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芳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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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曜八年二月六日，初桃绽开在枝头，染着深浅不一的红，是春日里独有的好颜色。
今春的天气和暖，正是看花时。南方花开比江北更早，在这荆襄云水地，已有闲人相约去看花踏春，枝上花如美人，枝下美人如花，笑语相闻，珠玉琳琅，一派富贵熙攘气象。
风轻日暖，天净水明。
在南国的烟水风光里，却有一名少女按辔徐行，一身斩衰丧服，身后是沉默而肃杀的亲兵，如同一股单调的洪流，席卷而来，冲去了沿途人们的所有欢乐。
所有人收起不合时宜的笑容，望一眼队伍的旗帜，人们的神色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不安与哀愁。
没有人说话，只余下春风吹动花枝的簌簌响声。
昨夜花上的雨水还未消去，那少女策马从花下经过时，露水便沾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肌肤的弧度，一路渗进衣底。她却像感受不到那寒意一般，尚有些稚气的脸上神色不变，眼底压着一抹未褪的红。
看花人中不乏本地的官宦世家子，见此情状，更是觉得如芒在背。他们知道，这名少女是在为她的父亲服新丧。而她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驻军武昌，统领南朝文武的陆相。
人群尽管静默如深潭，潭底却不乏窃窃私语的暗潮。
白发长须的老叟，感叹着君恩无常。这一代出将入相的名臣，曾经开疆拓土，受南朝帝王的无上荣宠。皇帝所赐的御物上珍充塞了金陵到武昌的水道，皇帝对丞相亲近非常，甚至将公主许配给他。废太子在失宠遭黜之前，也曾由丞相一手抚育教导。
更衣出游的官员，筹算着陆氏一族的未来。吴郡陆氏本是江南世族，在南朝风头无二，是南朝皇帝治理江南的依仗。陆氏亲旧子弟满朝，太子行事端正，聪慧仁厚，对身兼太子傅的陆相更是亲近。
不料皇帝却要废长立幼，太子之位换上了幺子，陆氏官员多亲附废太子，上书进谏，结果却不是下狱，便是流放。
陆相不堪忍受，多次上书请求回金陵面君，以死相争，皇帝不仅不纳谏言，更是派使者责问丞相，丞相则在折辱中一病不起。
正当风流的少年，却不住偷觑着马上的女子，她看上去不过及笄的年纪，行事却已有成年人的老成。这是陆相的独女，丞相无子，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尽管女儿生来体弱多病，陆相也执意将她培养成允文允武的干才。
当今天下隔江二分，北朝对南朝频频开战，陆相曾经率军对敌，让北朝极为忌惮，随着年岁渐长，他也不禁开始忧虑身后之事。
自己的独女，年岁尚轻便在军中历练，被封为校尉，是他精心培育的接班人，下一个守护南朝的人。
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
竹节性贞，贞以立志。
这少女名叫清声，字怀贞。
陆清声似乎并不在意人们各异的眼光，她率领身后的部曲到了渡口，早有江船在此等候。她下了马，亲自扶着父亲的棺木登船，江水浩渺，纤弱的身躯在沉重的棺柩映衬下，越发显得孤单可叹。
陆氏的部曲们却丝毫不觉得突兀，只是恭敬地肃立着。
她立在船头，望着东逝的江流，凝视良久，忽然跪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枚做工精巧的金环。阳光照在金环上，愈发光华流转，金辉游溢。
有跟随丞相的亲兵认得，这是皇帝宠幸最盛时赐给陆相的金环。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这原本象征着圆满的赐物，此刻却那样刺眼。
陆清声将金环浸入江水，慢慢洗濯，一次又一次。
流逝不止的江水，曾经见证过她父亲的功业，见证过皇帝与他君臣相得的佳话。在他得胜归来时，皇帝曾经命宫人在江洲上向军队抛洒香花，曾经在船上与他设酒对饮，温酒的炉火似乎仍旧在跃动，最终却为江水所吞没，沉埋在君王难测的水底。
不知洗了多少次，她才把金环放回怀中。她那纤白却有茧的手受不住冷，在江风中微颤。陆清声起身，把目光重新投回东边，南朝都城金陵的方向。
她命令道：“开船。”
江北，北朝都城洛阳。
“南朝的丞相死了。”
一声清脆的棋子落声。
棋盘另一端的男子穿着燕居时的便衣，神态自若，手中执着一枚白子，正凝神注视着棋局，似乎并不在意方才入耳的话。良久，他才落了子，轻轻应了一声。
正在与他对弈的也是一名女郎，两人眉眼多有相似之处，却全然是不同的意态，那女子好像无心弈棋，口中说的是天分南北的军国大事，眉头紧蹙。对面的男子却寡言少语，在她说得酣畅时，也只偶尔应和几句。
一旁燃着的香炉吐出袅袅的白烟，男子才转过头去，又落下一白子，说道：“季莹，你又用这么名贵的香料，要是母亲知晓，定然不会放过你。”
少女托着腮，长睫垂下，又缓缓抬起眼，笑道：“母亲崇俭抑奢，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我也只在阿姊和阿兄你这里偷着用，你们可不要让她知道了。”
