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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念生 ...

  •   落日余晖中,周星阑锁好小院的大门,提步向卧房走去。忽然传来指关节敲击木板的声音,缓慢却有力度。周星阑回身,看向那扇刚刚关好的木板门,微微提眉,“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来了。”
      她理了理裙摆和袖子,不紧不慢地拿起钥匙开了锁。打开大门,一名男子站在门外,嘴角含笑,眼神锐利。周星阑打量他几眼,心里了然,说出来的话疏离又客气:“公子有事?”
      “可否进去一谈?”男子不待回答,一只脚已然迈进门内。周星阑大方让开,微微颔首,“请。”
      “周姑娘可会泡茶?”男子环顾四周,最后坐在了木凳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桌子上的小小茶杯,“我匆忙赶来,甚是口渴。”
      “那便请公子稍等。”她寻了茶叶与茶具,就在这人眼前泡好了一壶茶,然后双手递上第一盏,“还请公子一品。”
      男子接过,又是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茶不错,有劳姑娘了。”随手一放,抬眼看了看周星阑的脸色毫无波澜,他望向她身后的屋子,又问:“姑娘一个人住吗?”
      “是。”
      他点点头,“姑娘住得这么偏僻,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不怕吗?”
      周星阑提提嘴角,“我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又何来的‘怕’字呢?”说完,她眼神一转,直直盯向对面的人,“反倒是谢大将军你,几次三番试探我这个弱女子,究竟是在怕什么?”
      “有意思。”男子终于肯正视眼前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周星阑了。“虽然周姑娘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但我依旧想向你介绍自己一番。我姓谢名谨字念生,官居朝廷一品武将,战功累累。两年前班师回朝,挟天子,杀忠良,养佞臣,手握柯梧一国,以势作恶多端。这些,周姑娘可都知道?”
      “知道。”
      “周姑娘不厌恶我吗?不诅咒我会得到报应吗?”
      “厌恶有何用?诅咒又有何用?万事皆有报,善报恶报自有天意。”周星阑眼底一片清明,“更何况,谢将军这般的人物,五雷轰顶无用,死无全尸不惧,却来找我这么一个会点雕虫小技的人,恐怕是已经遭到最为痛苦的报应了吧。”
      见谢谨沉默不语,周星阑云淡风轻地抛出最后一句:“让我猜猜,莫不是将军的心上人因你而亡了吧?”
      谢谨猛地抬头,目露凶光,“你知道些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将军来找我,就应该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再问一次呢?”周星阑身量不及谢谨,却明显地在气场上已经压住了他,“罢了,我看将军还没有考虑好,也不信任我,今日便先回吧。”
      “你……”谢谨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的片刻,周星阑早已站在院门之处,手上拿好了锁和钥匙,微微含笑,刚刚冷冽的气场早已不见,“恕不远送。”

      周星阑如同往日一般锁好院门,却没有直接走回卧房,而是坐在木凳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抿了几口之后,她忽然轻叹:“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人,还让我给赶走了。”毕竟,能听到这样一个冷酷无情、权倾朝野、搅得天下动荡的枭雄亲口讲述他的私事,还是有关情爱的,想想就不错呢。
      一丝微凉落在额头上,周星阑仰头,继而无奈地收拾好桌上喝了一半不到的茶,走到屋檐下面。转眼之间,大雨倾泻而下,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她走进屋内,欲合上屋门,却与雨中的黑衣男人对上了视线。隔着厚重的雨幕,谢谨的脸是模糊的,但唯独那眼睛里浓浓的绝望与死寂穿透了阻隔在两人之间的一切,似一把被斩断的利剑,苦苦挣扎着。周星阑打开门,“谢将军,进来避避雨吧。”

      谢谨站在窗边,负手而立,身上滴下来的雨水浸湿了脚下的木地板,形成一圈湿渍,仿佛困住了圈中之人。他转过头,一滴水自额头流经高挺的鼻梁,略过瘦削的下巴,砸在胸前的衣襟之上。
      “周姑娘……”他的嘴唇苍白,微微分开,只说了这么三个字。
      周星阑递过沐巾,“谢将军先擦擦脸吧,我这里没有男子的衣服,只能委屈你穿着湿衣了。”
      谢谨盯着沐巾看了许久,没有接过,“周姑娘,先前是谢某唐突,谢某在此向你道歉,还请周姑娘见谅。”不等周星阑回答,他沉下头,一半的脸隐在黑暗之中,声音变得嘶哑,“我想请周姑娘帮忙,我想……见她。”

