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98、伤害（1）

　　身体要慢慢康复。
　　即使贵为皇帝，有天底下最好的御医和药材也不例外。
　　皇上龙体欠安，病情迁延月余，初春才见起色。
　　好得这么慢一则是他素日体弱，二则是心中悲痛。
　　他的身体，御医不言，他也不问。
　　两下里心里都十分清楚，自从御驾亲征受伤之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差。
　　无真师父在的时候，也曾告诫过，他的身体亏损太大，如不好好保养，恐怕……来日无多。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人生最坏的结局不过就是个死字。
　　看得到生死，也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仙珠住在燕月堂，素青虽不如霁月，但和严怀恩一道揣摩着仙珠的好恶，增增减减慢慢重新布置起来。
　　“素青越来越长进了”仙珠抱着乖球儿，笑看素青忙着把从珍宝司领来的新奇玩意放到檀木架上。
　　仙珠暗叹，这些人啊，把燕月堂的事事物物都依着从前的样子重新复原，好似深怕她不能回忆往昔。
　　“别怪我多嘴提醒你们，天威难测。你们对我如此周到，小心将来皇上变脸翻旧帐，你们就要吃不完兜着走。”
　　“怎么会呢。”严怀恩陪笑脸，“这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奴不过就是跑个腿罢了。”
　　仙珠轻笑，抱着乖球儿坐在软榻之上。窗外春已十分，明媚的阳光取代了冬日的寒冷。
　　她亦脱掉厚衣，换上轻薄的春装。淡淡的桑叶绿罗衫，下面是鹅黄马面裙，高髻上坠着玉簪花，坐在窗边的阳光下轻轻一笑，美不胜收。
　　她摸着乖球儿，像想起什么，问道：“凤鸣宫现在赏给了哪位娘娘住？”
　　“没有赏给哪位娘娘，娘娘不在，皇上就命人锁着哩。”
　　她喃喃地问：“原来的人呢？是打发出宫，还是拨给其他宫去侍候了？”
　　严怀恩小声道：“皇上怕娘娘底下没人侍候。把凤鸣宫的宫娥、内侍都——殉了。”
　　仙珠“啊”了一声，手掌用力抓住了乖球儿的毛皮。惹得它不悦大叫，跳下她的膝头，扬长而去。
　　即使，她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亲耳听闻，心底还是凄凄。那些奴子也并未做错什么，是她被仇恨和悲伤蒙住眼睛，把他们也一并恨上，借他的手来杀了他们。
　　仙珠幽幽道：“因为我的求死，让这么多人搭上性命。我罪孽深重。素青，你去准备纸墨笔砚，我要抄写经文为他们超度。”
　　——————————
　　弘毅离宫时好好的，吐血而回，已经是奇。回宫之后，避紫宸殿而住又是奇。更奇的是，他都不住紫宸殿了。严怀恩还把雏凤宫的掌事姑姑素青调到紫宸殿，惹得咏阳对严怀恩大发雷霆，与母后皇太后抱怨，宫里的奴子千万个，严怀恩为什么谁也不调，偏调她的素青，素青是她从小使到大的老人嘛，干嘛非要使素青。
　　奇上加奇的是，素青去了紫宸殿，频繁从司料局领东西。所领之物多又贵重，全是女用之物。而且，她所要什么，没有不准的。
　　这几件奇事加在一起，令人不由得不多想。风声渐传到韦月眉的耳朵。
　　说来也巧，这阵子是她入宫来最快乐的时候，沉浸在一片美好之中。突然听闻这么桩事，心里咯噔一跳，顿觉像喝了馊汤。
　　韦月眉是知道素青这个人的，凤鸣宫硕果仅存的活人，也是因为咏阳公主的缘故逃过一劫。
　　这几年，素青谨小慎微，伴着公主在承晖宫，宫门都不大出。
　　“娘娘，你看——”锦儿把司料局这半个月来的领料单子拿到她眼皮底下。
　　韦月眉匆匆一扫，上面都是出库紫宸殿的蜀绣杭绸，木作细料、贵重香料。气道：“不看，不看！看得眼睛疼！”
　　锦儿把单子挪开，“娘娘，小心使得万年船。十有八九，紫宸殿是住了新人哩。还是皇上看重的人。不然，严怀恩那老狐狸，能侍候得这么周到细心。也不知他们想干什么。如果这是严怀恩的擅自妄为就罢了，怕就怕是皇上的意思。”
　　“到底是谁？”
　　韦月眉在梨花木桌上重拍一下，“嗙”地一声，桌上的黄色的万福瓷碗滚到地上砸个粉碎！

