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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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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两天前被当街猛揍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来这里。瘸子邱脸上肿得不见原样,嗬嗬躺在榻上喘气。他听见人走来眼珠动了动,瞪着颜路:“又是你?”
颜路没答话。
“你来干什么,看我这副残废样?看看我被人揍得只剩一口气,躺在这像个笑话?”
颜路放下了药包。
“哈!你还有脸?”瘸子邱气极反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认识那天我看见那个人!叫别人打我,完了现在假惺惺给我送药,好!就你最圣人!就你最歹毒!”
“你别以为我没见过那个脓包!当年他老婆被抓了都没胆救,跪在王宫外求人放他进去见一面,怂货!爷爷把脚踩在他脸上都不敢吱声!你们又算个什么玩意,想把爷爷当猴耍?放你他妈狗屁等下辈子去吧!”
“今日的药我先放下了,隔一段时间用一次,一共有三剂,注意不要擦到有外伤的地方去。”
“我呸!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装?怎么不多喊点人过来,啊?你上次那个小跟班怎么不在哪?没人在你演出来有人看吗?”
“庄里近来药材吃紧,这一次往后,也许不能时常过来了。”
“你威胁我?你他妈敢威胁我?有本事你来啊,你来光明正大地打我啊?你敢不敢别躲在那些人后面,你敢不敢让人知道你当年背地里干的什么龌龊勾当!”
“我无恶意。”
“你去死……”
“但我想说的是,”颜路已经收拾好药箱站起身了,瘸子邱盯着他看,他身形没入棚屋下潮湿陈腐的幽暗里,“刚才这些话,你或许并不是想对着我讲的吧?”
“你……”
他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瘸子邱的尖叫如利爪从背后的黑里冲出将他抓住:“魔鬼!魔鬼!你是魔鬼——”
尖叫声断在了春阳里。
远处一抹春花红得灿烂。
颜路朝那个方向走过去,路上有过往的病人认出了他,惊道颜二先生您怎么从山上下来啦?颜路微笑回应,婉拒了人们提着鸡蛋就往他手里塞的好意,一路朝城里走。走过之前和子思下山时经过的路,看见某家人窗台上一点红,是上次那棵海棠,现在已经开了。
斜阳将下,道旁有人在卖烧饼。
他想了想,拐进了岔路口的另一条街巷。
“谢谢老板娘谢谢老板娘哎,狗牙你快说谢谢老板娘?”
“狗牙谢谢……老板……娘。”
“哎呀狗牙会说老板娘啦真了不起!这个海棠花饼奖给你拿着。”
“海……海……”
“海棠花。”老板娘字正腔圆地用官话念了一遍,“现在正是时候要开了,花饼里面没有海棠花,你拿着看它长得像海棠花,海棠果子要等七八月那阵子才有,到时候你就能吃到海棠糕啰!”
狗叔听着好奇凑过去看,老板娘调笑道狗叔你一把年纪了还喜欢这些甜甜腻腻东西呀?狗叔听罢挠头,刚想退回去见老板娘变出来又一块海棠花饼,塞给他说有啥不好意思的喜欢就吃多点,送他牵着狗牙回去了。
茶铺里蒸汽氤氤氲氲地飘出来,颜路走进去时几个人围坐在中间桌子旁谈天说地。一个人虚站着手舞足蹈:“……当时我就给了他一个下勾拳,接上去就是三下腾挪厉掌,那人退,我就进,追过去抄起剑鞘给他神针定海打得七荤八素流水落花……”
“咋还流水落花起来了,你当在唱戏呢?”一个人掀着茶壶盖吹气,那人没管,接着比划:“打他一棍就怕了,想逃,那么多兄弟看着放不下脸子,就想喊人围攻我。我说你们六个人挡我一个怕不怕人笑话,好在王半仙我出了名的好涵养,我不外说,你们不怕死,有种的就全部一起上……”
“哎呀!这位爷咋看着这么面善?”一脚底踩着屠刀的大汉看向门边,眯起了眼仔细打量。正吹着牛皮那人停下来,哎呀一声指着他:“我也觉得这位爷面善,怕不是哪天在街上铺子里见到?”
