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朝花夕拾》vivasugar

6、BlackJack & E.T

　　“其实，我不喜欢暑假。”他们并排走在校园里，Julian突然说。

　　“很少有学生不喜欢暑假。”

　　“在美国的时候，学校一放假，校门口都是来接学生的家长，只剩几个没家长来的孩子，我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司机会来接我，我也可以选择回台湾，但是回去之后依然是一个人过暑假。”

　　校园里人来人往，各种肤色与发色，穿着背心热裤的少女与T恤球鞋的男孩跑来跑去，他们都长着和Julian一般青春的面孔。华港生内心忽然生出怜惜，不知这少年在异国他乡的六年是怎么度过的，他可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夏天？

　　今日在校园内举行的是一个慈善义卖的活动，各个学院与社团都有沿道摆摊，有人出售画作，手工，设计作品，亦有二手的玩具与唱片，书本。有人在表演乐器，有人在卖力宣讲，人声喧哗，十分热闹。

　　他们走到一个摊位跟前，见到一个穿牛仔裤与黑色T恤的短发女孩正以油彩与画笔在人脸上描画，Julian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驻足观看。

　　“这是画什么？“

　　“画动漫脸谱咯。”

　　“什么都可以画吗？”

　　“是呀，“那女孩画完最后一笔，放颜料时回头看见他，“哗”地惊叹一声，“这位同学，你长得好似漫画人物！”

　　“是吗？”他不禁笑了，“那么可否给我画一个。“

　　她认真看着他脸，“你要画什么？”

　　“BLACKJACK，你知道吗？”

　　那女孩欢呼道：“BLACKJACK！我一直都有画，蒙住眼也画得出来。”

　　她笑着打开一本册子与他看，是水彩与彩铅画就的BLACKJACK，各种角度与姿势，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华港生侧身细看，那真是一张奇怪的脸，黑发中有大片的银白色发梢，脸上一道长长的针脚，自右边额头一直蔓延至左下颌，针脚上方左脸肌肤颜色明显深过右脸，像是移植自深色人种，更奇的是，这样一道可怕的疤痕之下，这张脸却依然英俊。

　　那女孩先将他头发挑染出一缕一缕白色，以夹子固定起来，才开始在他脸上描画，一路画，一路跟他聊天。

　　“我最喜欢是卡车司机撞了寿司青年以后\"我做你的手\"剧情，看到落泪呢。“

　　“还有榉树的最后道别。”

　　“佩佩最后会嫁给BlackJack吗？”

　　“唔，那要看她会不会长大。”

　　……

　　华港生微笑着看他俩。这女孩子下巴尖尖，眼睛大大，有种卡通人物的精灵气息。

　　Julian双目低垂，十分安静，女孩说三句他才回得一句，但听她说到漫画剧情时，他嘴角便会翘起来，笑容天真又柔软。

　　真像个乖巧的孩子呀。他想。

　　“好了。”她转过身来，开始收拾化妆箱，华港生发现她手臂内侧有个小小纹身。是一个中文的“佩”字。

　　“请问捐款在何处？”

　　那女孩一指，“不要给我，在那边的募捐箱。”

　　Julian走到募捐箱前投钱，然后转过脸看着他问：“好看吗？”

　　“好看。”他说的是真心话，即使脸上有那么长一道逼真的疤痕和半面的铁青色，他依然好看得发光。

　　Julian看着他眨眨眼，笑起来。他眸子里晶光闪闪，睫毛扇动的时候眼睛像风吹过的水面，忽亮忽暗，闪得人的心也像湖水般起了涟漪。

　　“那么，我们去看《外星人E.T.》吧？”他提议。

　　华港生奇道：“你不是说不想在黑暗空间里头迷失自我……”

　　Julian皱起眉心道：“我只是不想跟她浪费时间。”他似乎很不高兴华港生居然没有马上答应。

　　华港生道：“那好，很荣幸可以陪你浪费时间。”

　　为了表示他确实“很荣幸”，他扬起脸来对他极之舒展地笑了一笑，他眼中满是笑意，唇角浮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Julian怔了一怔，这笑容，竟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这么明亮的笑容，带着阳光撞进他眼里，令他措手不及。它带来的震荡，久久不散。

　　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华港生已经转过身去，“我们要快点去了，吃好饭，正好买八点场的票……你想吃什么？”

　　Julian盯着他背影，眼前忽而闪过一个影子，穿白色的衣服。他回头——那是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眼中有难言的情绪——然后，他转身，瞬时失去踪影。

　　他穿白色的衣服，很好看。

　　Julian摇了摇头，这一定是幻觉。

　　他们在影院大厅内毫无意外地又引起了众人注视，Julian对四处投射过来的目光全不在意，他气定神闲地倚靠着大厅圆柱，看华港生跑前跑后，买电影票，买汽水与爆米花。

　　“先生，今天巧克力有活动，要不要买一盒呢？还有电影同款巧克力豆哦！”一个穿墨绿色围裙的女孩走过来向他推荐。

　　Julian道：“我不吃甜食。”