　　韦月眉越想越怕，立命锦儿更衣，便往紫宸殿直捣黄龙。没想到，刚走到紫宸殿的宫门口即被侍卫拦下。
　　“大胆，你们知道拦的人是谁吗？”
　　“皇上圣御，无旨不得擅入！请娘娘回宫！”
　　侍卫回答得不卑不亢，韦月眉脸皮涨红，领着人就要硬闯。
　　沈仙珠正在燕月堂里抄经，听着外头喧哗。侧耳倾听，仿佛还夹杂韦月眉的声音，不由发笑。
　　岁月荏苒，韦月眉还是没点长进。低谷时尚能忍气吞声，审时度势。昂扬向上了，就沉不住气，飞扬跋扈起来。
　　过了些许年，岁月悠长，韦月眉那份藏在温婉下的好胜心越来越是藏不住了。
　　“天底下的可爱之人，都是可怜人。可恶之人，都是可惜人。”
　　素青在一旁听着殿外的动静，又听仙珠喃语，低声道：“一群没用的奴才，聒噪什么，赶出去就是！”
　　“素青，要不我出去吧。保管皇贵妃见到我后，不吵不闹，乖乖回去。”
　　素青墩身笑道：“娘娘玩笑，这点小事怎能劳动娘娘。奴婢马上出去，请皇贵妃离开。“
　　素青出去不多时，殿外即安静下来。

　　仙珠也无心抄写经文了，坐在窗下的条炕上。炕上铺着明黄锦缎，龙凤翱翔，金丝彩绣。
　　她从镂着福字的窗棂望去，素青低着头进来。待她走近，仙珠才看见素青右边脸颊上一片红晕，肿得老高。
　　”谁打你了？皇贵妃？“
　　“不是。”素青低语，”是贵妃身边的宫奴锦儿。”
　　“宫里的规矩打人不打脸，也真是无能。不能硬闯进来，就打奴子撒气。”仙珠叹息一声，怜悯地道：“难为你受苦，都是被我牵连。唉，在我身边的人没一个能过得好的。原来的细园，过去的霁月，现在的你——”
　　素青受宠若惊地道：“娘娘千万莫自责，素青无事的。身为奴子，被主子打几下不算什么。”
　　仙珠缓缓一笑，也不听她的话。自去那张紫檀翅形桌上抄写佛经去了。

　　韦月眉一行被素青挡驾之后，越想越不顺心。也越来越对燕月堂感到好奇。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有个女人住在里面！而且，还很不简单。
　　韦月眉越想越是心乱如麻，能得帝王如此钟爱与呵护，曾经就只有一个沈仙珠。
　　莫不是她还魂了？
　　想到这里，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皱了皱眉，把这个念头抛出脑海。
　　沈仙珠都死了，还想什么！
　　哪怕就是一个长得像仙珠的女人又有什么可怕，吕蘅不也死了吗？
　　但刚刚站在紫宸殿前，一种久违又讨厌的感觉向她袭来，好像仙珠在暗处凝视着她一样。
　　锦儿知道韦月眉的担心后，也吓一跳，“娘娘，别自己吓自己。罪后早到大罗阎王那报到去了，不可能是她。”
　　如果不是她，就一定是沈家人，或是和沈家有关系的人。
　　不然，韦月眉真想不出会是谁？
　　锦儿自显聪明的道：“皇上爱重的妃嫔没有一个和废后沈氏有半点相似。娘娘还记得被皇上废掉的吕蘅吗？和沈氏长得那么像，还不是被皇上厌弃，皇上当时有多生气。奴婢到如今都忘不了。”
　　韦月眉坐在辇中，绞起手里的绢子，瞳孔之中烧得快滴出血来。猛然想起一件事，沈祁阳还有一女儿，掐指算来，也是成人的年纪。
　　难道是她——

　　韦月眉从紫宸殿出来，没有立即回自己的幽兰宫，而是吩咐内侍去皇上现在住的圣元殿。
　　一入圣元殿的大门，她就哭得梨花带泪，双眼里的泪花像咕咕的温泉往外冒个不停。
　　“皇上，你要替妾做主。”
　　春日暖和，弘毅的身体也逐渐好了一点，听到她的哭声，忙搁下手里的朱笔，移座下来，温言安慰她道：“莫哭。凡事有孤。”
　　刚才韦贵妃硬闯紫宸殿的事，内侍们早急报入他耳里。
　　韦月眉哭得抽噎，一团春光的脸也化得淋漓，“紫宸殿……里究竟是什么人？皇上这样护着，莫不是觉得臣妾容不下她，担心臣妾会害她？”
　　弘毅清瘦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浅的红潮，低头一笑，“多虑。紫宸殿里的人不过是个毫无紧要的人罢了。”
　　“既然无关紧要，皇上更不能让她住在紫宸殿了。”禁庭里的宫宇千间万间，为什么予她住最重要，与皇上最接近的紫宸殿呢？
　　弘毅敛眉，含含糊糊说一句韦月眉根本没有听懂的话。转而说起别的事儿来，“上巳节马上就要到了，贵妃有何安排否？”
　　一听这事，韦月眉就知道弘毅是不想和她再就紫宸殿的事说下去。只能忍气吞声，擦擦眼泪顺着他的话说上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