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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北上 ...

  •   六月半,未时天,滚绣阁突燃大火。
      一时间烟炎张天,里里外外的人都吓呆了,扔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救火。
      好在正巧赶上阁里宾客最多的时辰,众人抬水帮忙,不多会儿便将大火扑灭了。
      待绣娘们清点损失时,才发觉只着了沈轻一间西厢房,还只着了一半儿。
      除了整个方榻与搁在方榻上刚帮李三小姐绣好的嫁妆毁于一旦以外,其余的什么都没烧。
      正当所有人松了口气儿时,忽然又猛地发现,那位平时总是偷懒贪睡,却镇着滚绣阁一张门面的沈轻沈师姐,不见了。
      她像只没入胡同拐角的野猫,就这么悄末声儿的消失了。
      童玲愣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西厢房,傻乎乎地想,这人不会因着江寻要娶亲,跳河殉情去了吧?

      时间往后推了仨月,夏季刚过,初秋将至。长安城里八街九陌,分外繁华。
      义顺茶楼的堂倌早早儿地垒起了七星灶,再摆开几张八仙桌,铜壶烧起三江水,站在门前吆吆喝喝地开了张。
      往来人群络绎不绝,十六方宾客谈笑风生。

      沈轻穿着轻便的薄罗长裙,梳着干净洒脱的单螺髻。小脸儿娇俏白皙,眉目清秀好看,走一路惹得一路人频频回头。
      她只顾溜溜达达,当旁的都是一坨坨冬瓜。

      这前半辈子,沈轻从未出过吴郡半步。那江南水乡的地界儿,走哪都是杏花春雨,杨柳依依。
      可这长安城呢,却是九衢三市,接袂成帷。一路的商铺小摊儿鳞次栉比,不由得让她看花了眼。
      要想在这么个四方宽阔的城里找个人,属实有点儿困难,想急也急不来。
      沈轻稍微一思量,便把心头的焦躁压了下去,转身迈进了义顺茶楼。

      “哟,客官,您这是打哪儿来啊?”堂倌头戴顶毡帽,臂上搭了个白毛巾,笑呵呵的将沈轻往厅里迎。
      “南边儿,”沈轻挑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将行囊放好,眨巴着大眼睛点了壶绿龙井。
      人不在家乡,只能从袅袅茶香中闻闻味儿了。

      “得勒,您稍坐,马上来。”堂倌拾起白毛巾将八仙桌抹擦干净,转头向后厨大声吆喝着,“西湖绿龙井一壶——!”
      “诶——”听罢,后厨有人立刻和应上他。
      两方人你来我往独特的叫卖声,惹来众人一阵阵哄笑,本就热热闹闹的场面更显喧嚣。
      沈轻独自坐着,一瞬间有些发愣。

      她知道,这回北上长安,跟阁里连个招呼都没打,实在是冒失。
      可那天晚上逼迫小六的时候,她心里的火真的压都压不住。

      在后院儿躺椅上看见那人第一眼,沈轻就知道,这是个假的。
      她认识的江寻,喜欢的江寻,脸虽是温润的,可心眼儿却像蜂窝煤上的窟窿,多如牛毛。这导致他眸子里永远藏着抹坏笑,眉梢上永远挑着股不羁,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更是带着压也压不住的孩子气。
      她俩打小混在一起十来年,沈轻不知道看着他用那张彬彬有礼温柔敦厚的脸算计过别人多少次,说比爹娘还了解他面上那些细微末节的表情也不为过。

      还有那蠢乎乎的小六。
      沈轻抚额叹了口气。
      他所叙述的那段故事,连标点符号都不是真的。

      是,手上的茧子可以做假,做的跟真乞丐似的。
      但哪家枕天睡地的乞丐后脖颈子能嫩的掐出水儿来?
      所以小六压根不是什么狗屁乞丐,而是被专门训练出来的替身。
      那套说辞,恐怕就是为了遇到危险可以保小六一命,毕竟没人会去专门杀一个毫无威胁的小人物。

      还有那纸婚约,人还未到,先定下亲事,为何如此着急?还要闹的人尽皆知?
      沈轻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
      双方联姻结亲,就意味着夫妻二人会在吴郡安家落户,长久生活,也意味着“江寻”从此有了个软肋和顾念。
      换句话说,家庭,会变成“江寻”的枷锁和把柄。
      这么一梳理,小六演的这场大戏,背后意义就很明显了。

      他扮成江寻回到吴郡,这是第一道屏障。
      他娶李三小姐,假装家庭和睦落地生根,这是第二道屏障。
      编出一套“边关捡乞丐,正主赴长安”的说辞,这是第三道屏障。

      江寻和小六设得这三道屏障,到底在防谁?
      把一个假的放在家,还要娶亲生子,向外人表示“我永远都会呆在吴郡”,本人却偷梁换柱来到长安,到底是图什么?