“该是在铺子里,我之前也常来茶铺。”颜路笑,在一旁一张小桌坐下。
“肯定见过,这位爷气度不凡,我老有印象没能忘。”那人言之凿凿,而后抠着头上的破帽想着,“哪呢在哪,我咋老记得见过一位长一样的……啊!”他一声大喊把旁人目光都吸了过去,“大名鼎鼎,儒家三当家张良!久仰久仰!”
“在下不是张良,阁下对我谬赞了,”颜路接住他伸过来的手摇了摇,“不过张先生确实名震四方,我也很钦佩他。”
“不是他?”那人拧眉,“我看这位爷这身打扮……像是桑海的书生啊?”
“天下很多书生,我恰好在桑海罢了。”颜路松开他撤回去的手,欲斟茶,老板娘喊了一声颜先生从门外进来。
“颜先生?”踩屠刀的汉子摸摸胡茬,“咋像是听过?叫啥名字?”
“在下名颜路。”颜路笑答,示意老板娘不用麻烦,他可以自己倒。老板娘哎了一声到一旁忙去了。
“颜路……”大汉转头又转头,“书生……哪个书生啊?”
“一个来齐鲁学习儒学的书生。”颜路点头,回答道,茶水落入碗中发出叮咚一响。那人摸了摸后脑勺,说颜老弟我看你和其他书生好像不大一样。颜路答说是了,不过我识得的书生,他们彼此间都挺不一样。那人一拍脑袋说对头!就是这个理!老弟弟讲得真棒!颜路把茶碗推给他,那人接过一饮,嗟叹说好茶,好茶,以前咋没喝上这茶!老弟你尝没尝过?
“我也没有尝过。应该是今年城郊新出的茶叶,等四月里才能采。”那边刚才吹牛的人围着老板娘叽叽喳喳,老板娘把账目册往他脸上一甩说十八日的豆干钱呢你还吃了我多少张烤饼?那人喝着茶嗯了一声,咽下去后道老弟真懂茶。颜路道老板娘和我提过。那人看了看后面的鸡飞狗跳,偷偷问这茶很贵?颜路笑,说不贵,桑海里卖得最多的就是这茶。
那人深深点了点头说我看这味道反而最好,改天给婆娘和大宝搞一罐。颜路说可不,趁现在春天时候好。
那边还在嚷嚷说半仙我走哪都得戴着这个帽现在是情势所逼我才不洗它,那人听着叹了一声,哎,还是当狗屠好。颜路笑着点头说确实挺好。那人道最近买肉的少,不过总有人得吃肉么不是,生意总归好;就是得体格壮,不然老扛刀,别扛都扛不动。颜路应是,说这个刀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扛。那人咂嘴,说哎也不是,多练练就成,关键是心里要稳,不然天天看着那些个狗,白刀进红刀出,心里稍稍不稳当的人都该受不住。
颜路说没错,一位好的狗屠确实难得。
那人慨叹了一声又喝茶去了,然后开始絮叨些接班人无望现在小年轻一个个皮细肉嫩不敢拿刀,颜路一边听一边不时应答。那边王半仙和老板娘的纠缠结束了,惨兮兮地逃出银两结了半月烤饼钱。同来的兄弟们叫,那人哎了一声站起来。他和颜路道别,说颜老弟跟你聊天我感觉真痛快,颜路笑着应是,说我也一样很愉快。老板娘走过来,那人还依依不舍地说老弟我看你心够稳当,别看你现在不在我这行,只要肯练将来一样干得好屠狗。
老板娘一甩账目册说人哪需要练,你信不信现在给他把刀,他都能干得比你好?
