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46、山崩（6）

　　仙珠突然驾到幽兰宫，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宫奴忙去禀告，自从常棣死了后，韦月眉便沉湎在巨大的悲伤中。
　　没有休息过，也没有吃过东西，此时的她正乏力地躺在软榻上。听到说皇后来了，心头的哀伤马上变成了愤恨，挣扎着让人扶她起来。
　　看到韦月眉的样子，仙珠也吓了一跳，此时的她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美丽。形容枯槁，面容憔悴，哭得太多，曾经婉转的声音变得干涩坚硬。
　　常棣死了，把她生命中最后一份柔软也一并带走。
　　仙珠哀道：“本宫听闻令弟之事，颇为哀痛，皇贵妃节哀。令弟英年早逝，委实可惜。但皇贵妃也不能任由悲伤过头，毕竟你是皇上的妃子。皇家的体面得记在心中。”
　　韦月眉倨傲地站着，嘴角冷冷掀起，“谢谢皇后关心。当初娘娘自戗的时候，大概是不记得什么叫皇家的体面吧。”
　　面对韦月眉的不敬，仙珠毫不介意，“看到皇贵妃还能如此伶俐的回嘴，本宫就安心了。皇上也是多虑，还担心皇贵妃会一蹶不振。那怎么可能呢？皇贵妃比谁都精神。因为皇贵妃心里还有未完之事。”
　　韦月眉咬牙，“臣妾不伤心，因为臣妾知道，一伤心就会让那些希望臣妾伤心的人得了意去。”
　　仙珠心叹，韦月眉毫不掩藏自己的仇恨，可见她是把韦常棣的死怪在她身上。但当初仙珠自戗时，心里谁都不恨，只是感到绝望，绝望得活不下去
　　仙珠不愿废话，退了身边人，直接对韦月眉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认识也超过二十多年，相识的时候，还是垂髻的小儿。虽然从来没有成为过好朋友，但对彼此还是有一份了解。韦月眉，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你误会我了，我对你弟弟的死完全不知情，也不知道。我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会去伤害一个孩子。”
　　韦月眉凝然端详着仙珠，指着她颤然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如果不是你，那还有谁？你说不是你，那你就给我个交代！”
　　仙珠道：“你要什么交代？”
　　此时此刻，韦月眉已经豁了出去，“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事，那个贱婢在英华殿当差已经半年，那天夜里偷溜到幽兰宫找常棣，然后常棣就莫名其妙死了！”
　　仙珠大概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却还是问：“你说的是哪个奴婢，把她带出来，我有话问她。”

　　韦月眉心里明白，常棣的死与小鹦鹉逃不了干系。她恨不得把小鹦鹉剥皮凌迟，杀一千刀，砍一万刀。她更想要做的，是在处死小鹦鹉之前，知道她杀常棣的理由。
　　她是自己做的这个决定，还是被人利用。
　　韦月眉费尽力气，也问不出原因。
　　谁叫小鹦鹉是个哑巴呢，说什么都是比手比脚。
　　常棣去世后，她的伤心、难过绝不是靠演就可以演出来的，几次自绝，俨然就是要为常棣殉情的架势。
　　明明就是深情之人，又怎么会毒死常棣？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是被人利用。
　　被谁？
　　英华殿的昙华，昙华的身后又站着皇后。如此推演，韦月眉就是不怀疑也要怀疑到仙珠身上。

