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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对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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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很快就被卡里尔·卡森医生逝世的消息浸透,安娜和查理在热火朝天地讨论一个问题:入职第一天路上出了车祸究竟算不算工伤。
最终结果看来,院方想让这场意外的影响尽可能压到最小。“骨生花”是最低调的疾病科室,没人希望惹来媒体的过度关注。
所以凡一切可能与医生家属有所争议的环节,都按照家属较为合意的方式施行。这个处理办法一时间激起千层浪,同事查理眼热不已雀跃欲试,简直想让自己也像这么死一次。
我觉得这辈子能死的机会经常有,能赚钱的时间也比比皆是。但两者合在一起就不像什么好事。
我很郑重地将这个想法告诉查理,他大笑起来告诉我,他不是认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不畏死活、突然爆笑地开心。
“你要操心一下自己的问题,之后的一段时间没有帮手,你会很难办的。”他像往常那样虚揽着我的肩膀,手并不真的触碰着我。
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曾因为人际圈存在查理这一号人而独自欢呼雀跃。也就是说我暗恋过他,因为他英俊温和,而且会在我迟到时帮忙打卡。
但有些事后来也未说出口过。
“无非是配药一类的研究。我一个人没问题。”
“还有监视囚犯。”他低声说,眨了下眼睛,“好了,该去忙了。”
我们每天都要巡查各个病房,以防有患者病情恶化,或者谁想不开,忽然决定提前去死之类的情况。
心理关怀当然也算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不过人的关怀也分薄厚,就像我总不可自制地多留心喜欢的那类人多一些。很快便熟知阿瑟尔的棋术实在惨不忍睹。
当我把“车”与“马”都架在了“王”的脖子上,阿瑟尔还在纠结他的士兵应该先走哪一步。
直到我看不下去出言提醒他已经输了,阿瑟尔才很惊讶地回过神,看着棋盘后方的那一枚“后”,说:“原来这不是皇帝。”
对于这种有眼不识皇帝的作风,我实在哭笑不得,但术业有专攻,他谈起关于乐曲的事情,就能重新跃回自己的主场。
我说我儿时喜欢过音乐,事实上那更像夏夜萤火一般短暂热烈的灵光。“幸好这份蠢蠢欲动被父母明智地扼杀在摇篮里,使我不至于在毕业后露宿街头。”
虽然成年之后,我将自己在兴趣爱好上的荒芜归咎于严厉的家教,想试图证明家人对我的管控是如何扼杀了一个天才,并出于这种心理不信邪地买了这把新的六弦琴。
事实证明我对自己有些误会。
“你会弹琴吗?”他问我。
“不太想弹。”我如实答。
他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有一会儿,问:“我可以试试吗?”
经过我的同意后,他拿起那把琴,垂眸间流露出的神色竟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他摸了下琴弦,叹息道:“已经生锈了。”
我有些惭愧,不知如何作答。好在这时值班的护士过来传话:“艾可,203病房的患者情绪失控了,你去看看吧。”
我内心高呼万岁,可耻地靠着另一个人的不幸而脱身。
203的患者名叫维罗妮卡,是临市政坛某位重要议员的新婚妻子,有一头葡萄藤似的褐色长发,高耸的颧骨和不够丰满的嘴唇给了她一种锋利逼人的魅力。
这个姑娘的内心也和外表出奇一致地倔强。过去的一年里,她曾试着用数十种方法自缢、服药、割脉、溺水。
谢天谢地的是都抢救了回来。虽然我总是在一次次目睹她起死回生的惨状之后不可避免地觉得,医术高超也是种作孽。
我走进去,不出意料看到维罗妮卡安静地躺着,腰上绑着病床的皮质束缚带,灰色的眸子毫无波澜地直视着天花板。
这是她自杀未遂的标准结局。
“小维,说说这回你想出了什么好主意?”
“自缢。”注射的镇静剂还在起作用,导致她的语调呈现出一种毫无波澜的平缓。
“喔。看来你又干活了老本行啊?”我打了个趣,在意识到这个房间里没人会笑之后,连忙又道,“你从哪里找的绳子?”
护士收走了全部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东西,就连铁勺都不许她接触。她喝汤时不止一次抱怨,为什么会有人设计纸质汤匙,既不耐用也不坚硬。
“最难以忍受的是它会在事情进行到一半时葳蕤软掉。”维罗妮卡如是评价,“像男人。”
我不好说自己算是赞同还是反对。她发表高见的时候,院长和科室主任也在场。
每周我会按照医院休假制度完整地度过两天周末,并不为此感到任何不妥。这种态度一度引发院长的不满,所以在其他事上,我不好表现得太出头。
但毋庸置疑,有时候我会稍微有些佩服维罗妮卡离经叛道的作风。
就像这一回,她说:“上吊没有绳子,是我的头发。我蓄了大半年,昨天安娜为我剪发时,我说想留着做纪念,她就把完整的麻花辫给我了……我想大概有三英尺长。”
聪明的维罗妮卡。
看来我们以后还得多操心一份事了。不过好在以她现在的头发长度,估计一时半会儿不能再造成什么威胁。
我觉得她的脑袋毛茸茸的非常可爱,就趁机帮她理了理碎发,手指尖像拂过青草苗一样柔软。
“维,你为什么那么想死?”
“我现在活得太吃力了。”
我试图让她往好了想:“痛苦只是暂时的,病愈以后都不是问题……你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东西,对吧?想想爱你的丈夫,还有你的家人。”
我见过她的父亲,是个面容和蔼的老人。老人会在繁忙的生意间歇想办法让自己的路程能从几十英里之外“经过”医院,并且为维罗妮卡送上一捧蝴蝶兰。
可是,提到家人这个字眼,维罗妮卡的表情却忽然狰狞了起来。因药物作用而失去力量的身体徒劳地抽搐着,嗓子里发出愤怒的低咒。
看来我把话题聊死了。
“抱歉,你好好休息。”我亲吻了她的额头,匆匆退出房间。
“维罗妮卡,她真的怪透了。”
安娜跟着我一直走到走廊转角,才低低地抱怨:“我很不想控诉病人,但如果主任能将我调到别的楼层,那就真是谢天谢地。我们为这儿操碎了心……”
“实际上主任那老头只会鼓励你。”
看来多数人是不大喜欢维罗妮卡的,尽管我觉得她还不错。
大概是因为我的品味总是与大众反着来的缘故。
就像多数人也觉得我还不错,但我没那么喜欢自己。
夜里走廊很静,我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走回办公室,拉开灯闸准备继续值夜时,冷不防被扶手椅上端坐的男人吓了一跳。
他戴着厚重的玻璃眼睛,一语不发面色肃穆地坐在角落,光秃秃的头顶泛着锃亮的光。
我很害怕,说不清是怕他的沉默,还是害怕他光秃秃的头顶总让我不期然想到自己将来的某一天也许会变成这样。
他推了推眼镜,表情古怪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卡里尔·卡森不是车祸死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