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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琵琶 ...

  •   1

      大地被炙烤着,伴随着蝉鸣,沿途走来一个背着琵琶,拄着手杖,光脚前行的盲眼僧人。

      几个小孩奔来跑去,又在井边戏耍。一个晾着湿衣的妇人停下手中的活,拉过另外一个呵斥孩童的妇人,悄悄地看了一眼那僧人。

      “阿初,你看看,咱们村中竟然来了个讨饭吃的瞎子!那住在河西的丑哑巴家,这个月的房租又让我缓,我家那口子已经很不满意了。没想到又来一瞎子,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哟。”

      阿初看着妇人嫌弃的表情,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哑巴是谁。五年前,河西卖竹子的老夫妇在城外捡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老夫妇一生无子,就收养了这女孩,取名鸢尾。鸢尾勤劳善良,时常帮着老夫妇打理家务,可惜鸢尾相貌丑陋,又沉默寡言。

      阿初是老夫妇的邻居,多年来看着鸢尾忙里忙完。她抿着嘴,并不接话。

      “你可别再心疼残疾,好心可没好报,”这妇人皱着眉头,声音响亮了不少,“像这种人,不是前世有亏,就是今生作孽。”

      周围不少人都听到此话,略微摇了摇头,继续手中的活。

      那光脚背琴的盲眼僧人听了此话也不生气,继续前行,直到摸索到一棵大树。

      他在那树下盘腿而坐,轻拨琴面,弹奏起来。

      原来是那平家物语,曾经辉煌一世的平家与新秀源氏的屋岛一役。

      …

      平家溃不成兵,却不想源氏穷追不舍,寂寂平家无望西退,却不知世上最难依靠的便是人心,昨日的友人今日的敌人。海浪一浪接一浪,漫漫平家之穷途末路兮,焉只是凄惨...

      听众无不惨然落泪。

      和着唱词,僧人的琵琶弹的如泣如诉。

      抚琴良久,周围听众仍然久久不能回神,只剩下几人低声啜泣。

      “好!”突然爆发一阵拍掌喝声,“从未听过如此天籁,敢问师父何名?”

      盲眼僧人低下头,略微施礼,“鄙僧名芳一。”

      那鼓掌之人露出真面貌,看这穿着和高帽,竟然是当地的贵族。

      此后数日,盲僧芳一名声大噪,时常去各大贵族家弹唱。

      2

      “芳一师父你在家吗?”

      阿初回过头,安抚似的拍了拍女孩的手,又转过身来,用力地拍着木门。

      门里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芳一才打开了门。

      阿初一见到芳一,立刻眉开眼笑,搓着手拽过身侧那个低着头的少女,急促的说道,“芳一师父,前一阵子你拜托说要找的人,我给你带到了。”

      芳一听了此话,伸手示意二人进屋。

      “…鸢尾听话,干活又麻利,可惜家中父母年迈已高,干不动粗话了,才四处打着零工…工钱每日三十文,师父您看怎样?”

      鸢尾把厨房中的茶叶泡好,摆在二人面前,然后坐到了阿初的身后,依旧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芳一听完,“也是可怜人。”

      “可不是吗?”阿初摸着鸢尾的手,看着她清秀的面庞上那一块青色的斑点,“有一事,芳一师父可能不知,不过并不是什么要紧事。鸢尾生来额上有一恶斑,看着怪吓人的,希望师父您不要嫌弃。”

      芳一喝了一口茶,听到此话,顿了顿。

      “鄙人也不过一个瞎子,什么美丑也看不见。”

      阿初听到芳一的自嘲,笑了,“还有这孩子话极少,尤其这两年,几乎也不曾听她说过话。师父您有什么吩咐,就招呼她做就好。”

      芳一点点头。

      鸢尾就这样留在了芳一师父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早上日出,鸟上枝头,鸢尾轻轻的推了推芳一,芳一便醒过来,面前是已经烧好的热水和准备好的毛巾。收拾完脸,早餐也已经备好。

      一切准备完之后,芳一抱着琴,面着屋外的绿意,又开始弹唱起平家物语。

      有时的琴声像在怒吼,有时的琴声像笼中的困兽想摆脱束缚。

      背后响起悲切的哭声。

      呜呜咽咽鸣泣不已。

      芳一在流浪中弹唱过多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如同感同身受的观众。

      一曲终了,鸢尾还在伏地哭泣。

      如此又过去数日,每每芳一练琴,鸢尾便伤心不已。

      “鸢尾,”芳一叹了口气,终于有一日问了她,“为何你这般伤心呢?”

