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
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是姜睿的消息：“改稿已经发到你邮箱了。”
郑闵打开文件，视频里的姜睿穿着平常的练习衣物，伴着《旧名》起舞，动作流畅，收放自如，张弛有度，感情渲染得恰到好处，每一个抬臂、跨步、甚至眼神，都精妙无误地切中鼓点。
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舞蹈的确赏心悦目又契合音乐节奏，可就是，没有说出他真正想说出的话，还差一句，就差一句。
距离初次会面过去了两周，这已经是姜睿发来的第三版了。
郑闵猜想自己在姜睿那方看来应该算得上刻薄难搞，说不定她早就腹诽自己多事，可是他真的不想对这个意义非常的作为他新生活的宣告的作品将就凑合。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姜睿发来的视频，到最后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美妙的姿态和荡漾的韵律感，只剩下焦虑的灰蒙色模糊他的视线，闷得脑袋生疼，比金属声更尖利、比蜂鸣声更密集的噪音卷土重来。
耳鸣又开始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当时他回答以前的经纪人“不续约”时，两人所处的会议室也像姜睿的练习室这样宽敞明亮。
灯光白炽，尽职照亮每一处角落，空调发出嗡嗡声，吐出冷气降落在轻薄短衫上，衬得下面的皮肤更加炙热。
他把合同退回给经纪人，坚决果断地说：“我不续约。”
那人脸上总有的世故笑容已经褪去，嘴角眼梢由于常年带笑形成的皱纹仍然鲜明，他沉默冷硬地和郑闵四目相接对峙许久，突然他冷不丁地把手里的合同书甩出去，纸张裹挟着猝不及防的风掼在郑闵的脸上，仿佛是一记耳光，纷乱的白底黑字中，一裁崭新的纸缘迅速地在郑闵脸上划了一道狭小而尖锐的伤口。
刺痛倏忽而过，毫不见血。
就像这五年来的点滴侵蚀，旁人看不出什么，只当他是自不量力忘恩负义。
“你以为离开公司你能有更好出路？你以为你现在的名气、资源是谁给的？你以为你的那些粉丝都是你笑一笑唱一句就肯花钱？没有公司给你投资，你还能保持热度吗？”经纪人语气轻蔑残忍，倒句句属实。
郑闵看向把玩了他五年人生的势利男人，眼神比对方还要不屑：“这些，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要。”
手机铃声响了，像一发子弹，冲破耳鸣声对他的围剿，把他从某种强迫病症般的回溯捞出来。
他低头看到姜睿的姓名。
接起来听到她心平气和的问话：“是不是还不满意？”
郑闵一半是犹豫，一半是还没从刚才的失神缓过来，没有吭声。
“我要真正明白你到底在讲什么，才能跳出合适你的舞。”
郑闵知道她是对的。
“你今天有时间吗，我们好好聊一聊吧。”姜睿提议。
郑闵点点头，过了半天才想起来姜睿看不见，补了句“好。”
明白一个人，说起来轻松，实际上和不着寸缕地给人审视，展示每一道纹路、每一处隐疾、每一点斑迹，没什么区别。
郑闵用冷水冲了把脸，套上外套就出发了，按姜睿发来的地址找过去，那是一间隐没在繁华步行街侧面深处的美术馆，茂盛的植物在小院落里肆意生长，将门面缠得难辨颜色。郑闵弯腰低头避过上方凶猛盛放的团状花朵，迈进去。
美术馆里很寂静，只有个位数的观看者零星站在各色作品前面，他顺着盘曲的阶梯上了二楼，看到展厅尽头站着正在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端详一幅巨大展品的姜睿。她站姿挺拔，下颌扬起一个使长发铺陈至腰背的角度，背影嵌在那幅沉郁绿色之中，仿佛她才是艺术品，而画作不过是衬布。
郑闵走过去，脚步声在空荡的厅室内清晰响起，姜睿回过身，看清来人后朝他微笑。
“你来了，我们去那边说话。”姜睿放轻的声音丝丝缕缕地自她半掩的掌心后传到郑闵的耳蜗里。
郑闵点点头，跟着姜睿拐过几个走廊，到了美术馆附设的一个半露天咖啡馆。
“你喜欢喝什么？”姜睿站在点单台前问他。
“冰拿铁吧。”郑闵看了眼菜单。
“好，那你去找个位置坐吧，这次我来请。”
郑闵也没推辞，去到外面环顾一周，最后选了靠近天台围墙的一桌坐下，这里的植物生长得肆意妄为，绕过了桌角，又攀上他头顶的遮阳棚。
等了一会姜睿端了托盘过来，把他要的冰拿铁和一块椰蓉蛋糕放到他面前，拿起她自己的百香果茶喝了一口说：“我看你上次吃的那个是椰蓉的，就想这个应该也能合你口味。”
