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72、龙战于野（7）

　　张密听完赛罕的描述，沉吟许久。比起死而复生的仙珠，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个人。
　　“如果没料错，那个劫走娘娘的人就是无真。”
　　“无真？无真是谁？”
　　张密道：“无真是陛下的师父。”
　　赛罕眼睛瞪得铜铃，不相信地问：“那衣裳破破烂烂，叫花子一样的人，是狗皇帝的师父？”
　　“没错。无真是陛下在西岭寺修行的时候，所认的师父。但这个无真不单是个和尚，他还曾是忠勇军的头目。武艺高强，杀人如麻。虽然我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但听将军说，能一边唱着梁武帝的《幻》，一边轻轻松松救下娘娘，也只能是他。这个无真消失这么多年，原来是躲在这里。”
　　“他既然是狗皇帝的师父，为什么要躲？”
　　张密笑道：“此事可谓机密中的机密，知道的不过二三人。将军可以试想，忠勇军的乱军头子做了天子的帝师，如果这样的事传出去，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么。”
　　赛罕琢磨琢磨，也想清楚了，便笑道：“你们汉人就是迂腐。要是我，巴不得有这样武艺高强的师父！管他是什么人。”
　　张密叹道：“将军是看中无真身上的好功夫，陛下是看到无真的出身。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陛下从少起就爱惜羽毛，珍惜名声。可偏偏有一个这样的师父，无真大概也是知晓自己的过往。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前，就一走了之。乐平侯若不是追查孙家命案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赛罕眉头一挑，“乐平侯也知道这件事？”
　　“是。当时陛下锐意改革军队，与乐平侯多有冲突。我还劝过乐平侯，千万不要用此事要挟陛下。那时的陛下锋芒毕露，是绝不会任人钳制的。如果有人敢钳制他，一定会被反杀。可惜可惜，乐平侯听不进。”
　　赛罕的眉头越簇越紧，追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密捏须，沉思：“圣元四五年的事吧，就是将军来京师的时候。”
　　赛罕的表情越来越冷峻，不禁想起那年上元节，他与狗皇帝共站在宣德楼上，狗皇帝说的那些话。
　　“张军师，你可否把乐平侯要挟狗皇帝的事说得再详细一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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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将至，天气变得像野马一样暴烈无常。一会烈日，一会大雨，常常让人措手不及。
　　潞北郊外，一行劲装骑行之人打东面穿行过来。他们姿容整肃，不苟言笑。身下骏马，精壮有力，肢肥体阔。
　　连着几日暴雨暴晒，花坞的百花被摧下不少，铺在树下绚如粉毡。
　　弘毅静静立于树下，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他总觉得空气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香味，让他的心潮澎湃起伏。
　　这座花坞和一般花坞不同，房与房之间的隔断极少，都是很大的屋和窗。敞亮、明媚，阳光充足的时候，更是明显。
　　前堂有石头坡丈许，上有果子松数棵，石头坡上种植芍药、牡丹、虞美人、山兰、素馨、决明，墙头屋角则种日丹、白梨花以遮烈日。
　　屋中陈设虽简单，样样都是精品，无论是花、萧、砚、纨扇、百合、斑竹凳样样都透出不俗品位。
　　他走到屋中，注意到在半开的黑漆描金梳妆盒蒡放着一枚男士所用的扳指。不难想象，昊麟掀帘进来，看到美人对镜理妆，顺手脱掉扳指放在桌上，要与美人描眉。
　　不知眉画好后，美人会不会说，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弘毅正想得出神，范廉进来，跪道：“皇上，人都在后厅。”
　　弘毅眉峰一拧，转身往后厅走去。
　　后厅奇峰沟壑，水声潺潺，是一处曲径通幽的好地方。其中劈出一方空地，安着靶子和弓架。再看弓箭上的摩痕，还有箭靶上的窟窿，就知这非游戏。

　　奴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都是哑巴，更是被打怕了的人，战战兢兢，吕筝与夫婿也在其中。
　　弘毅走到吕筝面前，命她抬起头来。吕筝又怕又羞，又不得不把头抬起来。
　　“你是吕蘅的姊妹？”
　　吕筝哆哆嗦嗦，“回……回皇上的话，蘅贵妃与妾是双生子。”
　　弘毅又道：“听说，你也差一点也要入京做采女，是不是有这回事？”
　　“是……”
　　“为什么又没有去成？”
　　“是……因为……因为……”吕筝结结巴巴，支吾半天。叶铖低声喝道：“陛下在前，还不赶紧有话就说！难道还想欺君？”
　　吕筝打个激灵，伏身道：“妾本来的的确确是要与蘅贵妃一道入宫甄选。但妾不想入宫，因为妾心有所属，早已经有了心上人。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位贵人，知妾的难处后，便求梁王，网开一面，把妾从采女的名单中删了下来。所以，妾就——”
　　能左右昊麟决定的人，肯定非是一般凡人。

