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06、靠近（5）

　　她的手颤颤巍巍，把两道柳眉描成了直入云鬓的大黑线，还傻呵呵地笑着。
　　“娘娘，奴来。”素青夺下她手里的眉黛。擦干净画歪的眉迹，打开宝匣，拿出脂粉，细细匀面涂红。
　　西域的玫瑰胭脂先氤在手心，轻轻吹在脸上，再用一点茶水化开了涂在唇上。
　　铜镜里马上出现一位粉面玉琢的乖巧美人儿，仙珠捧着铜镜满意地一笑。
　　“去，把本宫的瞿衣和九龙九凤冠取来。”
　　素青心里“咯噔”，这该怎么办呢？

　　燕月堂里并没皇后瞿衣，皇后的物品都存在尘封的凤鸣宫。这里有的只是远早的一件皇后燕居冠服。
　　仙珠跺脚道：“你为何总是与本宫做对，本宫说的话没听见吗？”
　　“娘娘赎罪！”素青道：“奴是想，皇上今晚好像……穿的是常服，皇后穿朝服会不会太隆重了。”
　　“皇上穿的是常服？怎能穿常服……”仙珠抚额，感到头部越来越痛，所有的一切都在阻止她继续思考。
　　“算了，既然皇上穿的是常服，你便把本宫的燕居服取来吧。”

　　仙珠换了皇后燕居冠服，在眉心间描上一朵五瓣梅花。挽起宽大的长袖，径往燕月堂的大门外走去。
　　边走边对素青吩咐：“让御厨熬一锅浓浓的解酒汤凉着，待会散了宴，皇上要喝。再拿玉狮子把纱笼压紧了，莫让蚊虫飞进来。看紧乖球儿，千万别让它爬到御桌上，打翻了砚台。”
　　素青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应了好多个“是”。急急忙忙跑在仙珠面前，跪下道：“娘娘，你不能出去。”
　　仙珠好笑地说：“本宫为什么不能出去？”
　　“因为……因为……”素青还在支支吾吾，仙珠已经越过她走到门口。
　　“娘娘——”
　　素青只能又跑出去，追着几步又跪在她的脚边，“娘娘，真不能出去！皇上说过娘娘暂时不能离开燕月堂。”
　　仙珠捋了捋耳边的金宝钿花，冷笑道：“如果这真是皇上下的命令，那本宫更要去问问他是什么因由禁锢本宫？”
　　“娘娘！”
　　“滚开！”
　　仙珠不怒而威，指着她骂道：“死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三番五次与本宫做对！你说的话全是放屁，本宫知道皇上不会下这样的圣旨。本宫与皇上患难的感情。你们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有多怜惜我、多眷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想分开我们编排出来的假话！我要是信了你，就是中了你们的诡计！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去见他！”
　　说完，她举步往前迈出燕月堂的大门。

　　侍卫们看见一位女子穿着皇后的常服怒气冲冲从里而出，皆吓得面面相觑。
　　对着呆若木鸡的侍卫，仙珠的怒火喷薄而出，“大胆奴才，看见本宫还不跪下！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你们难道连皇后也不认识吗？”
　　皇后！
　　侍卫们脸色苍白，其中一个被仙珠的气焰震慑住，哆哆嗦嗦放下手里的兵刃，跪到地上，“末……将，参……见皇后。皇……皇后吉祥。”
　　领头的跪了，接着的卫兵迟疑半秒后，皆是放下武器也跪了下去。
　　仙珠冷哼一声，穿过他们往崇华宫的方向走去。
　　仙珠走后，那些侍卫们半晌才会过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其中一个年纪轻的，小声问：“你们刚刚听她说什么了吗？皇后？皇后不是早死了？”
　　“就……就是。”另一个坑坑巴巴说道：“那……那我们跪什么啊？”
　　“她确实是皇后！”
　　“啊！”
　　“真的。”最先跪下去的卫兵用几乎发抖的声音说道：“我入宫的时间久……曾随叶大人远远看过皇后的真容。和刚刚那个女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侍卫中间顿时一片骚动。
　　是人死复生，还是鬼啊？

　　“快、快、快拦住娘娘——”
　　素青跌撞着从燕月堂出来，大家一拥而上，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素青知道仙珠已往崇华宫去后，急得跺脚道：“你们怎么不拦着？”
　　领头的侍卫，瓮声瓮气道：“怎么拦？皇上只说不让人进去，没说，不让人出来！”
　　素青气得啐他一口唾沫，追着仙珠去了。
　　——————————————
　　禁庭的景致，仙珠是烂熟于心的。从八岁开始，这里就是除了家以外，她待得最久的地方。不，是比家还要待得久的地方。
　　小玩到大，哪道墙根底下的墙缝里藏没藏蝈蝈她都知道。
　　太白酿让她的意识范围缩小，小得只看到到眼前的道路。或笔直、或弯曲、或明亮、或黑暗、路有所不同，但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她一生都在努力奋斗，想要到达的地方。
　　就是他的身旁。
　　仙珠走得踉跄，好几次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
　　无数的宫娥、内侍在看见她后的惊慌失措，惊起一片声响。
　　世界在她身后乱了套，而她一无所知，朝着自己的目标继续前进。