      等待了许久,鸢尾毕竟是个哑巴,并没有回答他。

      3

      炎炎夏日里,村民们聚拢着做着杂事,最爱谈论家长里短。

      最近有两件颇有谈资的事,为村民们津津乐道。

      一是那琵琶盲师芳一时常进出贵族府邸,琴技高超,令人难以忘怀,可谓是真正的大师。

      另一件便是河西那哑巴家的那个哑巴,整日和那盲僧跟进跟出,大家都发现那丑八怪额上的青斑渐渐褪去,露出一朵小巧精致的青色鸢尾花。

      怪事,真正的怪事。

      “我每年去江城进货,时常遇到些高人,据传琴技高超到一种程度,可化腐朽为神奇,救必死人一命,把丑丫头变美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其余几人皆唏嘘,这说法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可惜其中有一人看不惯这货郎洋洋得意的嘴脸,张口便道,“那村中那么多丑女,听了瞎子的曲儿,咋没几个变美的?”

      “再说了,若这瞎子真有这等神技,何不去城中做一大夫?不知能赚多少呢!”

      “就是就是!”

      那货郎恼怒,“那你说那丑丫头怎么变美了?”

      那人被为难住了,思量了片刻,露出一个猥琐的笑来,“定是和那瞎子做了那档子事。开过苞的婆娘总是比没开过的有滋味。哑巴配瞎子,绝配。”

      几人听了这荤段子,都哈哈笑了起来。

      远处盲僧芳一和鸢尾一前一后的路过几人身旁。

      鸢尾走在最后面,淡淡的看了这几人一眼。

      额头的青斑已经全部褪去,一朵栩栩如生的鸢尾花像是不小心停留在额头,令整张清秀的面庞突然变的妩媚妖娆起来。

      可那淡漠的神色又透出一股子的疏离和高雅,那是一种复杂的美轮美奂。

      蓝色妖姬。

      几人都看呆了。

      这般的美色,很快就流传开来。

      赵老夫妇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慕名而来的贵族和商贾都来求娶鸢尾为妻。

      鸢尾一日比一日美丽,如同突然绽放的花朵,令人痴令人醉。

      甚至听闻有的人见过鸢尾之后,一病不起,只因为犯了相思,想见鸢尾一面。

      芳一也渐渐感到困扰,他本就不擅长应付人,但是每日他家附近便多是思春的青年,只求让他能通融见鸢尾一面。

      “鸢尾,我不能继续雇你了。”芳一接过茶水,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许久,芳一以为鸢尾又会闭口不言。

      “芳一,你欠我一首平家物语。”