      周星阑是周氏古族五人之一,早已记不清在这世间漂泊了多少个年月。世人只传周氏人不老不死不生不灭,却不知周氏人还有一种特殊能力——召魂。周星阑活的这些岁月里,受人委托召唤了无数的魂魄入人梦中,也看惯了生人对死者的不舍和死者对人世的留恋。看着看着,就无情了;活着活着,就无感了。
      人仅百年,又无轮回,哀哀怨怨不肯分离,到头来不过各自成为一抔黄土,随风而散。图什么呢?周星阑不懂,也不愿去懂,召一个魂毫不费力,又能听上一段恩怨离合的故事,何乐而不为呢?

      看着谢谨在她点燃自制的熏香后缓缓睡着,周星阑挥一挥手,宽大的袖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闭眼念咒,继而睁眼,“岳、栀、生。”
      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谢谨站过的窗边,向前走了两步,却突然顿住。周星阑欲将她移进谢谨的梦中,可那一缕魂摇了摇头,向她拜了两拜,消散在窗边。
      谢谨醒来,眉头紧皱,“周姑娘,为何我……”
      周星阑面无表情,眼中又却有些许疑惑,“谢将军,她不愿见你。”顿了顿,她又说道:“我从未遇到过此种情况,你……究竟做了什么?”
      良久,半倚在床边的男人动了动喉结,有些哽咽,“阿生,你果然如此恨我。”

      谢谨还是一个江洋大盗的时候,所盗财主钱财均分发给了贫苦百姓。自己过得穷困潦倒,居无定所,却也安然自在。
      这一夜,他纵身翻入岳家,抬眼便撞进一女子的眼中。他见她衣衫首饰简而不凡,心里认定她是岳家的独生女岳栀生。咂咂嘴,偷东西被人家撞上,还真是头一回。
      而岳栀生更是被吓得愣住,以往自己深夜拿了银钱从这里翻墙而出都没有人发现,怎的今日刚走到这儿便碰上了一个人?她故作镇定,清了清嗓,小声问道:“你,你是谁?”
      谢谨坐在墙头,居高临下地瞅着这小姑娘,“我啊,我是谢谨,听说过吗?”想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大户小姐也是没听过外面的事情的,他又补了一句,“就是一个江洋大盗,专门儿偷你们这种大户人家的东西的。”
      “可我怎么听说,你这个江洋大盗偷的东西都给了贫苦百姓?”岳栀生满眼笑意,丝毫没了被吓住的迹象。心里还盘算着:若是将自己手中的银钱给了他,让他帮忙给外面的施粥铺,倒也省得自己隔两天就要偷偷摸摸战战兢兢地翻墙了。想到这儿,岳栀生连嘴角都洋溢着笑意,“谢公子你如此善良,肯定愿意帮我一个忙了。”
      “哦?”谢谨起了兴趣,“不知小姐想让谢某帮什么忙?”
      “每隔半月,时辰与今夜相同,我会在这里等候谢公子,而谢公子要做的,便是将我拿来的银钱首饰送去给城西的施粥铺。如此小事,既与公子你的初衷相符,又省得公子再背负盗贼的骂名,岂不美哉?”
      “对我来说倒是一桩美事,”谢谨摸摸下巴,“只是小姐不怕我半路带着银钱跑了吗?我可是身无分文穷困潦倒啊。”
      一直仰着头的姑娘听到这句话笑得更加开心,眼睛里都是亮亮的星星,“我信你。”
      那一夜,谢谨觉得是人生中最失败的一夜,没有偷到东西就算了,反而感觉原本属于自己的一个东西被偷了。是什么呢?可能天知道吧。