做兄长的也笑起来，这笑容却是淡淡的，带着一抹化不去的哀伤。
他的神情自然逃不过妹妹的眼睛，那被唤作季莹的少女缓下了手底的棋锋，软声道：
“父兄的丧期早已过了，兄长还是节哀为要。陛下先前下了数道征辟你的诏令，你总是推脱，如今你应下了，却又挂着闲职居家不出，太子殿下也问了好几回，他要是再问，我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们是关心我，关心我们杨氏，还是关心那句虚无缥缈的谶语呢？”做兄长的拈起一枚棋子，长叹一声。
在北朝都城洛阳，无人不知晓杨氏三子的名字。
杨氏出身齐鲁之地，世代官宦，杨府君与原配先是有了一子，原配病逝后，又续娶了当代名士家的才女，生下了这三个孩子，分别取名为瑜、屏、珥。
在这三姊弟还年幼时，有仙人云游至洛阳，被全城的权贵延为座上宾，所做预言没有不应验的，而仙人行至杨氏的府邸时，忽然站住脚，要求见一见杨氏的子弟。
府君的继夫人急忙将原配所生的长子牵出来，仙人瞥了一眼，只是摇头。
府君见了，命人带夫人的三个亲生子来，仙人看过长姐，看过次子，又看过小妹，向府君行礼道：“恭贺府君了。”
杨府君回礼，又诧异地问：“三个孩子尚且年幼，何喜之有？”
仙人捋了捋长须，叹道：“府君家中的三个幼子，这对姊妹日后都会登上后位，而次子将会位列三公，建立不世之功。”
杨府君心中一动，又带着仙人与三个孩子去看自家祖坟的风水泰否。
仙人看罢，说道：“按照祖坟的地势水流，此地埋有龙脉，杨氏的子孙，将来会有人为帝。”
话音未落，杨氏的次子杨屏忽然走到父亲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说：“父亲容禀，福祸相倚，为臣子者，不该占有帝命，请父亲派人断了这条龙脉。”
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背后出了一阵冷汗。
北朝皇帝性多猜疑，前些日子，皇后就因谋叛被废杀在狱中，杨氏有龙脉的事，确实是祸大于福。
杨府君立即命人挖断了龙脉，仙人捻须不语许久，随后点了点头，对杨屏说道：“这孩子确是三公之才，你建立不世之功，指日可待。”
幼年的杨屏看着仙人，童稚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仙人又说：“只是，你家的龙脉被断，你虽是建立奇功的天命之人，命中必然遭遇一次劫难。若能度过，则大功可建，你的名字，必然也留存后世。”
杨府君抱着次子，心中惊疑不定，再要问时，只见云雾袅袅，仙人早已不见踪迹。
从此，杨氏三子的名声便在洛阳传播开来，杨屏更是被称为北朝的天命之人，当今天下南北两分，仙人所说的不世之功，无疑指的是率军南征，一统南北。
北朝皇帝听闻后，待三子长大，数次下诏征辟杨屏为官，杨屏只说自己无心出仕，在家读书奉养双亲。
皇帝征辟杨屏不成，想到原配皇后被赐死多年，后宫后位虚悬，无嫡子继嗣。既然杨氏的长女被预言有皇后之命，杨氏又是世家大族，足以奉君，皇帝便迎娶了杨氏的长女杨瑜为继后。杨后无子，皇帝又让自己亲弟的次子入继皇嗣，把那孩子交予杨后抚养。
杨屏待在家中，平日攻读典籍，习字练琴，还在书房四周栽培了花卉。满室竹书映衬着满院芳华，别有一番意趣，惹得性好华奢的妹妹杨珥总要到他的书房中折花添妆。
只是杨后入宫不久，皇帝便病亡了，继嗣的孩子尚且年幼。南朝听闻北朝国丧，立即进军从合肥犯边。孀妻弱子，难以掌管军政，便让位与先帝的亲弟，新帝的长子也顺势被立为太子。
原先过继给先帝的次子，虽然名义上是先帝的皇嗣，新帝也对这个孩子颇为宠爱，也只能被封为王，封地正是离杨氏出身地不远的齐地。
在对弈的兄妹二人，正是杨氏的次子杨屏与幼女杨珥，两人的父亲在不久前故去，异母的兄长也因病早丧，母亲承受着接二连三的打击，脸上总是一片哀色。
杨屏素来重情有行，即使出了丧期，也未脱哀戚，甚至还病了许久。他刚刚病愈，妹妹杨珥便来书房与他对弈解闷，家人都对他担忧不已，生怕他又因哀痛倒下。
杨屏下着棋，又咳嗽了一声，望着窗外吐蕾的桃花说道：“不知阿姊在宫中，现在如何了。”
“我明日就替你去看她，她才出了丧期，又回宫照顾小齐王，恐怕也劳神得很。”杨珥满心都是长姐，手下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步棋，下完后才发现错了地方，直呼可惜。
“今上尊长姊为先帝景皇后，又宠爱小桃符。不论如何，阿姊在宫中，能平安顺遂就好。”
杨珥听他叫齐王的小字，一脸不置可否。
满室静寂，只余下棋子落盘时的轻响。香烟缭绕中，年轻男子清俊的眉目，倒显得更为端肃了。
杨屏又下了几步棋，忽然扬眉一笑，那笑容有如冰雪消融后的花开，让这闻名天下的世家公子身上，多了一丝少年该有的风流洒脱，“季莹，是我赢了。”
杨珥噘着嘴收拾残局，又向兄长讨了一枝姿态最美的桃花笼在袖中。她轻手轻脚地熄了香炉，扫去炉中尚且芬芳的余烬。最后叮嘱了兄长注意身体，不要忧劳过度，这才抱着棋盘告辞。
她转身离开时，杨屏对着她的背影说了声：“季莹，明日在宫中和太子殿下对弈，可别下得这般粗漫。”
杨珥拧过头，少女的脸上飞起两抹红，离开的步伐加快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芳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