭的西夏汉子一起喝酒,那天他喝了很多很多酒,却始终没有醉。有的时候,越是伤心,越是清醒。因为痛得太彻底,所以什么都不能成为掩盖伤口的借口,酒也不能。
阿塔觉得记忆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东西,如果没有记忆,他就不会身陷囹圄,最折磨的事在于,即便身陷囹圄,还在心底的最深处,指望昨夜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一刻也好。
正在阿塔胡思乱想的时刻,关着他的营帐帘幕,被一双细白的手撩起来。那双手有养尊处优才能有的细白,但是却稳定干燥,精心保养。阿塔几乎没有花力气就认出这是一双杀人的手,虽然美丽,却致命。
手的主人一样精致俊美,不同于阿塔豪气的英俊,手的主人有一种白净的儒雅,阿塔知道,只有南方绿意盎然的杨柳岸,才能用灵秀的水土养育出这样精致的人物。
轻甲长剑,他即便身着武士打扮,依旧像江南文士,有儒雅清淡的气息。
阿塔忽然笑了,轻蔑而高傲:“用迷药,狡诈的中原人没有更光明正大的手段吗?”
手的主人也忽然笑了,怜悯而玩味:“用暗杀,豪迈的西夏人没有更光明正大的手段吗?”
阿塔变了变脸色,他忘记了,和中原人吵嘴,实在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
“西夏人抓到了中原的俘虏,就烙上印,和牛羊一样,成为西夏人的财产,如果我要印,就印在你漂亮干净的脸颊上,你说好不好?”手的主人负手问阿塔。
阿塔脸色不变,朗声说:“我能来,就没有想活着回去,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都随你的便。”
手的主人点点头:“很好,你没有想活着回去,是条汉子。”顿了一下,“但如果我想要你活着回去呢?”
阿塔皱眉:“你什么意思?”
手的主人漫不经心笑了一下,没有回答阿塔的问题,反而说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前锋大营抓到刺探的探子,都会锁到马厩去,风吹日晒,苦不堪言。”
阿塔看着他,没有丝毫的恐惧,这样小小的威胁与磨难,他完全不屑一顾。
“而你没有被送去马厩,反而关到了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手的主人继续问,对于这个问题,阿塔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想着,狡诈的中原人。
手的主人笑了一下:“因为马厩是关不住雄鹰的,这里是中军大营的偏帐,从扎营的第一天起,什么都没准备,只准备了这只笼子,我等待你这只草原上的雄鹰,不是一天两天了。”手的主人轻飘飘地说着。
阿塔瞬间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厉声问:“你到底是谁?”
手的主人偏头看他,嘴角的笑意无限放大:“你要杀我,难道认不出我?”
阿塔愣了,怎么可能?线报里,隋王赵瀚海应该是一个一事无成,整日只会玩乐喝酒的软蛋王爷,所以他才在见到他的第一刻,就把他当成是赵瀚海身边的副将或者谋士。
阿塔不说话,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他遭遇了一个高深莫测,让他完全摸不着根底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