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三尺剑》红柚米

2、 第二章

　　钟冷泉知道自己在做梦，很多年来，他都会梦到这样的一片黑水，无尽的黑水卷起滔天的波浪，冲击着碧青色的天空，散作常年不褪的水雾，滋养出两岸摇曳生姿的白花。

　　黑白之间，一个女子在水岸边上，转而投入无尽黑水之中。

　　钟冷泉浑身发冷，他浑身发抖地往前跑，边跑边喊。

　　“母亲，不要跳！”

　　黑水卷起的巨浪顷刻间吞没了女子，冰冷的水滴打到钟冷泉的脸颊上。彻骨的寒冷让他打了个激灵，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寂静的深夜里，喘气的声音格外明显，钟冷泉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沈沂发话之后，琼枝林里本该受死的魔族都被带上玉泉剑宗。其中年老体弱的被剑宗安排了一些洒扫看炉的清闲活计，年轻力壮的被放至剑宗各处分支作为劳力，最后还剩一些孩子，则被专门留出，由门中仙长检验资质，根骨绝佳者，就能成为剑宗弟子。

　　明日就是剑宗挑人的时候。钟冷泉看着周围睡着的人，有的十几岁上下，有的不过七八岁。大大小小的魔族少年各怀心事睡去，都静等着明日能够进入剑宗，结束这颠沛流离的生活。

　　旁边的人翻了个身，呢喃着说了句梦话，钟冷泉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从大通铺上爬了下来。

　　月华如练，玉泉峰的碧色笼罩在夜色之中，一切都显得暧昧不清。

　　玉泉剑宗三峰并立。正中主峰就以玉泉为名，左右分别是积霞、落英两峰。成为这三峰弟子，是无数少年的梦想。

　　此时，钟冷泉正站在积霞峰下，遥遥地望着对面的玉泉峰。他的眼力很好，哪怕夜里，依然能够看到玉泉顶繁盛的桐花。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如同一杆插在大地上的枪，执拗而倔强。

　　“小江，你怎么还不睡觉呀？明天筛选弟子，可别耽误了。”

　　听到陌生的称呼，钟冷泉一愣。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化名暮江，这是有人在叫他。

　　暮江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小男孩正探头看他。

　　小男孩叫王稚，魔族最好斗狠，王稚这种软蛋被欺负的团团转。暮江看不过眼，为他解了一次围，没想到他就粘上了暮江。

　　暮江看到有人过来，也就转身跟他回了屋子。

　　“怎么起来了？”王稚问道。

　　暮江低头，快步往前走：“没什么。”

　　“是不是担心明天？你身手那么好，一定可以的。”王稚看向暮江，难掩羡慕。

　　暮江嗯了一声，就钻回了被窝，不再回应他。

　　梦境中的湿凉恐惧逐渐退去，暮江轻轻抚向胸口，感受着掌心下心脏的跳动。

　　他还活着，哪怕是被钟铭山喂下化魔的药，被送到了猎场中心，差一点就万箭穿心而死。

　　但是他依旧活着，就像是黑水岸边长出的小白花，滔天巨浪之下，还是扎下了根，抽出枝条，开出花来。

　　只要他还活着，她就在他身上继续活着，他是她生命的延续，哪怕作为野种、魔物、妖怪、他都会挣扎着活下去。

　　暮江摁住胸口，无声地念着：“母亲……母亲……”

　　夜色渐深，积霞峰上一排低矮的院落中，数不清的孩子都沉沉睡去，只有零星的鼾声呓语短暂地打破这永恒的寂静。没有人回应暮江无声的问话，而他呼唤的那个人，也永远不会再回答他任何问题。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前尘往事，俱成云烟，随着琼枝林的落雪被掩埋，被黑暗吞噬，自此世间再无钟冷泉。

　　玉泉峰顶，素青衣裳的修士穿行在大片的梧桐木中，行动间零星珠玉的撞击声，回响在常年茂密的梧桐木中，成了玉泉峰上独特的风光。

　　此时此刻，低低私语扰了这份平静，仙家府第，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站上了这么多魔物，魔族形态各异，哪怕是孩子，化作人形也都人高马大，瘦小的暮江和王稚站在队伍的最末尾，被前头的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

　　王稚拽了拽暮江的袖子：“你害怕吗？”暮江回头看他，只见他额角已经渗出薄薄的汗来。

　　跟暮江不同，十一岁前的日子，王稚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人。十一岁时被仙者察觉出魔气，他才惊觉自己的异样。追逐与逃亡横贯了他之后的生命，直到在琼枝林被一箭射中，悬于猎场之上。

　　“要是挑不中，是不是就要被赶出去？”

　　他的话语充满了恐惧，但还故作镇定地安慰暮江：“你别怕，小江你一定能被挑中。”

　　暮江拍了拍他，缓解他的紧张。暮江仰头看向高台上的人，上首只坐着积霞和落英两处主事，玉泉主峰的沈沂并未到场，只来了侍女星回，由她挑人带回玉泉峰上。

　　暮江看向那道纤细的身影，见她由前往后走。素青色的宽袖时不时点中某个身影，那人就由门下弟子带走，列在一旁。素青色的身影渐近，王稚拽暮江袖子的手越发用力，将暮江的袖角揉成一团。