　　华港生抱着汽水与爆米花回来，正听那女孩在介绍：“我们的口味很多，有不含糖和奶油的呀……你看这个，有88%的可可含量……我们还有橘树花口味，夹心果仁味，杏仁牛奶味，咖啡与香草味……“他便笑着接了话道：“好呀好呀，巧克力好。”

　　那女孩听得他这么说，立刻转过脸对住他，笑得像蜜糖一样：“先生，今天巧克力有活动……”Julian瞥了华港生一眼，对那女孩道：“每个口味给我一盒。”

　　女孩子收了钱，将一摞盒子装进一个大纸袋：“我们今天买四送一。你买了八个口味，另送两盒杂锦味的，还有一罐电影同款的彩色巧克力豆，如果喜欢，下次可以到xxx专柜购买哦。”

　　Julian抱着高高垒起的巧克力盒子，看着依然对着巧克力女孩笑得一脸粲然的华港生，突然把所有东西都塞给他：“我不吃这东西。你喜欢，都给你。”

　　华港生道：“哎，我还抱着爆米花跟汽水呢，你什么都不拿太过分了吧？“

　　Julian从他手中夺过爆米花和汽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华港生跟在后面一迭连声地喊道：“Julian，你慢点走……票在我这里……你确定你自己找得到位子吗？“

　　电影开场之前，华港生忙着把那一大袋巧克力找地方放好，Julian依然袖手旁观，只问了句：“你喜欢吃巧克力？”

　　华港生道：“其实，是因为记忆里的味道吧。我三岁生日的时候想吃巧克力蛋糕，但妈妈下班晚了没有买到蛋糕，为了补偿，她给我带了一盒榛子果仁的巧克力。”

　　Julian道：“你妈妈对你很好。”

　　华港生道：“每个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

　　Julian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坐在熄了灯的剧场里，华港生将巧克力打开一盒，伸手在盒中摸索，忽然间亮光一闪，是Julian打着了火机，照着他，华港生不禁笑了一下，这少年冷口冷面，难得竟这么细心。他吃了一颗标明是榛子果仁味的，熟悉的味道让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意，轻声问道：“你要不要吃一颗？”将盒子推了过去。

　　Julian想说：“我不吃……”却还是熄了火机，伸出手来，也不知是接还是推，黑暗中两人手指碰到了一起，大概有十秒钟的时间，也许没有那么久，也许更久——恍惚中，像有微风吹进了这密闭的空间里，带着栀子花的香气——他们的手指蓦然分开，Julian看也不看地在盒中随便抓了一颗，攥在手里，直到感觉它在手心的热度里变得有些软了，才低头剥去外层锡箔放进嘴里。

　　巧克力似雪花在舌尖慢慢化开，丝绸般的柔滑感觉在齿间流淌，苦涩中带着馥郁香气与微微的甜味。

　　原来，巧克力是这个味道的。

　　银幕上，艾里略骑着他的小脚踏车，载着E.T.从树梢飞过。背景是有着蓝丝绒般奇异颜色的天空，硕大浑圆的月亮放出柔和光辉，繁星点点，风声潇潇，他听到有孩子张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肆意而开怀。

　　那一瞬间的喜悦，像有许多细碎的金色阳光自树叶间隙洒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从影院出来，头顶突然打了个响雷，豆大的雨点从空中落下来。

　　华港生道：“我去打电话叫司机来接你吧。”

　　Julian说：“不。”

　　“怎么？”

　　“我想站一会，不想马上回去。”

　　“好。”华港生将手插在裤袋里，站在他身边。

　　Julian看着下雨的天空。华港生看着Julian。

　　如果Julian回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神出奇地温柔。

　　E.T.不只是在电影里，还有你。他想。

　　你总是那么骄傲，你总是那么独立，你总是避开他人关心的问询，你总是一个人面对所有问题。

　　你总是表现得那么无坚不摧，却在睡着时蜷成小小的一团。

　　你好像一个外星人。

　　你把自己藏起来，拒绝被任何人伤害。

　　但我答应过自己，我会保护你。

　　他想起最后的那个下午，他站在海边。海风吹着他脸，如同刀割。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灵魂可以卖给魔鬼，如果Julian可以活着回来。

　　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雨下个不停，他们就这样站在屋檐下，等了又等。

　　华港生突然道：“对面有个便利店，我去买点喝的吧。“

　　Julian说：“我和你一同去。”

　　“雨很大。”

　　“没关系。”

　　他们一起跑了出去，在大雨中穿过街道，冲进便利店。Julian头发衣服尽湿，脸上妆面却还齐整，他对着里面一抬头，便利店的店员见之骇然，“啊”的叫了一声，他用手拨开额前碎发，甩着头发上的水珠，哈哈大笑起来。

　　Julian回家时已是深夜，佣人开门见到他，惊呼出声，他将食指贴在唇上“嘘“一声，坐在厅内的鲁大海却已经回过头来：“哗，夜半返家，淋成落汤鸡，脸上怎么了？”

　　Julian吐了吐舌头，绽开一个灿烂笑容：“画的，可以洗掉。”说罢便脚步轻快地上楼去。

　　鲁大海愣在大厅中，半天才反应过来：多久没见他这么笑过了？

　　他自言自语：“看来，这个老师，真是有些办法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