      一个秋日,谢谨漫步到城西的施粥铺附近,看见岳栀生站在人群之中,对面是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正言辞激烈地喊着什么。他走近,听见那妇人冲粥摊的小伙子尖叫:“你们这下三滥的铺子,派人勾搭我岳家女儿,拿走了我家足足一百多两的银子!今天你们要是不把这笔钱还回来,我就将你们告到官府!”
      岳栀生强扯着岳母,“娘!那些银子不是我从家里账房拿的,是我做女工卖书画攒下来的!而且这是我自愿捐给他们的,粥铺的老板没有骗我的钱啊!”
      “你这个傻的,有钱不给自己存着做嫁妆,偏偏要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给别人!”岳母恨铁不成钢地戳着自己女儿的脑袋,“你爹和我精明了一辈子,怎的就有你这么个傻女儿!”
      “娘!从小爹就教我为人良善,如今战争不断动荡不安,许多人都流浪在外无家可归,我们家又不是缺这些银子,捐出来做些善事不行吗?”
      岳母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气得甩了袖子便拉着岳栀生走上了等在不远处的轿子,“回家看你爹怎么教训你!”
      “岳小姐自己挣来了一百多两的银子,一分不留全给了这施粥铺,可真是心地善良啊。” “可不是。就是这岳老爷和岳夫人太过小气,我看岳家的生意这么好,全靠岳小姐好人有好报。”“对对对。”……
      听着周围百姓窃窃私语,谢谨望着早已远去的轿子,第一次觉得自己无用,也是第一次想做点什么改变自己,以及她。至少,在坚持一份善意并且去付诸它的时候,能够光明正大,而不是做了正确的事还要受人责怪。

      到了两个人约定的时间,岳栀生却迟迟没有出现。谢谨联想到上次看见岳母对她破口大骂的事情,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他跳下墙头刚要进去打探一番,便看见熟悉的身影向这边跑来。
      “岳姑娘,怎么今日晚了许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来人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己面前,白皙的额头上都有了细汗,谢谨不自觉地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捻了捻,后悔没随身带帕子的习惯。
      岳栀生摆摆手,缓了一缓才说道:“差一点又要被我娘发现了,还好我机灵。”
      “岳姑娘,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谢公子想说什么?”
      “日后,我不能再帮姑娘送银子了。不过,我找了一个兄弟,他可以帮你。”
      “这没关系的。”岳栀生有些担心,“谢公子是出了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上你吗?”
      “我……”谢谨忽然变得拘谨,“我准备去参军。”他盯着岳栀生闪闪的眼睛,“我想让战争尽快结束,还柯梧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也想成为配得上你的人,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
      岳栀生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好,那我便祝谢公子能够一展宏图、实现抱负。待公子衣锦还乡,我必摆酒设宴,与公子一醉方休。”
      谢谨躺在床上,拆下来的纱布布满血迹。
      老军医皱着眉头,唠唠叨叨地念叨着,“你这小子,说了多少回,命是自己的,也不知道好好珍惜。”看人没反应,又捣鼓了一句:“也不知道你这么拼命干什么,难不成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你是为了当大官儿?”
      “是啊,我就是为了当大官儿。”谢谨挑眉,仿佛受伤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人活一世,何必在意那些虚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小子,听我一句劝,往后上了战场,不要再这般拼死。留着你的命,回去见你想见的人。”
      想见的人……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影,笑了又笑,“放心吧,还有人等着我去娶她呢,才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
      老军医惊讶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就重了一分,疼得谢谨倒吸一口凉气。老人“哎呦”一声,“对不住啊小子。”换了个边,他凑上去,“什么样儿的姑娘啊,看中了你这个倔小子。”
      “嘿嘿嘿,”谢谨第一次笑得像个傻子,“她啊,特别善良,特别好看,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了。”关键是,她还特别信我,信我不是奸诈之人,信我胸怀鸿鹄之志,信我一定衣锦还乡。“老头儿,你说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这辈子能遇见这么好的姑娘。等回去了,我请你吃喜酒你可不能不去啊。”
      “你不请的话,我还要打断你的腿呢。我这些良药,全浪费在你身上了,哼,你不请我请谁。”老军医故意用力,手掌拍上谢谨的伤口,又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行了,走吧。”
      “你这老头儿,行了就行了,拍我伤口做什么?”
      “让你长长记性,三天两头地受伤,一身伤疤回去再吓着你媳妇儿。”
      被“媳妇儿”这个叫法逗乐了,谢谨穿好衣服,“这可是我的荣誉,我媳妇儿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走走走,没脸没皮……”

