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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戏说 ...

  •   年少时期,我曾有一位风趣幽默的特茵渡老师。那时伊洛坦和特茵渡的关系在蜜月期,是盟军伙伴。

      母亲请了不少特茵渡人做我的家庭教师,因为相传他们生来擅于艺术、诗歌,总之是那些需要浪漫细胞的东西。浪漫是伊洛坦大陆最匮乏的奢侈品。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名深棕色头发的英俊青年,他的课在下午,他的伊洛坦女朋友也会一起拜访,并在会客室里短暂地见到我。

      她发型干练,笑容和蔼,人缘颇佳。但遗憾的是,她是我学校的数学老师。

      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喜欢数学和她的数学老师呢?

      我甚至想不明白摩根老师为什么要和她谈恋爱。最喜欢和最害怕的两个人在一起了,这对当时幼小的心灵而言是个沉重的打击。

      母亲说:“和巴什拉老师打声招呼啊,孩子。”我问好,莉莉·巴什拉就笑眯眯地招呼我过去,又翻看我的绘画本打趣,“啊,这比你在作业本画的老师的简笔肖像进步很多。”

      最终对画画的兴趣还是改过了对数学的恐惧,并且在课堂之外的相处中,我感觉莉莉人还不错。

      可有一天父亲终于从监察局回家了,我们谁都没来得及准备,甚至没有和往常一样提前站在门口迎接他。

      母亲显得很紧张,她自父亲进门时就一直跟在父亲身旁。

      父亲穿着笔挺的制服,裤脚塞进军靴中,他总是冷笑,嘴角一侧的法令纹要比另外一边深。

      书房的门开着,只要父亲在家,我在房间里就绝不许关门,我听到父亲的皮鞋在木地板上敲出哒哒的声响,他们一步步走近,在我面前停下。

      “孩子,你在做什么?”父亲分外不悦,严肃的语气像在询问一个下属。

      “油画。”我嗫嚅着,向后退了半步,像雏鸟寻巢一样四处张望,可我找不到自己的归处。

      严格来说我当时创作的并不是油画,甚至连画作都远谈不上。只不过是对着纸张描了一两个苹果。

      母亲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叹了口气。她总是叹气。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他转过身在屋内转圈,我们都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他在找一把趁手的鞭笞,以便教训我了。

      母亲终于搭话:“适当学一些东西,也可以陶冶情操的。特茵渡的学校里就设置了美术课……”

      父亲不看她一眼,只牢牢用视线钳着我:“哪一个老师教你的?”

      我被吓住了,甚至忘记了这不是一个是与否的问句,点了点头。

      父亲却像在自说自话中得到了答案:“又是摩根!我早就说过,不应该请一个特茵渡人教课的,那个民族天生不务实际!瞧瞧,瞧瞧……他收着每小时二十磅的报酬,却教会了你什么?画画?”

      他嘟嘟囔囔地绕过我身边,捡起放在静物台上的苹果。

      “一九一四年,”他说,“一九一四年的圣马丁港湾战役,伊洛坦死了十三万农民。”

      我不明白他忽然提这件事有什么用意,只好推测揣摩地看待,认为他是想以此让我感到悲伤。

      父亲恨恨地摇了摇头,仿佛我是什么冥顽不可开化之物,将答案公布:“他们不是战死,不是人祸。全都死于后方的饥荒。而你,我的孩子,你有充裕的生活和安居的住所,却用着死者换来的幸运,描摹他们再也吃不到的食物吗?”

      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因为一九一四年的人逝世时我还没有出生,我想不清楚其中的因果联系。

      见此情形,父亲选了一种我能够直接理解的方式为这件事定性:“你最好早点完成功课。难道你想让我用戒尺打你?”

      我肯定是不想挨打的,无论是竹节还是戒尺。所以沉默不语地收起作画的工具,翻开书本。

      “别拉着一张脸,学习的时候开心一点。”父亲撂下这句话,得意地走了。

      母亲又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妈妈很难。”

      我不懂妈妈为何总用难形容自己,在我的故乡,难和易跟本不是用来描述人的词汇。

      我一直不懂。

      那时我年纪太小,想不明白人世间的许多事,只记得有一天他忘记束发,眼下有一层淤青,似乎休息得不好。

      “海关很快要封锁这片区域,我拿到了今晚的传票,到时候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国。”他将一卷油画递给我,看起来前所未有地沉重,“城里的画廊本来有人出面用三千磅买它,但是……你留下它吧,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他说着,忽而潸然泪下,他颤抖着扶住我的手臂,清秀的脸上涕如决堤:“我不知道到那时候……我还会不会活着。”

      画上并没有什么太过特别的东西。是一座灯塔伫立在宁静的港湾,灰色的天空上有一排排海鸥盘桓。

      听母亲说,父亲任职的军情处处理了十二名被怀疑叛国通敌的卧底,在他刚刚从画廊离开坐上城内巴士时,美术老师的伊洛坦女友正被从公寓押解到中央广场。

      当城内巴士途径中央广场时,十二名叛徒已经被整齐划一地枪决。

      我稀里糊涂在纸上画了很多东西,多年的生疏让我找不准形,只是按照记忆拙劣地描摹那幅诀别之作。直觉告诉我它对摩根意义非凡。

      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莱斯利一转不转地盯着画纸出神,心中感到不安:“莱斯利?”

      他看向我,灰色的眼眸里,瞳孔微微缩了缩:“你的水平比我想象中要好些。”

      “其实我学过一点儿,很小的时候。”我解释道,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情。

      结果他失笑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我还以为是自己教导有方。原来不是自己的功劳。”

      我松了口气。虽然早就清楚相隔十数年在大洋彼岸还想遇到一个不足为道的人是几乎不可能的。

      莱斯利和摩根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摩根也许已经悲哀地死在战火中了,而这座医院的所有病患却总是世界的宠儿。

      我无比宽心,仿佛真该感谢什么神明庇佑,情不自禁地拿出胸前项链的戒指深深地吻了上去,随后感到一阵极度的好笑。

      我其实被主任的危言耸听说得有点儿神经过敏了,竟然才会疑神疑鬼地觉得,莱斯利很像他。

      莱斯利目睹我发狂忘情地对着戒指献吻,嘴角带了笑意:“你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他又说,“不过这种奇怪并不是坏事。”

      我们又热切地聊了几句,就好像有多熟识似的。

      然后不失礼貌地相互道别,转身离开休息室大门时就节俭地收起了微笑,不巧这副成年人的虚与委蛇被一名小孩子看到。

      张站在走廊对面,衣服上沾着饼干渣滓并带有一股蓝莓奶酪的香气。他小小的身子才刚及房间的门把手高,气势却不减分毫。

      “负心人!”他说,“你违背了你的誓言,你是可耻的叛徒。”

      他又控诉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他说的是昨天拉着我和阿瑟尔,煞有介事祷告布施了半天的婚礼游戏。忍俊不禁:“那是昨天的婚礼,今天已经过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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