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82、不想见面却又再见（2）

　　仙珠冷笑：“他御驾亲征和我有什么干系？即便要担心，也该是禁庭中的皇贵妃为他担心。我……一个死过的人，担不起那份心。”
　　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仙珠几乎不说。丑姑陡然提起，她的心像被戳了个洞，莫名往外漏气。
　　气漏得越多，脸就越沉，丑姑望着满石窟的佛像，想要岔开话题。
　　“这个和尚也真奇怪，和一般的和尚全不一样。说是和尚，但又不念经。不是个和尚吧，这石窟里里外外雕刻了这么多佛像。这要是没有十几年的功夫，若不是心诚得不得了，怎么能做得到。”
　　仙珠抬头举目四望，这石窟四周满满都是石雕的佛。无真这个人粗粗大大，刻出来的石佛无论是观音还是佛陀，尊尊圆润柔和，平静舒和。不管在石窟的哪个方向看过去，那些佛像就像在对你微笑，不管多么烦躁和痛苦，只要看着那些佛像，心灵就像被抚慰一样。

　　正在闲谈，突闻门外声响渐大。两人慌然站起，手足无措间，无真一身黄沙走了进来，他宛若泥人，脸上的五官都要被土糊住。随便抖抖身体，黄沙便如雨落下。
　　无真动动肩膀，立刻从肩上落下两个像从灰土里刨出来的人。
　　丑姑捂住鼻子，嘀咕这是从哪来的两个泥人，脏成这个样子。
　　仙珠紧盯着其中一个，越看越是熟悉。她弯下腰去看那人的脸。
　　突然，仙珠猛然退后几步。身边的丑姑也瞪着眼睛，指着地上的泥人支吾：“皇……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仙珠还在震惊之中，另一个男人又哼哼唧唧□□，“腿，我的腿……”
　　声音是那么熟悉，仙珠一扭头，眼珠子都要暴出来。
　　那人不是谁，就是赛罕。
　　赛罕也认出了仙珠，慌神之下也不哼唧腿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仙珠转身就要去抄家伙，左右一望，拿起桌上的茶壶，就要砸赛罕脑袋。

　　“住手！”无真擎过她手里的茶壶，挡在赛罕面前。“不可在这里伤人，更不可以在这里杀人。”
　　仙珠泪珠子啪啦啪啦：“为什么？他杀了我的父亲！我要为父亲报仇。”
　　赛罕道：“是你父兄先杀我的父兄和族人！我杀他也是为我的父兄报仇！”
　　仙珠气得浑身乱颤，拿起桌上的白石佛像向赛罕扔去。赛罕头上碰出大包，狰狞道：“来啊，来啊！看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杀了你！”
　　“都给我住手！”
　　无真把茶壶放下，气沉丹田一声大吼：“要我说几遍，在我这里不可伤人，更不可杀人！难道你们要当着满天神佛，行杀戮吗？冤冤相报何时了，九仙山上尸骨成海，你们还没有一点悔悟？”
　　无真的声音如魔音震荡，震得仙珠与赛罕都伏下身去，连昏迷中的弘毅也难受得呕吐起来，脸色苍白。