      鸢尾说话了,声音婉转柔媚,娓娓动听。

      芳一听到此言,并没有因为美人的声音而感觉舒畅愉悦,却只觉得冷汗冽冽,一下子跌坐在地,不停的擦着额上滴落下来的汗珠。

      4

      芳一以为自己能忘记,但他没有。

      每到午夜梦回,他总会被梦魇惊醒,辗转反侧,无能入眠。

      他曾经不是一个低微的琴者,而是平家最信任的家臣。屋岛之战前夕,家主已经预料到百年来养尊处优的平家是打不过雄心勃勃的源氏的。

      家主说,最好的情况是全身而退,最坏的情况是全军覆没。

      家主是对的,平家最后一役之后没有剩下一个子嗣后代,除了琵琶公主加悦。

      他和最后一队平家的护卫誓死保护着琵琶公主,背着她翻山越岭,不知道该逃往何处,以前忠于平家的世家纷纷露出丑恶的嘴脸,将背叛者的旗帜高挂,将公主的消息透露给源氏。

      那些背叛者在逃亡的路上插满荆棘。保护公主的护卫在一次次的拼死搏斗中,消失。

      而每消失一个人,公主就会抱着家主从小送她的琵琶,唱和一曲曲葬歌,那琵琶琴头画着一朵紫色鸢尾,低垂着花蕊,似是为逝去之人哀悼。

      那么温柔又优秀的公主,幼年的时候就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当然幼年的时候她只会弹那些绯靡春华之音,而后来她的眼泪都流干了,她的琵琶也只剩悲鸣。

      不知道何处是尽头,何时是尽头。

      终有一日,公主情同姐妹的侍女在赶路的途中掉入悬崖。

      最后只剩下他和公主两个人,还有那一把琴。

      弹尽粮绝,哪里都不能信任,他们躲在深山里,不敢出来,也没有食物。

      曾经身着华服的美丽公主,只有一件中衣蔽体,脸上的妆容也花了大半,面色苍白。

      公主,呵呵,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芳一这么想着,一边假装恭敬地把在山上抓到的虫子和树上挂下的皮放在脏兮兮的丝绸里,“公主,这是午餐,您委屈点吃点。”

      公主摇了摇头。

      芳一了然,捧着虫蚁狼吞虎咽地吃着。

      “芳一,你是真心想保护我,还是只是想活着?”

      芳一顿了一下,继续吃起来,连头也不抬。

      “蛆寄生于尸,而你却以蛆为食。简直比狗还不如。”

      芳一看到公主眼里的嘲讽,那么明显,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苟且偷生的狗。

      他大怒,不知道何时拿起那把曾经立誓保护公主的剑,笔直地刺向公主。

      那把琵琶挡了一下,公主惨叫起来。

      后来呢。

      芳一想,后来他拿了那把残破的琵琶,献给了源氏的将军。

      “这确实是琵琶公主随时携带的琴,我曾有缘见过她一面,她视琴如痴。这琴碎成这样,我相信她确是已经死了。”

      “可是你芳一,将要保护的人杀死,我不能留这样的叛徒在身边。你们去挖了他双眼吧。”

      5

      芳一跪在地上,不,准确的说,是匍匐在地。

      “公...公主...”

      蝉鸣不断。

      “我没有死,很意外吧,”鸢尾笑了,额间的花似随风摇曳,“当年哥哥送我的琵琶被你劈碎,一角木头嵌入我的额头,慢慢形成了一块青斑。就算是曾经见过我的人,如今也认不出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死,很让你遗憾?”

      鸢尾发出了痴痴的笑声,好像风铃清脆的碰撞。

      “芳一,你就这么想活着吗?”鸢尾笑着笑着,眼角流出了眼泪。

      “放过我…放过我…公主求求你放过我…我想活着…我想活着。”

      芳一死命地抖动着身体,不停地磕头。

      不知道过去多久,芳一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你就活着吧,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过了数日,风平浪静。

      鸢尾已经被接回了老夫妇家中,据阿初说,将军大人见到鸢尾便痴醉了,誓要娶鸢尾为妻。鸢尾嫣然一笑,坦然答应,不过三日就要嫁入将军府了。

      阿初的声音里带着极度的兴奋和喜悦,好像要嫁的人是她一样。

      整个村庄里都弥漫着一种欢愉。

      真没想到穷困的老夫妇家居然养出了一位将军夫人,虽然将军已有好几位夫人了。

      芳一只是静静地擦着琵琶,这几日都闭门谢客。

      直到一个夜晚。

      虫鸣突然停止了,芳一注意一听,知道有人从后门进来,夹杂着咯吱咯吱金属摩擦的脚步声很快在芳一面前停住。

      “芳一,”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一位尊贵的客人要听你弹琵琶,马上跟我走。”

      芳一回答了声“是”,那声音听着像一位武士,他抱起琵琶,穿上草鞋,跟着武士走了。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6