　　崇华宫里歌舞升平，伶人的笙箫悠扬婉转，如画眉如黄鹂，舞者折叠身体，婀娜摇摆。
　　弘毅坐于正首，韦月眉坐在他的右边，众嫔妃坐于下。无论谁看，两人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都没有瞧出来，他们之间异常。
　　月眉心里清楚，她和弘毅就要走向陌路。
　　如同像天边的月亮，随着黎明到来，月色只会越来越暗淡。
　　有谁能在白天看见月亮？
　　可哪怕就是这样，她也只有强颜欢笑，强撑着最后的体面。
　　她端起酒杯向他敬酒，他笑着举杯，碰了碰唇。

　　突然，殿外一阵喧哗，盖过崇华宫里的歌舞奏乐。
　　乐师默契的停了演奏，舞女们停止歌舞，大家不约而同向着声音的来源窃窃私语。
　　“发生什么事？”
　　严怀恩猫着腰，火烧眉毛地进来，凑在帝王身旁耳语。
　　锦儿也忙进来，向韦月眉低语。
　　弘毅头上的青筋突突猛跳，火大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掷，“这么多人就挡不住？”
　　说完，顾不得在场的人，急起身往外走去。
　　他和仙珠一个往里走，一个往外。
　　迎面在崇华宫外的台阶上相逢。

　　看她醉醺醺的样子，他张嘴就要骂人，骂她蠢不可及，不爱惜身体。
　　他还没安排好一切，她就跑了出来。
　　话在嘴边，如何骂得出口？
　　因为，她身穿着皇后的常服，头戴双凤翊龙冠，冠顶中缀着金龙，其下有两只珠翠金凤。黄色对襟大衫，以金纽扣做三对纽系，披着金绣云龙纹的霞帔，尖端处挂有玉坠子。
　　站在汉白玉石阶底端明艳地笑着，甜蜜地弯着眼睛。
　　口口声声再不做他的皇后，还是穿着皇后的常服来了。

　　湿气弥漫上他的眼睛，脸颊上湿漉漉的，他不承认那是眼泪。
　　即便是眼泪，也是开心，快乐的眼泪。
　　“弘毅哥哥，怎么哭了？”
　　她歪着脑袋，步伐虚软，伸出手想去抓他，一个重心不稳，猛力向前栽去。
　　“仙珠！”
　　他冲下台阶，在她摔倒的一霎那，紧紧抱在怀里。两人都跌在台阶上，他喜极而泣，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念读她的名字。
　　他的仙珠回来了，活生生重回他的怀抱。
　　这是上天对他最大、最深的恩赐！

　　紧随其后出来的宫妃们，看到眼前一幕，差点没吓晕过去，不认识仙珠的茫然望着，认识的目瞪口呆，王公大臣，宗族贵胄，都惊得一愣一愣。几个老眼昏花的，眯着眼睛问，噫，皇上什么时候封新皇后呢？这皇后怎看上去，那样儿眼熟？
　　月眉怔怔地看着，一言不发。
　　有几个大胆的宫妃，走到皇上身边，怯怯问：“皇上——她、她是谁？”
　　弘毅纹丝不动，坚定说：“她是皇后！”
　　韦月眉颤颤往后倒去，众人赶紧把她搀住。
　　有人嚷道：“皇贵妃，您是怎么呢？”

　　一声“皇贵妃”惊动了仙珠，她张大眼睛，越过伟岸的肩膀，盯着韦月眉的脸。
　　她的呼吸慢慢凝滞，身体也变得冰凉。
　　不得不说，韦月眉勾起了她所有不好的回忆。
　　怎么能忘记？
　　怎么会全不记得了？
　　驰睿、昊麟、月眉、冰芮、屏儿、皇后姑姑、倪贵妃、阿爹、阿娘、阿哥、潞王、烟灵、木兰、德邻……
　　他们和他们的故事，一个一个像走马灯在她脑海回放！
　　失去的一切，永远不可能再拥有的一切。
　　不能再回头的人生都和现在这个抱着她的男人有分不开的关系。
　　永远都无法忘记，她所受的所有苦，所有无望的爱都是因他而生。
　　瞬间，她痛苦得要窒息，捂住脸，大哭：“我不是皇后，我不是！”
　　她恨身上的皇后命格，她恨身为皇后的命运！
　　皇后——这个世间最荣耀的女子身份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快乐。相反，她的不幸，十之八九来源于它。
　　她奋力地把自己的凤冠拽下来，拼命要扒下身上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