　　弘毅的情况不容乐观，全是内伤，无真把他抱到内室，细心查看。赶紧吃了护心丹，又渡真气续命。弘毅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火里烤，又觉得自己在冰水中，浑身冰冷。
　　他呢喃着喊“水”的时候，冰凉的泉水就到唇边；喊“热”时，冰块一样的柔帕马上擦拭着他的额头；当叫“冷”的时候，又有人紧紧揉搓僵硬的双手。
　　那人的手是那么厚实、有力，让胆怯的他升起希望；他又是那样的慈爱博大，把他当成孩子般怜爱
　　他不禁流下潺潺热泪，心田里涌动着眷眷深情。
　　睁开眼睛，见到那熟悉的影子，他目不转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真，是我。”
　　多久不曾听到这亲切的呼唤，弘毅鼻尖陡然一阵发酸，舌根却在幽幽发苦。挣动两下，被无真压了回去。
　　无真像看穿了他想要说什么，“还记得当日分别时，我说过什么。若有缘，终会再见。现今已经相见，往后多少日子可以旧叙。有什么事，养好了伤再说。”
　　他点了点头，迷迷糊糊又晕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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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置好弘毅，无真才走出来。赛罕正有气无力靠在墙角，小腿上血窟窿似的，往外冒着血水。仙珠虎视眈眈地看着他，那架势恨不得随时冲上去给他一刀。
　　赛罕歪着嘴，看着无真嘿嘿道：“和尚，你不许她杀我，可我这么流血也得流死！不如，让她一刀杀了我吧。”
　　仙珠道：“好啊，我正求之不得！你有种同我去外头，让我一刀宰了你，别脏了师父的地方。”
　　赛罕嬉皮笑脸地道：“我就是要呆在这里。嘿嘿嘿……”
　　“放心，在我这里，谁都不会死！”
　　无真走到赛罕身边，撕开他的裤腿。把烧酒猛浇在伤口上。
　　赛罕疼得丝丝抽着冷气，额头上全是汗珠，就是一声不吭。
　　“好汉！这么疼都不哼哼一声！”无真赞叹，又把金疮药洒在伤口。白色的粉末融化在淋淋伤口上，泛起轻轻白雾。
　　别说赛罕疼不疼，就是在一旁看的丑姑都扭过头去，仙珠紧闭住眼睛。
　　赛罕整个身体抽了两下，咬着牙，腮帮子紧紧鼓起，突然，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刚刚还赞你是条汉子，怎的又哭了？”
　　赛罕泣道：“我不是哭自己，更不是哭疼。自从我娘死后，我就没哭过。因为我知道，哭也没用，哭得再厉害，也没人心疼。”
　　“那为什么又哭？”
　　“我想起我的族人，想起你说九仙山上尸骨成海。”赛罕咬紧牙关，泪却更多，“我想问，我们夷狄人做错了什么？二十年前差点灭族，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又付之一炬。”
　　仙珠愤然道：“你问，夷狄人做错了什么。我又问你，我们汉人又做错了什么？从你们差点被灭族的二十年前，往上百年。侵我边境，屠我边民，劫走牛羊财宝无数。光是天元二年，又犯瓜洲，遭我守军将使奋力抵抗。你们夺城后，将守城的将士剥皮斩首，以儆效尤。我们援军来到，你们知道自己打不过，就将全城百姓屠得一干二净，连襁褓中的孩子也不放过。百年之间我们汉人时时刻刻都生活在你们铁蹄阴影之下。你们烧杀抢掠，简直是无恶不作！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你们夷狄人干的！你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哭？”
　　仙珠激愤异常，再一次抄起桌上的佛像，高高举起。
　　而这一次，无真没有阻止。
　　赛罕也没有躲避。
　　仙珠猛然泪如雨下，把佛像砸到地上，转身走了出去。
　　赛罕呐呐道：“她……”
　　无真道：“她不是放过你，是怕杀了你脏自己的手。”
　　趁着无真帮赛罕治伤的时间，仙珠与丑姑已经换上衣服，背上行囊，为了掩人耳目，仙珠的脸上还贴上一副人皮面具，化身为异域女子。
　　“这是——”
　　“师父大恩，无以为报。如今我的伤也好得也差不多了，不敢再叨扰师父，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仙珠觉得自己实在是待不下去，既要面对弘毅，也要面对赛罕，她就像在油锅里煎一样难受。
　　无真盯着她发红的眼睛，唏然叹道：“冒昧问一句，娘娘，急着是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从哪里来，去哪里罢了。”
　　“是去找梁王？”
　　仙珠不语。
　　“如果娘娘是要去找梁王，大可不必舍近求远。因为王爷所在不远，就在知州。”
　　“昊麟在知州？”
　　“没错，王爷就在知州。对于王爷，我有一句公道话，大敌当前，王爷不能挟私怨以帮仇寇！”
　　仙珠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无真师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昊麟交游广阔，喜欢交际。他不过是与西域人做生意，绝不会挟私怨帮仇寇。”
　　无真冷道：“请问娘娘，世上有卖武器和情报给敌国的生意？梁王每年都要与以数以万计的银两暗助赛罕，如若不信，大可去问问赛罕。”
　　仙珠摇着头，连说不可能。心里又无比清楚，如果不是有绝对把握，这么重大的事，无真不会乱说。
　　其实，她又怎能不知道，昊麟的性格嚣张乖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
　　丑姑轻声问：“夫人，我们现在怎么办，还要不要去找王爷？”
　　仙珠一时被问得茫然，离开禁庭的这两年，她一直依靠昊麟生活。如果昊麟私德有亏，做出这样数祖忘典的大罪，她又该何去何从？
　　“如果娘娘还是决定要去找梁王，那只有老衲亲自护送娘娘去知州。”
　　“不行！”
　　“为什么不行？这里是三不管地带，不仅有流兵、贼寇、还有土匪。娘娘只身而往，怎能让我放心？娘娘如果是担心一真……那大可放心，一真如若知道实情，也一定会赞同老衲以娘娘为重。”
　　仙珠鼻子上汗水直冒，咬牙把肩上的包袱一把甩到地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