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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 ...

  •   009

      一旦埋下悲观的种子,无论怎么遏制,都无法阻止沮丧的情绪生根发芽。
      云雨没了先前的干劲,脑中时时会生出许多杂念。

      从现场回来,窗外正值阳光大好,她扔下安全帽,连反光背心也没解,径自趴在桌上,神情倦倦,很抗拒和人交谈,但是来找她的人不少,她又不得不强撑起笑颜和人搭话。
      柯柔来找梁端讨论费率和定额,顺便给办公室带了些小零食。

      看云雨无精打采的样子,柯柔关心:“她怎么了?”
      梁端心情还不错,满嘴跑火车:“‘情绪’离家出走,‘心态’崩了,多半是私奔,现在八成已经有了线索。”

      柯柔整个人懵了:“什么什么?”
      梁端转头,微微一笑:“怀疑‘人生’。”

      这笑话太冷,柯柔被冻得头皮发麻,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合适,恰好电话进来,便转头出了办公室。
      这时,云雨也起身往外,浑噩如梦游般,向卫生间去。

      卫生间靠近走廊尽头,再向里,右拐后有一方小阳台,春秋天气爽时,会有不少人去那儿喝咖啡闲聊,但现今天正热,太阳底下,没几个耐得住,便沦为打电话的清净处。

      柯柔以前在学校念书时,政策还没改,便考了个会计从业资格,老家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国企认这些证书,可以领一点职称津贴,专门打了个电话来,催她去找领导问问,能不能拿到这笔钱。
      听那口气,似乎不是想从现下补,想自工作起补。

      电话那头传来细碎的叨念。
      “你记得跟你们领导好好说,一个月几十,一年可有好几百,你算算,算算,你都工作几年了,不要白不要,俺可给你说了,不能白给……”

      柯柔明显有些不耐烦:“知道,知道了。”
      她做的是造价,入职时自然没有上报过会计的东西,那时考试,也不过是为了多一条出路,现在为了这个麻烦人,面子上可抹不开。

      柯妈妈似是听出了她的口气,揪着不放:“你别光知道,行动起来,脸可没有钱重要,钱可是实实在在拿在手的!”
      “你记得把工资条发俺看看,涨没涨俺是知道的,休想骗俺。”

      戳中想法,柯柔脸蛋涨得紫红,气急败坏吼:“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我每个月再多给你打五十块行不行?”
      “不行,你这孩子就是脸皮薄,把你领导电话给我,你不说,俺给你去说。”

      这种小事也给领导说,那她真不要脸了——
      她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又穷又事多。

      柯柔急得直接挂了电话,在小阳台站了好一会,等心情平复,这才重新扎好头发往回走,这一转身,正好和从卫生间出来的云雨打了个照面。

      云雨发誓,她真的不想听他人隐私,奈何吵架的声音大到想不听都不行。
      预感到柯柔快讲完电话,她甚至还故意在洗手池边站了会,想着后走避开,谁能想到柯柔也留了片刻,完美撞上。

      四目相对,很是尴尬。
      这两天本就没怎么说话的云雨,更是舌蹇语塞,一紧张,开口便是实心眼:“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是要去找人力么?还是不要找了,不,不太好……”

      柯柔愣住。
      云雨朝自己脑门拍了一巴掌:“我是说人力今天来项目值班的是陶姐,脾气出了名不太好,我不是说那个钱……”

      柯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走吧,我会解决。”
      云雨小心翼翼试探:“真的?”

      身侧的女人一撩短发,笑意牵动嘴角的梨涡:“云雨,你这样子和我刚来的时候真像,就特别……特别怕得罪人,”柯柔顿了顿,嘘声叹息,“你一定也很珍惜这份工作吧。”
      也……
      云雨抬眼偷偷看,柯柔却已经把目光掠向远方。

      院外是蓝天白云。

      柯柔刚来的时候,不在这个项目,后来投标A市机场,成为先驱队员来此,那时候,临设刚建,不够完善,人迹寥寥,可没如今热闹,陪伴她的只有春虫夏蝉。
      别人都嫌流动企业环境不够好,一逮着机会就往家跑,只有她,不嫌。

      也不是不嫌,只是对于她这般穷苦出身的孩子,没有选择。
      她也相信,只要努力,总有调回机关的一日。
      那样,攒一攒钱买个小房子,有家的她,就不用再浪迹天涯。

      云雨被她情绪里的希望和激情感染,重重点头:“嗯!我很珍惜!”
      柯柔回头正视那青春洋溢的姑娘,目光细细打量,一一扫过她那身白T恤和卷起裤腿的破洞牛仔裤,显然将其视作同类。

      只是,柯柔口中的珍惜显然和云雨理解的不一样。

      ——

      老远便听见市场合约部的人喊开标,云雨回到办公室时,何大爷刚拿着笔记本电脑出门,匆匆扫一眼,她以为梁端也不在。
      淡蓝色的百叶帘被炽烈的阳光照得透明,屋子安静极了,只有空调微弱的机动声。

      云雨轻轻阖上门,向后一靠,伸手抚过前胸,露出虚惊一场的释然——柯柔人好,若是因为这样的乌龙闹得不愉快,以后相处该多难受。

      正在椅子上假寐的梁端突然支出脑袋,冷不丁道:“你撞鬼了?这个脸色。”
      他这一说话,比见鬼还惊悚。

      云雨瞪了一眼:“你才见鬼,我是因为……”
      梁端一脸狐疑:“因为什么?”

