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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   盛夏的时候在老家的天井里那棵枇杷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望着黄澄澄的枇杷垂涎不已,从前是宁澄最喜欢做的事,可是现在,这却成了一个最大的噩梦。她什么也看不到,她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医生说她肋骨的伤势恢复的很好,再过些时候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她自动忽略了那句话中的“再过些时候”这五个字,自己摸下了床,在碰到四次额头和撞到若干次腿后,终于摸到了院子里。
      爷爷出去和老友们在小区的杂货铺前下象棋去了,家里便只有她和奶奶两个人在。顾锦凤本自搬了个小马扎在院里坐着,剥着毛豆,听到身后传来纱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扭头望去,便见到她那个一点也不让她省心的孙女平探着两手,慢慢踏出脚步,正向着院子走来。
      她有些气恼,丢下手中捏着的毛豆,顺手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抹了抹,起身便向宁澄走去,“囡囡,你怎么下床了!”她的嗓门一贯洪亮,声音含了三分的气恼喊出来,听着便隐隐有些吼叫的意味。
      宁澄一怔,黯淡无神的双眼本能地对向了声音的来源处,待得一双粗糙而有力的手紧紧搀住了她的手臂,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奶奶!”她哑声喊着,“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她有些没好气地哼道:“该你回家的时候,你爸爸自然会来接你的。”
      她不提宁梓松还好,乍然一提,宁澄的脸色登时涨得潮红,咬牙道:“我讨厌爸爸!我要回家!”
      顾锦凤闻言更是气恼,一时竟有些微的被呛住了。宁澄来她家养病多半月了,从睁开眼睛到现在,每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回家,旁人不清楚缘由的还只当是她这个做奶奶的怎么苛待她了!可是天知道,宁澄是她的长孙女,她又一贯不重男轻女,对她和宁澈都是一视同仁的,怎么就苛待她了?梓松送她来时父女俩明显正在闹脾气,为了什么原因,梓松不肯说,她也没有深想,父女俩还能有隔夜仇?可是宁澄如今的态度却愈发尖锐起来,倒是半点也不能在她面前提她老子的名字了!她忍不住道:“你家里是有什么宝啊还是有什么金山银山啊?你既然这么生你老子的气,干什么还闹着要回家啊?回了家不是又要天天对着你老子!”
      宁澄一窒,脸上潮红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段时日来她最惯常出现的脸色,雪样的惨白。她啮着嘴唇,慢慢低下了脸去,“我想我姐姐。”
      “小璟的那个姑娘?”顾锦凤接口,见宁澄怔忡着点头,她不由微微呆住。其实这并不是宁澄第一次说想她姐姐,想要回家,只是前些时候她都没有在意,不过是继母带过来的一个姐姐,纵然感情再好也没有血脉亲缘,何至于就这么难舍难分?她也曾给梓松打过电话说过这个事,要不然将那姑娘喊过来住几天,陪陪澄澄,可是梓松的态度却是很尖锐的否定了,说是人家姑娘马上升高二了,功课很紧张,哪来的功夫到处去玩。她当时有些生气,只当那姑娘也太凉薄,妹妹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说过来看看,听说还是因为她的原因才撞车的呢!真是不像话!可是眼看宁澄如此思念她,她却不由隐隐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若是果真凉薄无情的一个姑娘,澄澄又怎么会跟她感情这么好呢?澄澄虽然人小,可是又不是傻瓜,难道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还能感觉不到?
      宁澄并不知道顾锦凤心中的百转千回,她挣开她的手,往旁边挪了一步便磕在了墙上,她双手撑住墙壁,有些神经质地便开始用额头磕墙,一下,又一下,口中喃喃:“我要见姐姐,我要见姐姐,我要见姐姐……”
      每磕一下便说一声“我要见姐姐”。虽不是太大的力道,可是却也看的顾锦凤有些心惊了,一把拉住宁澄便大吼道:“你这个囡囡怎么越大越不让人省心呢!”不拉不要紧,这一拉,她一下子被宁澄满脸的泪痕惊呆了,“囡囡啊……你——”
      宁澄呜呜咽咽地哭着,顺着墙壁便滑坐到了地上,额头已经碰的有些肿了,她一手按在地上,一手按在心口,抬起头,一双黯淡失神,早已没了焦点的双眼呆呆地瞪着远方,“奶奶,我心口疼!好疼!”
      顾锦凤吓得不轻,赶忙蹲下身子去扶她,“心口怎么疼了?啊?怎么个疼法?囡囡,你起来,快起来,奶奶去给你打电话,打给你爸爸,你起来!”
      宁澄呆呆地接口:“打给爸爸?”
      “嗯。”顾锦凤忙忙点头,蓦地想起她眼睛看不到,“打给你爸爸,看是让你回家,还是让那个姑娘过来,让他拿个主意!”她发着狠,看着宁澄涕泪纵横,哭得如花猫一般的脸,心头蓦地软了,“再让你这样折腾下去,这病也不用养了,我真是前世造的孽,别人养儿是为了享福,我是受完儿子的苦受孙女的,真不知道欠了你们什么!”她说着便要起身进里屋去打电话,走出两步,心下却突突地打了个结,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竟是六七年前沁如涕泪纵横地拖着她的手,“妈妈,我求求你,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你帮我跟梓松说说吧,让他放了我,放了我吧!”
      “妈妈,我心口好疼,心口好疼!”