那人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说得对!老弟我看你挺合适,哪天不想当书生了,考虑考虑跟着老哥哥我去屠狗。
颜路笑说是,也许我哪天确实可以去屠狗。
那人跟着弟兄们走了,老板娘千叮咛万嘱咐要把刀保养好,别杀了狗血都不带擦干净,别拿水洗不然会生锈。半仙不知是不是钻哪去找吃的了,老板娘进门,颜路也刚好起身。
“茶怎么样?”老板娘问,走上去。
“刚正好。”颜路答。
“我就知道得在天蒙蒙亮时出城去摘,”老板娘一击拳,“等日上三竿的时候再去采回来可全都给烤老喇!新茶新茶,图的不就是个新鲜嘛,颜先生觉得好,那我四更天爬起来走这趟就值得喇!”
“确实值得,”颜路点头,“是别的茶很难品出的味道,想来大家都喜爱,老板娘生意会很好。”
“各茶有各茶的好,各人有各人的偏好,有人不爱喝茶爱喝酒,有人只喝一种茶。跟着舌头走嘛,大家伙都一样。”老板娘咧嘴笑,“但是这每年四五月桑海城郊的新茶,我还真没见过谁不爱喝呢!颜先生你说奇不奇,明明它卖得最平价,可大伙喝腻了别的什么,总是要拿它来涮涮嘴呢。”
颜路说是啊,不过想来它虽不贵,确实真切的茶味吧。
老板娘眼睛一亮,说对!就是这样!什么玄的虚的,哪比得上本味好喝呢!
颜路笑应,说正是如此。老板娘双臂叉在胸前,说颜先生你别介意,我们这帮子粗人,说话没遮拦习惯了,他们就是一看见你就激动而已,哪句失礼了你可千万别记在心上,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颜路答说不会,我一直对所有怀着赤诚之心的人心存欢喜。
老板娘乐,说我就知道颜先生全都知道。
颜路含笑点头。铺子外面进来了客人,老板娘去称茶叶了,客人指着茶柜念叨着要找会稽产的明前茶,老板娘劝他说铺子里头的明前茶都卖得差不多喇,山长水远载过来,卖剩下的品次也不是很好;客官如果想图个清冽味道,不如尝尝薛郡产的春茶,离这儿近运过来不容易放坏。颜路朝门口走去,跨过门槛,停住,朝里说:“周南姑娘。”
老板娘越过茶叶堆回头,他正在门外看着她。
“周南姑娘,也是一个有着赤诚之心的人啊。”
然后他转过身,离去。对门狗叔的店正在收拾着打烊,小孩缠着妈妈要买面人,斜阳熏着地上的青石板,烤着落下的花瓣像蜜糖。人们见那茶铺里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倚在门框上扬声对着街上喊。
“——那颜先生喜欢我吗?”
街上的人全部回过了头。岔口处长长的风吹过来穿过一户户的门窗,狗牙站在门边吃着海棠花饼,碎屑掉进风里和满街的花瓣一块被卷到空中。狗叔啧啧地摇头,拍着来买鱼蛋却看傻了的小青年肩膀说你看你看,做人要学老板娘胆子大,能把玩笑开到小圣贤庄当家头上。花瓣乱糟糟地在天上一个劲地转啊转,然后在整条街的眼睛的注视下的街尽头,颜先生转过脸,露了一个令天地失色的笑。
颜先生其实是……
一个集天下风雅,都再造不出第二的美男子呵。
从街拐角洗盘子回来的阿镇看着路中间一连串杵着不动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狗叔看着他一脸啧啧啧,阿镇你刚错过了一场好戏。阿镇说啥?狗叔讳莫如深转身进门了。阿镇看着他,蹲下来问狗牙:“狗牙狗牙,你给阿镇哥哥说说刚看到了啥?”
“看……到……”狗牙低头看手,阿镇一脸期待。
“……饼。”
阿镇一头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