　　弘毅截断他的话头，“你说的贵人是谁？”
　　吕筝道：“就是住在花坞里的夫人。”
　　“什么夫人，长得什么样子？”
　　“我也没有见过夫人的真面目，只听说夫人浓颜高鼻，是个极漂亮、极美丽又绝顶聪慧的……西域女子。”
　　浓颜高鼻，西域女子。
　　弘毅也不知为什么会涌起一股失望。
　　吕筝硬着头皮，继续道：“夫人身边还跟着一个脸被火烧伤的丫头，名叫丑姑。”

　　范廉对着弘毅气愤地说道：“皇上，看来传闻非虚。梁王与西域人来往甚密，也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来头，搞不好是奸细也不一定！”
　　弘毅深深隆起的眉间丘壑万千，仿佛里面藏了无限心事。吕蘅之事从一开始就透着不对劲。
　　昊麟通过采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不足为奇，吕蘅肖像仙珠，也不足为奇。
　　奇的是她在含章殿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恰恰好，不轻不重都打在他最隐秘的伤口上。
　　吕蘅拿捏住他所有的心情，就好像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更知道他听了那些话，会要如何做一样。
　　如果吕蘅不是真的见过仙珠，和仙珠说过话，无论如何他也不信，吕蘅和仙珠会相像到那个程度。
　　可仙珠明明已经……
　　他不敢往下再想，突然升起的希望，像卧冰饮雪，苦苦跋涉的人，扒拉开冰冷的灰烬，以为里面还残余着一点点未尽的火花。结果，空余一堆冰雪。
　　“皇上，臣立刻带人去梁王府去——”
　　“昊麟老奸巨猾。你去只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
　　“与其打草惊蛇，不如直接把蛇抓住。走，朕与你一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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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晴空万里，转眼暴雨如注，昊麟困兽一样，急想出门又不能出门。
　　困住他的非是雨，非是天气，而是他的身份、地位、祖宗家法。
　　谁让他是王爷呢，就得一辈子困在封地，哪儿都去不得。
　　他怀念在京师的那些日子，虽也有有不顺心的时候，但自由自在，没有束缚。
　　越想越是愁闷，随口唱道：“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浅滩……”
　　不妨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叫好声，他忙抬头一看，顿时脸色灰白，眼珠子差点直接从眼眶里蹦出来。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后，立刻上前叩跪。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弟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弘毅春风拂面，亲自搭手把他搀扶起来，“是朕特意不让他们通报，不然可不就听不到刚才的好曲儿了！一别多年，三哥哥风采依旧。想起过去，三哥哥在如园唱过一回青衣吧，那可是让朕至今都在回味啊。”
　　昊麟脸色大变，惊恐地想起，如园那回，是他为了讨好仙珠，玩票唱了一出。他怎么会知道？
　　还有，坐在金銮殿上的他如何突然就跑到潞北来了？
　　难道是和赛罕勾连之事让他觉察了？

　　昊麟越想越瘆得慌，退后两步，恭敬地道：“过去的事，羞杀臣也，都是年少轻狂，不知事。”
　　弘毅微微含笑，也不再提。昊麟拼命挤出两颗重逢的眼泪，让自己镇定下来。
　　昊麟细细观察，发现弘毅说话和颜悦色，表情怡然，不是像来寻麻烦的样子，稍稍放下惴惴不安跳动的心。
　　“皇上来潞北，怎么也不事先知会臣弟一声？这么突然，臣弟欢喜得都不知怎么办好，我这王府实在寒素。”
　　弘毅笑道：“朕就是要你没有准备。再说，朕看你梁王府雕梁画栋，奴仆成群，怎么也不是寒素的样子。范廉、叶铖，你们说是不是？”
　　叶铖笑道：“臣也不信。在京师的时候，梁王是出了名会享受，爱享受的人。到了潞北，还有许多风言——”
　　昊麟紧张地问：“我都到潞北，京师还有人风言我？他们说我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肯定没有什么好话说。你们千万不要信。”
　　“白天不做亏心事，晚上不怕鬼敲门。你行得正，坐得直，何必害怕。”
　　昊麟唯唯点头，身上热汗、冷汗一齐狂流。叶铖笑着继续说道：“王爷放心，他们不过是风言你金屋藏娇，收了一个绝色佳人，是不是有这回事？你可别瞒着我们了，鬼道子那张《上元灵官山月下图》上的女子是谁？咱们可是好奇的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