      沁如……沁如……虽已事隔了这么些年,可是每每想到这个名字,她仍是忍不住心口颤抖。董沁如,她曾经的儿媳妇,一个初见面便很讨她欢喜的姑娘,娇娇小小的个子,长得很是水灵,尤其那一双眼睛漂亮的连她这个一贯挑剔的老太婆见了都忍不住要好好赞上一番。当初梓松领了她回来,她眼睁睁看着梓松围着她转的如个陀螺一般,又是倒茶又是端水果,人家说要下厨房帮忙,他也只是不肯,倒叫她这个当妈的暗地里吃了不少味,当面就哼道:“你妈做了这么多年的饭,也没见你心疼过。”

      后来,他们成婚了,婚后倒也和美,不像别的小夫妻三天两头拌嘴,摔锅砸盆。沁如很懂事,虽然不像有的做媳妇的嘴巴裹了蜜尽会讨婆婆的欢心,她话不多,可是却很听话,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但凡她作了主,她极少闹意见。婚后不久她就怀上了囡囡,一家人都很开心,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想着法儿地省给她,本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可不知为何从那时起,她的脾气却有些变了。初开始她并没有看出来,只是看着梓松正值壮年的人精神却日渐消沉,回了家也难得有个笑脸,她心下纳罕,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有一天她都睡着的人了,却突然听到梓松房里传来两人争吵的声音,她担心沁如一激动会动了胎气,又担心吵着邻居,干吗爬起来披上衣服便去敲他们的房门。梓松开了门,脸色黑的像涂了一层墨,再绕过他看去,却见沁如穿着睡裙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缩在床角哭得哽咽难言。

      “怎么了这是?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心中震惊,只好先寻了句话教训儿子。
      梓松黑着脸,转身指了指一旁梨花带雨的沁如,半天憋出了一句话:“你问她!”
      沁如猛地抬起脸,一双漂亮的月牙一般旖旎的眉眼已然被泪水浸泡得红肿,她蜷缩着身子,目光慢慢定在她身上,那柔软的眸光直看的她都忍不住心疼了起来,半晌喃喃道:“妈妈,我想回家待段时间,等……等生产完了再回来,好吗?”
      她听她说了这话,心里隐隐有些不快,忍不住道:“难道我照顾不好你么?你要回娘家待产?”
      沁如咬着唇,慢慢撇开了脸去,却仍是固执地道:“不是的妈妈,是……是因为……”她柔软的眸光若有若无地掠过梓松,却更快的低下了脸去,怎么也不肯再开口了。
      她尚未说什么,梓松蓦地暴跳如雷了,冲上前去便抓住了她的胳膊大声吼道:“你走,你现在就走!别找什么借口了,你不想跟我过就直说,我娶了你是娶老婆,不是娶个菩萨回来供着!你不想过,你就走!我绝对不拦着你!”
      她看着沁如被他用力一拽登时歪倾了身子,因着梓松失了控制的力道疼得眉头紧蹙,她忙上前调停,用力扯开了梓松骂道:“说话就说话,你动什么手!千不管万不顾你难道不知道沁如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梓松一怔,松了手,慢慢抱着头蹲了下去,很是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妈!”
      沁如被他这么一拽,身子已到了床边,她咬着嘴唇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慢慢下床便开始穿衣服,换鞋子。她正要开口劝她,梓松却蓦地跳了起来,见了沁如的举动,他脸上一白,当着她的面便一把抱住了沁如,嘶声道:“沁如,别走,你别走!我不碰你了,我保证以后不碰你了,只要你别离开我,别离开这个家!我保证——只要你不愿意,我绝对不再碰你了!”
      她脑中轰得一声,跟着便觉得面皮微微烫了起来,原来这半夜吵架是为了床第之事。大抵应是梓松想要跟沁如亲热,但沁如不愿意,然后就吵了开来。这有什么好吵的?她很是头疼,看着沁如被梓松箍着身子挣也挣扎不开,她担心梓松不知轻重伤了沁如肚子里的孩子,忙上前拉住沁如的手对着梓松道:“你也真是的,没见你老婆还怀着孕呢?你就自己睡几晚怎么了!要是不知轻重伤了孩子可怎么是好?”
      其实一般人怀孕三个月后便可以行房了,她不是老古董,这些医学上的事她都懂。沁如如今已怀孕五个月,正常的夫妻之事其实根本就没什么问题,许只是这孩子脸皮尤其薄,自怀孕后便老是不太愿意让梓松碰她,他夫妻结婚不过半年多,梓松总想黏着她原也是情有可原。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也不好当着儿媳妇的面说这些,少不得只好教训了梓松几句,看着他一叠声地认错,向她认错,向沁如认错,直迫得沁如缓下脸来不提回娘家的事了,她才安心出了他们的房门。