      “我每次上战场的时候,都会想起阿生的笑和她说过的话。”谢谨笑着,“周姑娘,你可能不懂,在下一刻就可能会死无全尸的战场上,阿生是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亲眼看着原本昨天还在说笑的战友今天便死在自己眼前,熟悉的兄弟越来越少,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可朝廷依旧高高在上不问将士生死。打了胜仗毫无表示,输了便痛斥全军无用。粮饷自上而下重重克扣,拿到手里的时候少得可怜。他活着、挺着、拼命着,一步一步走上了将军的位子,一步一步打赢了这场耗时多年的战争,班师回朝。
      “我本想一回来便寻了阿生,向岳家提亲。可回来之后我才明白,国家动乱民不聊生的根源根本就不是战争,是昏庸的皇帝和作乱的奸臣。我虽身居要职,却处处受奸臣排挤诬陷,皇帝开始不信任我,甚至要寻个噱头把我发配边疆。为求自保,也想着等我安稳了再做打算,寻阿生的事便一拖再拖。”
      周星阑见他停住,便问道:“于是你失了诺言,再未寻过岳姑娘,直至她去世?”
      “不,”他苦笑,“我为了自保,成为了阿生最厌恶的一类人。我假意妥协与奸臣同流合污,可后来,戏作得久了,面具就摘不下来了。”权利与财富这两样,得到了又有几人能够坚守本心?更何况,他得到的是能够掌控整个柯梧的权力啊。

      谢谨离开的第六年,他穿着锦衣,却是恶贯满盈地回到了岳栀生的身边。岳家夫妇已是跪在地上颤颤发抖,而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直直地看着自己,没有思念了许久的笑容,只有冷漠。
      遣走了其他不相关的人,屋子里只剩下面对面的两个人,一时无言。
      “岳姑娘,我回来了。”
      “民女恭喜谢大将军。”岳栀生端正地行了礼,“将军没有其他事的话,民女就告退了。”
      她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谢谨一把抓住她的手,“阿生,我有字了,字为念生,是我自己取的。”念生念生,非顾念苍生,乃思念栀生。他在心里问出:阿生,你可明白?
      “将军有字,与我何关?”她的话如一把匕首直插进他的心头。
      他颓然地放下手,“阿生,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
      岳栀生忍住眼泪,咬紧牙关,只想逃离这里,逃离他的身旁,“我等的人,不是你。”
      “那你等的是谁?!”谢谨发了怒,捉住她,将她逼到墙角,“除了我,你还能等谁?!你说啊!说!!”
      “我等的,不是你谢谨谢大将军!不是罪恶滔天满眼权势的谢谨!我等的,是那个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他宁愿自己受饿挨冻居无定所也心心念念着无依无靠的流民百姓,他会信守承诺坐在墙头等我到深夜,他满腔抱负心怀天下志向远大。我等的不是你,是那个英雄,是那个英雄谢谨。”
      岳栀生泪流满面,忽地生出一股力量推开谢谨,冲向了屋外。

      “阿生她……”谢谨双拳握紧,下颌绷住,眼眶却是红的,“她嫌弃我,我知道的,就连我自己,也很讨厌现在的谢谨。”
      “后来呢?”
      “后来,阿生再也不肯见我,我也不敢再去找她。直到一个月前,我派去暗中保护她的人传来消息,阿生,阿生……”他到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胸口,涩涩的,又好像整个人被扯开心脏裂了一般。
      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绝望。
      “阿生服毒自尽,走得悄无声息。她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说,死后魂魄都不愿见我。她什么都不要了,连着柯梧的百姓,她也不管了。”
      周星阑听完了整个故事,窗外雨声已停,月光倾泻,皎洁一片。她起身,打开窗子,一阵雨后清香扑面而来,“谢将军,我想岳姑娘自尽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替你赎罪。”
      “她知道你被逼无奈做了错事,却依旧狠不下心来怪罪于你,唯一能做的,只有一死偿还你所犯下的罪孽。所以,你莫要辜负了她一片苦心。你既已手握柯梧,就该将这柯梧国变成岳姑娘想要看到的样子,让她的魂魄安心地归散于天际。”
      谢谨默了默,一直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划过消瘦了不少的下颌,沾湿一处白襟。他起身向周星阑一长拜,挥袖离去。天地云雾之间,独他一袭黑衣,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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