　　小鹦鹉被带了上来，仙珠用戴着珐琅彩护甲的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发现眼前的女子虽然污秽，却美得超乎寻常，尖尖小小的脸蛋宛若狐狸，尤其是一双眼睛，迷茫而又清澈，楚楚而又动人，既像活泼的山泉，又像跳跃的小兽。
　　这样的女孩，最勾男人的保护欲。
　　仙珠收回手，问：“你们有没有问过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奴子是哑巴。无论问什么，她都不说。逼得急了，就是以头抢地，寻死觅活。”
　　这件事就棘手了，知道内情的不能说话。看来非要把昙华请过来不可解释，不然，如果不三方对质，韦月眉也不会善罢甘休。
　　仙珠吩咐下去，昙华很快过来。
　　“参见皇后，参见皇贵妃。 ”
　　仙珠大吃一惊，不知什么时候，昙华重新剃去头发，换上僧袍。一副古道仙风，超然世外的模样。
　　仙珠镇住心神，对着昙华温言道：“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你几件事。你不要害怕，如实说就是。”
　　昙华点了点头，仙珠指着跪在地上的小鹦鹉问：“你认识她么？”
　　他低头看了小鹦鹉一眼，淡然道：“认识，她是英华殿的宫女。”
　　韦月眉的神情明显激动起来，仙珠又问，“那为什么皇贵妃说，韦公子去世的那天夜里，这个奴婢在幽兰宫？”
　　昙华毫无迟疑，“这我不知道。这个女子虽然一直在英华殿当差，但她人虽在英华殿，心却在幽兰宫。”
　　仙珠听他说得有些绕，便道：“这句话如何说？你当着皇贵妃的面，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清楚。”
　　“是。这件事说来话长。吾入宫后，韦公子常来英华殿找吾，我们有时候切磋棋艺，有时候谈诗论画。突然有一天，韦公子很着急地来到英华殿，说有一事求我。我问他是什么事。他说，希望我能收留一个奴婢在英华殿当差。我当时说，韦公子你不应该来求我，而要去求皇贵妃，她是你姐姐。韦公子这才告诉我，这个奴婢就是因为与他有私情被皇贵妃赶出幽兰宫的。所以他才求到我这儿。”
　　昙华说话的时候，小鹦始终伏在地上，婉婉垂泣。
　　韦月眉牙齿咯咯嗒嗒，“胡说！常棣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昙华平静地问：“我想请问，皇贵妃认为的认为是什么样的认为？皇贵妃真的了解韦公子么？”
　　韦月眉激动地道：“他是我弟弟，我当然了解他！”
　　“父母都不一定能真的了解孩子，何况姐弟乎？韦公子曾对吾说过，他这一辈子最难过的就是自己的身世。敢问皇贵妃又知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
　　韦月眉脸都白了，抖动的唇瓣，半天发不出声。
　　仙珠心里疑惑，但觉得这是韦家的家事，不便多问。紧盯着昙华的脸，“我再问你，那天晚上，此女从英华殿来幽兰宫，你知不知道？”
　　昙华眼皮眨了眨，艰难地说：“知道。因为……她已怀有身孕，再留在英华殿就不合适了，所以，她才来幽兰宫找韦公子。”
　　小鹦鹉蓄满眼泪的双目如瀑布一样流下数不清的泪水。
　　事情辗转起伏，一波连着一波。
　　为示慎重，仙珠召来御医为小鹦鹉号脉。
　　“启禀娘娘，此女的确是怀孕了。”
　　韦月眉觉得身体如三暴三寒，无意识地对着小鹦鹉，喊道：“你说，是谁的孩子？”
　　小鹦鹉只是哭，还是哭。
　　仙珠看向昙华，他眼中的不忍哪怕短得如流星，一闪而过。
　　都是过来人，又怎会不知？
　　那动了心的人，越是想要隐藏，越是隐藏不住。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是谁的孩子不是摆在眼前的事么。”
　　韦月眉又羞又臊，常棣死了，后半生的依靠没了不说，还把她的脸都丢光了。
　　她失去理智，冲上去暴打着小鹦鹉，边打边哭：“你这个贱人，你要是真的喜欢常棣，为什么要害死他？是不是你毒死他的，是不是？”
　　仙珠令人把韦月眉拉开，喝道：“皇贵妃请自持些。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死的人已经死了。皇贵妃自己想想，韦公子中的毒是西域的狼毒，韦公子有没有得罪过西域人？”
　　韦月眉哭哭啼啼，她久在深宫，怎么会知道常棣与什么人来往。
　　昙华道：“我知道一事，皇后与皇贵妃不妨去查查，韦公子与梁亲王十分要好。”
　　韦月眉听到昊麟的名字，像看到地狱的魔鬼，尖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要好，绝不可能！”
　　她是手上沾血的人，死后是要下地狱去的，但她对常棣的唯一要求就是好好念书，走科举仕途之路，光耀门楣。也是她这个名不副实的母亲对他最后的一点疼爱。
　　韦月眉知道，昊麟是魔鬼，是会把一切拖到地狱的魔鬼。所以，她竭力避免常棣与昊麟相识来往，就是不想他卷入这腌臜之中。
　　但为什么、为什么常棣会和昊麟要好？
　　难道是血浓于水，天性使然，还是老天爷的惩罚？
　　韦月眉受不住打击，踉跄着向后一倒，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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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查常棣的死在韦月眉晕倒后无疾而终。来之前，仙珠便明白，查是查不出什么来的。在这个皇宫里，查出真相才是意外，没有结果、没有真相才是常态。
　　从幽兰宫出来，她没有急着回凤鸣宫，而是随着昙华一道往华英殿来。
　　日已深秋，华英殿前的两棵菩提树，落叶成毯，铺得院中到处都是，走在上头咯吱咯吱。
　　“英华殿的奴子们也太懒了。”
　　昙华道：“是我不让他们扫去。”
　　仙珠疑惑地看他，昙华抬起头来，目光穿过叶片的缝隙，望向清远的天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自然地叶生，自然地叶落，很好。”
　　仙珠颔首，率先走入内室。刚迈步进来，就看到供着的释迦摩尼佛像。捏上三根香点上，突然将把脸一沉，对着昙华肃然道：“昙华，你给我跪下！我有话要审你！”
　　昙华笑道：“娘娘要审什么，刚刚在幽兰宫不都问完了么？”
　　“都说出家人不打诓语，你老实说，在幽兰宫有没有撒谎，韦常棣的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昙华跪在蒲团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他——该死。”
　　“真的是你。”
　　“是，因为韦常棣已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他与梁王勾结，在他与夷狄人之间传递消息。他还企图用毒药毒害你与途哥儿。”
　　听到这里，仙珠上前把他扶起来，“你快起来，我信你。我再问你，你与那宫婢有没有做过超越法理之外的事？”
　　昙华拼命嘴唇蠕动，却没有半丝声音发出来。
　　“好，不用多说。昙华，你既然喜欢自然，就该知道顺其自然。花开花谢有时，而人也是，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娶妻的时候娶妻，该生子的时候生子。出宫去，找一喜欢女子，顺顺当当过完这生。”
　　昙华低下头，小声啜泣，“小鹦——”
　　仙珠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救不了她，我也不能。这宫里是没有是非对错的，这里也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更可怕的是在这里荣华富贵在一瞬，生死荣辱也在一瞬。她做的那些事，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不管她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谁都救不了，你明不明白？”
　　昙华还是摇头，晶莹的眼泪从他眼睛里止不住流下。
　　仙珠无奈地道：“你如果不能明白，就暂时呆在华英殿。哪儿都不许去，谁也不许见，直到想通了，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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