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80、时间之弧（5）

　　无真的陋室，本来就是一间草堂。风雨一来，摇摇欲坠。
　　弘毅倒在曾睡过的小床上，所谓床，不过是两张木板。空洞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天花板的正中央破了个大洞，翩翩雨丝飞堕而入。
　　陋室外的小院，跪着黑压压的大臣，他们匍匐在泥泞的浆水中，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智觉牵着昙华的手从大臣中穿过，走到陋室门前。
　　大臣们没有不知道这两位和皇上渊源的，尤其是看昙华的时候，几番唏嘘，几番可惜。说一句世事难料，恰如其分的应时应景。如果没有里面倒着的那位，如今这少年恐怕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草堂的门已经没有了，智觉和昙华站在门口。昙华人小耳朵尖，好奇地问：“师父，皇上在念什么？”
　　“你既然听到。那么，再认真听听。”
　　昙华侧耳倾听，点着头一字一顿，“徒儿听清楚了。皇上念的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智觉道：“你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昙华摇头，“徒儿不知。”
　　“再想一想。”
　　昙华绞尽脑汁，沮丧地还是摇头，“弟子愚钝，还请师父赐教。”
　　“不必赐教。有些东西，必须靠自己去体悟。”
　　智觉抬步往里，在离床一尺远的地方才停下，“皇上，这里不是您该久待的地方。”
　　弘毅翻身起来，扑在智觉脚下，泪水潺潺不绝。
　　“皇上快起来，老衲受不起。”
　　他说不出话，只是不停抽泣，“帮帮我，帮帮我吧……”失去仙珠，他宛如失去一半的性命。偏偏她还是用这种惨痛，决绝，不给余地的方式离开，更让他追悔莫及。
　　“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皇上来找老衲，但老衲也帮不了皇上。”
　　“茶、茶！大师，朕想要喝茶！给朕喝一碗茶吧。”
　　昙华道：“我去倒茶——”
　　智觉扯住他：“皇上，老衲这里没有茶。”