      芳一跟着武士穿过旷阔的庭院,隐隐约约听到女子银铃般的笑声,还有一些觥筹交错的嬉闹,他又绕过几道走廊,通过数不清的隔扇门,耳畔的声音渐渐清晰。

      他闻到了高级的熏香还有一些上好的酒味,熙熙攘攘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那个带他来的武士说道,“芳一,你不要紧张。这位就是将军和将军夫人。”

      一个沉重的男子的声音。

      “来一段你最拿手的吧。”

      芳一抱着琵琶,弹奏起了平家物语,刚刚开了个头,就被男人打断,“唱什么平家物语?好好的赏月心情都被破坏了。”

      “将军莫急,”是鸢尾的声音,温柔而又软绵,“我是知道他的,他只会唱平家物语。鸢尾谱了一首曲,也想不自量力的试试嘛。你让他弹琵琶,鸢尾唱给将军听。”

      耳畔响起了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喘息声,“就依你。”

      芳一确认自己听到这低低的声音后,重新开始拨弦。

      霏霏烟雨茫茫道,却说那竹龙腾空,嵯峨出山,话一曲源氏平天下。

      轻灵之音,仿佛从天而来,将军听此,心中大悦,“没想到鸢尾的歌声如此悦耳。”

      …那琵琶公主如丧家之犬,脱华衣,食虫蚁。却不料家臣反叛,公主身死。将军举琴,此家臣为家贼也,割双眼兮。

      四周静谧,只有那女声呜咽。

      琵琶和弦出千万思绪,杂乱无章的心情,悲痛至极。

      嗡的一声,发出最低沉声音的弦断了。

      鸢尾伏地悲怆大哭。

      将军抚摸着她的背,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鸢尾抽出头顶的发簪,乌发散落,额头的鸢尾若隐若现,在众侍卫猝不及防间,把那簪递到将军的咽喉处。

      “都别动!”

      侍卫拔除刀来,却生怕鸢尾伤害了将军,止步于前。只有芳一慢慢的起身,摸索着向前,然后拔出了那根拨断的琴弦,弦头也藏着一把匕首。

      “芳一,我曾谱给你的离魂曲,你来弹。”

      芳一拔出那把匕首,略微犹豫,抖着手割掉了一只自己的耳朵,疼的在地上打滚,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缓了好一会儿,才把另外一只也个割掉。

      两只带着血的耳朵被扔在地上。芳一才把匕首揣进怀里,弹奏起一首诡异的歌曲。

      先是空灵的平音,突然急促起来,如同在海上航行的船只遇上了风暴。拔刀的侍卫和将军脸色大变,皆捂耳扶地,痛苦不堪。

      鸢尾还是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两行清泪从脸颊流过,却发出一种恣意的笑。

      离魂曲以琴声为幻术,以生灵的器官为引。被诅咒之人生生世世永存地狱,永不轮回。

      琴音渐消,渐渐停了,鸢尾看清将军冷漠地看着她,如同看一只蝼蚁。

      鸢尾圆睁着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胸口扎着的匕首,绸缎的华服上渐渐渗出红色的血珠。

      “我曾见过琵琶公主,你不是她。”

      将军冷言道,“听闻她从小琵琶不离手,她的那把名琴,琴头刻有一朵鸢尾花,那琴便名鸢尾。看来你就是那把琵琶吧。”

      “芳一,你居然...再一次...再一次...”

      鸢尾直直地盯着芳一,誓要将他永生记恨。那股恨意另芳一不敢再抬头,即便他已经是一个瞎子,也惧怕对上她的目光。

      鸢尾额头上的蓝色鸢尾慢慢淡去,那具尸身变成了一块破碎的木块。

      “原来只是琵琶头。”

      再没有人去管那块破木。一个满满当当的箱子大方的摆在芳一面前,他贪恋地往自己身上揽着,痴笑着,“黄金,都是我的黄金。”

      他步履蹒跚地离开,因为装的太满,身上时不时滚落出那些打磨过的碎石子。

      他的胸前宝贝似的装着一块破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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