      那之后倒是太平了一阵子,没多久,囡囡便出世了。从前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因着小生命的降生亦被冲淡了不少,一家人围着小囡囡陀螺也似的转,忙的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梓松教课表现优异,很快便被提拔做了年级组长,也是那时候开始他渐渐忙起来了,人有了权力,有了地位,外头要来讨好你巴结你的人就会蜂拥而来,踏破几层门槛。沁如坐完月子后却愈发地消沉了,她只当是她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却天天闷在家里带孩子,难免委屈了,于是便同意了她出去工作,横竖家里有她也够了。可梓松却死活不肯,说什么家里不需要沁如出去挣钱,只要她在家里好好呆着,哪怕闲来无事了出去搓搓麻,逛逛街都无所谓,把她这个劳碌了一辈子的老太婆气得半死,戳着儿子的脑门子就骂:“你这哪是娶了个老婆,你是娶了个奶奶!”
      沁如也不争,就在家里呆着,抱着囡囡常常在院子里调弄些花花草草,倒是把这校园捯饬地愈发生机勃勃了。她看着她这样安静,囡囡一天天长大,心底自然总是安心而宁和的。沁如生完囡囡后一家人都没有打算再要孩子,一来政府号召家家是只生一个好,二来他们老夫妻都很开明,并不重男轻女,何况小囡囡那么可爱,是全家人的心头宝。
      本以为日子就该这样水流一般平淡而温馨地过,可是囡囡长到四岁多时,沁如跟梓松的关系却不知怎地又紧张了起来,竟而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了。她很是不解,亦很是愤怒,在她看来小一辈的人如此任性,不尊重婚姻,实在也是等同于完全不把他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婚姻是那样神圣的东西,何况两人还共同孕育了一个那样可爱的女儿,现如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竟要离婚?她真的很生气,于是就强烈地干预了这件事,也是从这件事她被梓松崩溃的样子惊呆了——自己那唯一的儿子,从小就很优秀,长大后更是让街坊邻居赞不绝口,又上进又孝顺的儿子,竟然会当着她的面打了自己的老婆,然后抱头痛哭,他说,妈妈,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我要离婚!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她是个疯子,她是个变态,她居然——她居然——
      居然?居然什么呢?梓松没有说出口,她望着一脸红肿蜷缩着墙角,涕泪纵横的沁如,脑中阵阵眩晕,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会将这两个人逼到这样的境地?是沁如在外头有了人?不可能呵,沁如的作息很规律,何况又一直跟她老夫妻俩同住,也从来不在外头夜宿,若是外头有了人,怎么可能藏的这么滴水不露?那究竟能是为了什么事,什么事呢?她想不出来,却问不出口,又气又伤心之下只想扭头就走,可走到门口却终是禁不住担忧转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整个心瞬间揪了起来——

      沁如的身下,一滩猩红的血迹渗出裙子,正醒目着慢慢扩大,扩大……
      她眼前一黑,一个箭步便冲到沁如身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孩子!孩子你别乱动,听话,千万不要乱动!”她扭头瞪着一脸苦痛茫然的梓松,怒极大吼:“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打电话喊救护车!你老婆小产了!”