      沈轻脑子里现在一团乱麻,一个问题想明白了,立刻又有一个新的问题窜出来,怎么理也理不清。
      她趴在桌上 ,两眼一闭,低声喃喃自语,“江寻啊江寻,等我找到你,一定要扒你的皮缝在我的绣绷上当背景,哼!”

      这边儿沈轻正自顾自悲叹生活呢,只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微哑沉闷的男音。
      那人似乎压着笑,轻声说,“姑娘,您的西湖龙井茶来了。”
      沈轻只当是换了个堂倌儿,她懒洋洋地朝旁边挪了挪,连眼睛都没睁,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放下滚蛋”。
      那人似乎憋笑憋的抖了一下,瓷制的茶壶茶杯互相碰撞出“嗑嗒”一声。
      沈轻有些烦躁,心说这人怎么回事?姑奶奶长的有那么可乐吗?
      她睁开眼,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转过身,打算教育教育这不懂事儿的小厮。
      却在看清那人的脸后,瞬间僵成了块人形棺材板儿。

      四周的喧闹鼎沸好像突然被人抬手抹了去,天大地大的星光万顷似乎都只含在了那双带着笑的桃花眼中。
      三个月——近百日的担心忧虑和三年来每一天的苦苦等待,好似都因一句“久别重逢”而化为了捧喷满醋汁的鲜花,尽管泛着酸水却依然绚烂耀眼。

      江寻的脸近在咫尺,沈轻愣愣地看着他,像个不会思考的布娃娃。

      只见他放下茶盘,伸手抚上了那张令自己日思夜想的脸,低低地说,“阿轻,对不起。”
      一颗珍珠似的眼泪蓦地打在他手背上。

      那一刻,江寻只觉着整颗心像是被谁捏碎了,疼得连牙关都在发颤。

      沈轻回过神,抹了下眼角,死死盯着他问出了第一句话,“你娶妻了吗?”
      如果你说娶了,今晚姑奶奶立刻让你曝尸荒野。
      江寻呆了一瞬,哑然失笑,摇摇头道,“没娶,你还未嫁,我娶谁去?”

      看呐,女人就是这么好哄。只消一句话,盘桓在内心里的憋屈烦闷全都没了。

      沈轻仰脸笑的如同冬日暖阳,认真道,“那你可是捡了条命。”

      几年不见,他的小阿轻还是这般嘴损人狠。却也像冒着热气儿的温泉水,将他的四肢百骸泡的酥爽胀软。

      三年前,因为点儿上不得台面的肮脏事,江寻耍了手阴招,将自己的身份一点一点抹去,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位来历成谜的人。
      他满心算计,步步为营,一方面是从吴郡脱出来,另一方面也是保沈轻不入那帮人的眼。
      他本想着,等长安的事儿过了,就再回到河埠廊坊的江南水乡迎娶那放在自己心尖儿上的人。

      小六瞒不过沈轻的眼,这是他早就料到的。所以才无所顾忌地让小六一回就去见她,看她过的好不好。
      可他从未想过,他的阿轻,他的小丫头会义无反顾北上寻他。

      “勿负佳人。”
      这样烫人的真心,怎么可能负得了呢?
      只是......

      江寻执起沈轻的手,向曾经无数个二人相携的瞬间一样,迎着她的目光柔声道,“走吧丫头,我们回家。”
      谁知预想中温情的一幕没出现,沈轻翻手反客为主,把他的腕子压在了八角桌上,眯了眯眼,笑嘻嘻地说,“先别急,我有几个问题。”
      “哦?”江寻见状毫不犹豫地坐下,拿起茶壶为两人斟满两杯茶,挑了下眉毛道,“丫头你问。”

      要说普天之下的恋人,一百对儿能有一百零一种相处之道。有的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有的大吵特吵,争论不休,全凭双方性格使然。
      而江寻沈轻这一对儿,一个智多近妖,走一步看七步,一个心狠手黑,成日与骨针毒谱为伍。
      两人都长了颗玲珑心思,再加上青梅竹马,从来都是一打眼儿看过去,便能发现对方脸皮之下那点不易察觉的算计。
      譬如江寻刚刚心里想的那句:“只是......”

      沈轻呷了口茶,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点,决定开门见山,“江寻,你是打算赶我回去是么?”
      江寻摸了摸下巴,意识到他的小丫头并非撒娇耍赖,而是真心实意的发问。便也绷住了脸,沉默半晌,最终斟酌着说,“阿轻,我所面对的敌人,并非寻常百姓家。这条长安路,困难重重,稍不注意,就会身亡命殒。你在小六身上,应该一样能看出来,此事并非儿戏。况且,这本就是我一人之事,万万没有把你拉进来一齐趟这趟浑水的道理。”
      顿了顿,他抬起头,直直地看进沈轻的眼里,罕见地露出个怅然悲切的表情低声说,
      “最主要的是,我怕我......护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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