　　她停了下来，指尖朝着暮江点来。

　　暮江顿时屏住了呼吸，他淡漠的视线落到星回身上，透过她素青的影子，恍惚能看到那道同样素淡的身影。

　　他看着眼前瘦弱的手，心在剧烈地跳动。

　　那只手慢慢到了他的眼前，越过他的肩膀，点中了身后的王稚。

　　素青的衣袍从暮江头顶拂过，星回继续往后走，王稚被她身后的弟子带出。

　　王稚看着那只手从暮江的头顶的越过，指到了自己，整个人都懵了。饶是如此震惊，他还是朝着星回喊道：“仙长再看看小江，他很厉害的。”

　　暮江见他想要开口，就要阻止他，可还是晚了一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看向他们这里。

　　暮江心里叹气，面上却十分镇定，对着星回微微欠身：“惊扰仙长。”

　　星回上下打量着暮江：“资质稍逊，送去三叠江吧。”

　　三叠江贯通南北，但因断崖瀑布层层交叠，凶险异常，鲜少通航行船。

　　直到沈沂剑道大成，以逆天之力，将三叠江险处的断崖一剑斩落。又以能工巧匠借山河之力，制出通天宝船。自此以后三叠江成为世家通航的重要据点，往来之间，货船不不断。说起来三叠江也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只不过跟玉泉三峰比起来，还是要差上一些。

　　不过，这些魔族孩子并不熟悉这些往事，见自己被送离玉泉山，不免有些失望。那些被三峰主事选中的人，依次列在茂密的青桐树下，树影斑驳也挡不住他们脸上的欣喜和激动，成为天下第一大宗门下弟子，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梦想，更遑论是他们这些魔族。

　　王稚还想再说些什么，暮江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无需再为自己说话，自己只是为他出了一次头，不值得他为自己耽误了前程。在场的人被挑选了一遍，积霞、落英两处也选了不少弟子，但更多地都被派到玉泉剑宗的各处分支。

　　很快就有人来接暮江离去，来人蓄着一把大胡子，密密麻麻的胡子遮住了他下半张脸皮，更显得一双大眼铜铃般吓人。。

　　“给咱们江上的人在哪里？”

　　大胡子朝着星回喊道，星回转身回道：“十方真人安好，那边都是要送往三叠江的人，劳您费心。”

　　“不要叫什么真人，叫咱们胡子、大眼都行。”十方笑呵呵地说，星回笑道：“真人玩笑了。”

　　十方看向星回指的方向，几个孩子站在树影下。其中的几个在小声攀谈，暮江则静静站在角落处，听到十方的声音，众人都纷纷抬头去看。十方笑笑走过去，拍着其中一个孩子的肩膀说：“走，跟咱们下江去。”

　　三叠江奔涌不息的流水，冲荡出同样豪爽不羁的性格。等跟积霞峰的雪衣真人、落英峰的断云真人略略叙旧之后，十方就领着暮江他们下了山。

　　曾经的静泉被掘成大江，通天宝船就停在山脚下，船上来的人并不多，只有十方一个真人，其他都是普通修士。暮江他们被带到甲板上，十方叫人给他们送来吃的，一群半大孩子刚开始还不敢吃，怯怯不安地打量着周遭。

　　“快吃吧，咱们要想整治你们，有的是方法。”

　　十方拉过一张椅子，悠闲地倚着。两岸群山匆匆而过，他三言两语已经说完了三叠江的前尘往事。

　　“咱们这里，说白了就是练剑、跑船、送货，听懂了吗？”

　　众人纷纷答道听懂了，十方一眼扫过，却见一人正在看岸边奇峰。

　　“小子，看什么呢？”

　　暮江扭过头来，对着十方说：“在看两岸断崖，想知道剑主斩落的是哪一处。”

　　十方听罢哈哈大笑：“那你可要睁大眼睛看了，长毅剑威力无穷，两岸山峰凡有剑痕，俱是当年剑主过处。”

　　暮江他们仰头在山崖上寻找。看他们好奇的模样，十方一挥手，指向山间细长的深谷说道：“看那处裂谷，就是当年的一道剑痕。”

　　两岸山峰草木丰茂，崖石高耸嶙峋。暮江顺着十方的手看去，这才发觉整个三叠江沿岸，布满了深邃的裂缝。有些裂缝甚至从山体一路向下，延伸至水中，竟是生生地开出了这道宽阔河道。

　　暮江这时才明白，十方口中的逆天之力，到底如何逆天。

　　怨不得，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众多魔族，尽数送上玉泉剑宗。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夏虫有朝一日，看到茫茫冰原，又是何等的震撼。

　　暮江心中不由浮出一个念头，这样的境界，自己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触及？也许终其一生，都难望其项背。

　　他扭头看向玉泉山的方向，群山掩映中，遍布烟紫桐花的玉泉峰早已不见踪迹。猿鸣回荡在山水之间，浩浩长风吹过，吹起他的衣裳，与玉泉剑修们如出一辙的素青，更显的他身形单薄。

　　暮江默默握紧了船上栏杆，有朝一日他也会同那人一样，用最好的剑，斩尽天下欺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