      然而这孩子合该是跟父母的缘分重,纵然是沁如那样虚弱的体质,又被梓松推打受了重创,在医生的极力抢救下仍是保住了。她松了口气,本以为因着这个孩子的缘故小夫妻俩总也该化干戈为玉帛了,最少也不要再提离婚的事了是不是?可是沁如自醒来那一刻便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死活不肯要这个孩子,反倒是梓松的态度比较冷静,仿佛经过这件事他突然便改变了态度,他说,沁如,我不会跟你离婚的,这个孩子,你必须生下来。
      梓松跟她说,沁如是生囡囡时便得了产后抑郁症,所以对正常的夫妻之事和怀孕都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恐惧和厌恶心理,要她在他不在家时好好看着她,防止她犯起病来不管不顾自伤身体。她信了梓松的话,便牢牢地看紧了沁如,连娘家也不肯她回。眼看着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安,去医院作了检查说这一胎是个小囝囝,她纵然不重男轻女,却也为着孙子孙女双全的事而喜悦了起来,心甘情愿掏那政府的罚款。
      那期间,沁如无数次地求她放她走,求她劝梓松不要再关着她,她也只当是沁如的病导致她的精神状态比较失常,而不予理会。直到……直到……
      若她早知这个孩子会带走沁如那青嫩的花儿一样的生命,若她早知这一切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她一定不会帮着梓松困住沁如,一定不会帮着梓松强迫沁如生下这个孩子!
      难产,一个并不稀罕的死因,活生生地便降临在了沁如的身上。她跟老伴还有梓松都一再坚持要保大人,可医生却说产妇求生意志极低,反倒是胎儿的存活率能够大些。这样听来,倒仿佛是沁如存心求死了!她狠命地摇着头,流着眼泪求医生一定要保住沁如的生命,可沁如却终是没能熬到小囝囝呱呱落地,剖腹抱出小囝囝后,她已经没有了心跳。
      她想着在育婴室里阖眼躺着的小孙子,那秀气的眉眼,肉呼呼的小身子,再望着那白布下静静躺着的沁如,一颗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鲜血顺着那撕裂的窗口处汩汩流淌。

      一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梓松与沁如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沁如去后,梓松便如变了个人,每天只是泡在学校里,家也不回,孩子也不管。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才让他突然又有了做为一个父亲的自觉。
      那是在囡囡五岁多时的事了,她中午去接囡囡下幼儿园,却被告知有个姑娘将囡囡接走了。她很急慌,质问老师怎么能让陌生人随便接走她的孙女,可那老师却说那个姑娘囡囡明显是认识的,管她叫姐姐,见了她就跟着走了。她急得不行,并不认同那老师说的话,才五岁的小娃娃还不是谁给她个糖果吃她就跟谁跑啊?紧忙找到梓松说了这个事,梓松那脸色当场就白了,跟着便消失了三天三夜,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终于是把小囡囡找回来了。她见到失而复得的小囡囡开心的无以复加,梓松却是一脸的意向深沉,从那之后他便铁了心地将囡囡带在身边,看得要多紧有多紧,再后来,因为他教学成绩出色,被Y市一中高薪聘请去任教,他便带着囡囡一起过去了。

      所有的记忆在这一瞬被定格。顾锦凤握着电话,照着记在电话簿上的儿子家的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去,然后听着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心口一时空落落,一时却又似堵满了说不出的难过情绪。
      囡囡刚才那个样子,那句——奶奶,我心口疼!让她几乎在第一时间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沁如,囡囡的妈妈。因为想到她,她的心中便充斥了无法言喻的悲伤和隐隐的担忧,囡囡刚才那个样子——真是像极了沁如当年啊!
      “喂?”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回忆,洛有自己的计划和步骤,在这里可以跟一直耐心追文的亲人打个招呼,回忆会一直到第五十章才结束的,洛的计划,本就是每二十五章为一卷。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交代,加上洛的行文习惯,所以,可能会让亲人觉得琐碎而啰嗦了,但,洛还是真心期待有与洛一样喜欢琐碎的亲人,给洛一点鼓励和褒奖。
    呵呵,貌似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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