郑闵有点意外，没想到姜睿只和他见一次面就记住这样的小细节，忙捧场地舀了一块送进嘴里，对着那个期待的眼神连连点头：“嗯，好吃，我是喜欢这个口味的。”
姜睿满意地低头用吸管搅了搅杯子里的果粒，一会又抬起头换了认真的神色：“所以，你今天打算和我说说吗？”
郑闵手中的叉子停下了动作，盯着已经被消灭了小半的蛋糕不言语。
“我知道和陌生人剖析自己肯定很难，可是我觉得你对你的作品是负责的，应该不愿意就这样凑合个貌合神离的舞蹈，我不是什么喜欢窥探隐私的人，我只是希望能了解这首歌，”姜睿斟酌着词句，尽量把自己的专业和善意向这个满身防备的人表达出来，“了解你。”
“请你相信我。”
她说得郑重，像许下某种誓言，像缔结某种契约。
风把啷当的花朵吹得招摇万状，人声遥远，鸟鸣清晰，杯子里的冰块渐渐化开，“叮”的一声沉了底。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己无知，浪费了五年。”
郑闵脸上有笑，笑他自己。
他从小就喜欢唱歌写歌，于是刚上大学就去参加知名电视台举办的音乐类比赛，从地区海选一路进了集中训练，凭着清俊的长相人气剧涨，大大小小的屏幕上轮流播放他的歌声和眉眼，总决赛宣布名次时，故弄玄虚和欲盖弥彰周旋许久，欢呼声连绵不断，叫骂声此起彼伏，镜头扫过那些年轻人的脸，会晋级的表演腼腆，将落选的假装释然。最后他拿了第三名，偌大的舞台他站在中央，金银彩条从上空落下，洋洒他一身。
周围人都面向他，朝他按捺地笑，隐晦地拍肩，祝贺话语细碎。
当时他年轻气盛，只觉得志得意满。
有娱乐公司找到他，签了五年的合约。专业公司的公关团队手段成熟，将他包装成温和有礼，平易近人的模样。隔三差五他的名字就会上一次热搜，打开评论清一色全是粘贴复制的夹杂着可爱表情的文案，通告无缝衔接，都是些枯坐几小时陪着笑脸的节目，每天睡不到五小时，几乎再没时间作曲。
后来就连学校那边通知学分不够，他想暂停接通告回去上学，经纪人也和他说没关系，大不了以后买个国外大学的文凭镀金。
他的粉丝越来越多，各色女孩把他团团围住，半夜守在机场几个小时只为了和他说上两三句话，她们用热切的眼神和甜腻的声音告诉他“我很喜欢你”。
可是喜欢他什么呢。
喜欢他在美容室精心画了一小时的脸吗，喜欢他甜蜜温柔的嗓音吗，喜欢他故作体贴的姿态吗。
被舞台突然燃放的焰火吓到的时候，他想说我操，可是公司让他用无辜惊慌的眼神环顾四周。
被不认识的人抓住手臂推搡拥挤的时候，他想说滚，可是公司让他不要说话事后发文不痛不痒地“声明”。
被靠后台而当上的主持人结结巴巴地访问的时候，他想说傻逼，可是公司让他圆滑应对以笑示人。
被缀满亮片流苏的服装闷了一身汗的时候，他想扯开领带露出身上的纹身——反正也会被打码。
他偶尔也会在深夜发些动态，文字阴郁，不配图片，粉丝秒评“哥哥怎么心情不好啦？要注意身体，多发点自拍啊。”
一来二去连账号都被公司收了去，让工作人员打理，该删的删，只剩满屏广告宣传。
他不得不扳直脊背，把脏话强咽下去，笑得柔软无害，鬓角整齐，衣领笔挺，偶尔按经纪人指示，刻意显露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莽撞，还要懂得会意，适度殷勤，对一张张他总是记不住的模糊的脸说背好的台词，说谢谢你们，说我也爱你。
所有人都忽略掉这状似晶莹洁白的塑膜内，不停冲撞嚎叫的漆黑浑浊的生命体，除了假装愉快的自己。
他说想写歌，经纪人满口答应可日程里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终于和公司摊牌，说他不想再做这些快餐式的工作，他想要作曲，他想要唱歌。公司百般劝说见他不改主意，便随手雪藏。
没有工作，也不能上学，以前的住所把他赶出门外，违约金高昂无比，靠着这几年攒下的积蓄他租了没有窗的地下室整日写歌，终于熬过了剩下的一年，等合约到期时，经纪人以为他这一年应该吃够了教训，软硬兼施地哄他续约，他只是重复“我不续约”。
五年。
他从春风得意到身无长物。
仔细说来也不是什么都没得到。
他因为焦虑患了失眠。
他因为长久的生活不规律得了厌食症。
他甚至有过一段时间认知障碍，在房间里独自坐着忽然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他因为愤怒写了堆满草稿箱的歌词，字字句句都是跳破屏幕的暴怒和不堪入目的粗口。
他用了很长时间消化反刍，把一桩桩一件件掰开嚼碎，终于能坐在一个并不熟悉的人面前，语气尽量平稳地说，比起横行于世的资本家，和没有头脑的盲目粉丝，他现在更怪他自己。
五年。
“罪行我负。”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