      云雨张了张嘴,想说,又咽下,手指不经意饶了绕头发,往工位走。
      走到半途,她忽然转了个圈,向梁端的方向靠过去:“你说,真的会有人为了一点小钱,能搁下面子,不辞辛劳去麻烦人家么?不不不,不能用麻烦,应该叫……”

      她想不出合适的措辞。
      小时候最艰苦的那段日子,也没为温饱发过愁,云爸发家后,更是从没亏过这个独生女儿,她虽没个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但几十百把块钱对她来说,真的不值一提。

      梁端睨了她一眼,呵笑一声:“去菜市场买菜,还有人为一块八毛大打出手呢,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云雨觉得莫名其妙:“我怎么了?难道你也为一块八毛打过架?”

      梁端一噎,双手往胸前一抄,不屑地哼哼:“怎么,想体察人间疾苦?你想不到的还多——”
      云雨露出求知的目光。
      梁端这才满意地往下说:“我记得在上个项目,有个男生因为少发了一百块绩效,先后找了人力管事的和部门老大,后来又找了成本部、财务部甚至找到了项目老大,可能催得急了,没人好脸色,办公室都在议论他——不就一百块钱吗?”

      ……不就几十块钱吗?
      云雨脑子里忽然闪过柯柔刚才讲电话的声音。

      “这也能理解,毕竟是正当权益,争取没什么不好,”云雨表示认同,即便柯柔今日也这样做,她也不会有什么偏见,“只是,如果这个事情落在我身上,我可能因为怕麻烦,也就不去麻烦别人了,说不定还要看人脸色,何必找不痛快。”

      在梁端看来,云雨会说出这番话,他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哪里吃过苦,即便是像工地这么糟糕的环境,只要有钱,十之七八都能摆平。

      “你不会做,是因为生活没把你逼到绝路,尊严远高于生存,”梁端收敛起不屑,神情肃然,轻声叹息,“你不知道,一百块可以做很多事,是淘宝费尽心机凑单满减,是还完房贷过后所余不多的活动资金,也可能是两三天的奶粉钱……”
      云雨惊讶:“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你也遇到过?”
      梁端摇头:“我没有,所以我很佩服。”

      云雨陷入思考,没再接话,很快,开标的何大爷回来端茶杯,两人便分开,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

      午后小睡了一觉,下午有材料供应商来找何大爷唠嗑套近乎,本来默认不抽烟的办公室,突然烟雾缭绕。
      云雨位置离得近,被熏得昏沉难挨,偏偏那个人烟瘾上头,空调房里一支接着一支抽。

      忍了会,忍到浑身沾味,喉咙干疼,图纸也看不下去,她终于忍无可忍起身。
      正准备开口,那供应商又点了一支,吞云吐雾同何大爷吹牛皮:“何部,我们那儿新来了个崽子,不抽烟不喝酒,老子就跟他侃,不抽烟不喝酒,你混小子搞个屁的工程!”

      干工程,这似乎是默许的习惯。
      如果起来吼一嗓子,会是什么结果?小姑娘不懂事耍脾气?还是面子里子都过不去,大家一块儿难堪?

      虽然她不怕事,但这些年跟在父亲身边,也见识过不少。
      身在名利场,不得已。

      云雨假装浇花,多看了两眼后,扔下水壶,又坐了回去,打开CAD继续看图纸,结合施工现场调整3D模型。

      ——这丫头居然肯忍气吞声?以前可不是这样。
      梁端看她像个包子一样怂,很是不解,几年前的宴会上,她气势汹汹走上来就是一杯酒,转身潇洒不回头的模样,还深深刻在脑子里。

      于是,他走过去,把窗户打开。
      那窗户卡得紧,推得时候手劲大了些,晃得玻璃咔咔响。

      材料商注意到他,把手边的中华抖出来一根,递过去,点头致意。
      梁端没有接。

      材料商惊疑:“怎么?小伙子不抽烟?”
      梁端摆摆手:“谢了,我有支气管炎。”

      那人不再说话,沉默地走到办公室外。
      云雨扶着桌子翘首看,等人离得稍远,这才看向梁端,小声嗫嚅:“你真的有支气管炎?”毕竟这人平时从不咳嗽。

      梁端笑了一声,在她脑袋上拍了拍,戏谑道:“平时看你也没怎么忍气吞声,原来是个窝里横,只会跟我跳脚。”
      云雨哂笑,唱对台的话张口就来:“有幸有幸,你还觉得我们是一窝的。”

      她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单纯吐槽,毕竟以她的直觉,打从第一面起,并不认为梁端有多看得上自己。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落到梁端耳朵里,却似被那个“我们”刺痛,不自然地避开,盯着屏幕佯装全神贯注调表,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云雨被晾在原地,直到何大爷也捏了根香烟,打身边走过,她才如梦初醒。
      望着那背影,忽生歉意。

      也是这时,她心里没来由挑剔起来——
      她想象中的同事,是互相体谅,互相帮助,是一起为了共同目标努力,可不是这样吵闹,不是这样小心翼翼。

      云雨不笑了,或者说,笑不出来。
      往桌子前一座,闷头在图纸里,又回到那种丧气的画面,如果陈澜意现在再问她为何要来这里,她或许会给出和当初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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