　　屋外的人听说皇上要茶，忙忙用细白幼瓷盛上最好的碧螺春送进来。
　　看到那茶、那碗，弘毅俯在地上嚎啕大哭。眼前的茶不是那盏茶，碗不是那只碗，那人也不是那个人。
　　因为除了她，他再也不会与人共分一碗茶、一盏水、共享泱泱天下。
　　终于明白书上写的薤露歌若斯，人生尽如寄是什么意思。
　　身为皇上又如何，这个世界总有权杖不能达到的地方。
　　“我不喝，我不喝。”他声嘶力竭，猛地打翻眼前的茶碗，哭道：“哪有什么业？她就是恨！她是恨朕，但又拿朕没奈何，所以杀了自己来报复朕！好好好，好好好！她这么对朕，是枉费朕，是对不起朕！”
　　他冲到陋室外，对着倾盆大雨的天空，仰天长笑。笑过之后，手指头冲天，又拍着自己的心口，“沈仙珠，你杀了朕最爱的女人！把刀子捅在朕的心上！你恨朕，朕也恨你！你不肯见朕，朕也绝不见你！今生今世，不！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复见！”
　　电闪雷鸣，寒光凌厉，强光劈照在他狰狞而又愤怒的脸上。
　　那是与天都要争雄的男子，那是不服命运，不肯认输的帝王。
　　他立下的誓言是铿锵有力，一言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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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彧怀着十分忐忑的心情来到西岭寺，他犹豫不决，徘徊不安，准备把一切和盘托出又怕引起更大的麻烦。
　　没想到一到西岭寺，大臣喜笑颜开，纷纷告诉他，皇上精神已经恢复如常，不再闹着出家当和尚。
　　计彧说不出的惊讶，赶紧去见弘毅。果然如臣工们所说，皇上的情绪已驱平静，更换了干净衣物，正在喝茶。计彧叩头行礼，不敢莽撞。
　　弘毅放下手里的茶杯，平和地说道：“小皇叔，朕已经想明白了。她既然对朕无情无义，朕也不打算再念着她。她不想做皇后就不做吧。朕就当从来不认识她，普天下也没有这个人。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朕面前提起这个人。朕就不信，没有她，还找不到如意的女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计彧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如果皇上心里真的明白，又怎么会来问他要回答。
　　“皇上能这么想，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天下的美人何其多，皇上春秋鼎盛之际，一定会遇到更如意的女子。”
　　弘毅故做潇洒地道：“朕也如是这般想的。不就是女子。朕决定要开选采女，广充后宫。小皇叔，你说好不好？”
　　计彧能说什么，唯唯点头。
　　“那，那——皇后的身后事——”
　　弘毅的脸像被拳头猛烈击中，变得极度狰狞，计彧吓得忙跪下来。
　　“朕刚刚说的话，小皇叔没听到么？从今以后那个女人是朕的仇人！朕再也不要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至于她的后世，让人把她领走，这样的人看着都是碍眼。她不配入皇陵。朕也不愿意百年之后还要面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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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医士——”
　　单致飞看到站在家门口的霁月，骇得倒退几步，“霁月姑姑，你怎么来了？”
　　霁月一身素衣，泪水涟涟，“我听说娘娘死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能去问谁，你每天在宫里走动，这件事是假的吧？”
　　单致飞低头，大惊道：“你的鞋呢？哎呀，你的脚都出血了！快快快，快随我进来。”一面说，一面要自己的浑家出来。
　　霁月哭得倒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把金叶子，“我把我的金叶子都给你，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吧，皇后究竟怎么呢？我不信，我不信皇后会——”
　　单致飞叹道：“你听到的都是真的，皇后已经不在，皇上一怒之下把凤鸣宫的奴子全杀了。转念想想，当初皇后撵你走，就是想保全你吧。”
　　霁月咬着手绢，抽泣道：“娘娘走了，我还留着这贱命有什么用。”
　　单致飞知道她有情有义，见仙珠死了，自己也一刻都不想活。忙与浑家一道把她拉进屋。单致飞的浑家心善，又是命奴仆烧水，又是拿新做的鞋。好说歹说，劝她不要想不开。
　　霁月哭道：“嫂子，我怎能不知娘娘待我的苦心？就是因为娘娘待我恩重如山，我更不能独活。你不要看，皇上让凤鸣宫的奴子到地底下去服侍娘娘。娘娘心里不喜欢他们。他们都是皇上派到她身边的奸细。到了黄泉路上，娘娘也不会愿意见他们，更不想他们服侍。我不去，娘娘一个人在地底下，谁来伺候她。所以，我一定要去！”
　　单致飞看她话说得傻里傻气，但又包含情意，不落忍地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奴婢，要去地底下服侍娘娘，我不拦着。但是，你也先要搞清楚，娘娘究竟是在阴间，还是阳间。如果娘娘没有去地府，你死了又去服侍谁？”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你说，要我搞清楚，娘娘究竟在阳间还是阴间。明明不是你告诉我——”
　　事已至此，单致飞边把梁王让他秘制麻沸散，又把麻沸散转送皇后的事说了出来。
　　“实话告诉你，我怀疑娘娘十有八九是吃了麻沸散。而且，梁王也来京师了。前两日，我还见到他了。”
　　霁月乍惊乍喜，急切地问：“单医士，娘娘是不是真的吃了麻沸散？你别骗我啊。”
　　单致飞道：“我能拿这样的事骗你？娘娘死后，潞王妃就入宫和皇上大吵一架。说娘娘已非皇后，不能葬在皇陵，要把她送回祖坟安葬。你说，人都死了，王妃为什么要执意把皇后带走，这不是奇么？”
　　霁月滚滚流出热泪，与刚刚不同，这次是喜悦的、快活的眼泪。“是了、是了。娘娘肯定还活着，肯定还活着。”
　　知道仙珠可能还活着，霁月寻死的念头自然打消，满心想着如何去找仙珠。
　　她又明白，即便去潞王府找到沈烟灵，还能继续服侍？仙珠不惜用死亡换来的自由，不能受一点风险。

　　夜深人静，霁月默默看着桌上的油灯发愣。这跳跃的烛火，多像人的眼睛，就像娘娘的眼睛，期盼地看着她。
　　她站起来，移开乳白色的油灯罩子，一咬牙，把自己的脸凑到火苗上。
　　滋滋的火苗炙烤着稚嫩的皮肉，焦灼的糊味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她死命咬着嘴唇，直到忍受不了，惨叫着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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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郊外，浓雾，马车。
　　人影，紧张，忙乱。
　　计彧陪着沈烟灵站在一辆黑油马车前，马车宽敞舒适，垫着厚厚的软褥。层层软衾之中裹着一个闭眼的美人，她娇软无骨，酣然沉睡，头颅歪歪靠在昊麟的胸前。
　　看着仙珠的模样，沈烟灵忍不住叹气。
　　都这么多天了，仙珠还是如刚出宫时一样，紧闭双目，不曾醒来。
　　不看到她真的苏醒，沈烟灵始终放心不下。她伸手拨开仙珠额上的覆发，“明明该做的都做了。为什么还不醒来？”
　　昊麟挑眉喊道：“单致飞，你过来。”
　　单致飞惶惶，再次为仙珠把脉，“王妃请安心，麻沸散的效力早已经退了。娘娘不醒来，问题不出在麻沸散。”
　　“那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