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45、爱成灰（3）

　　仙珠茫然往前走着，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
　　她要他抱着她，告诉她，她的阿娘好好的，哥哥好好的，所有人都是好好的。
　　她的腿软得像面条一样，走一步就往地下滑，气都喘不过来。靠着仅存的一丝丝信念坚持来到三思斋。
　　严怀恩老远就来跪迎，“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仙珠虚软的模样把严怀恩唬了一跳，愕然道：“娘娘这是怎么呢？”
　　她闭了闭眼睛，乏力地道：“皇……皇上呢？”
　　跟在其后的霁月拼命向严怀恩使眼色，严怀恩还没来得及说话。仙珠推开他，就往里走去。
　　“娘娘！”严怀恩刚想阻止，仙珠甩他脸上就是一记耳光，色厉内荏地道：“该死的东西！我是你可以拦得吗？我要见皇上，必须马上见他！谁也不许拦我！谁要是敢拦我，马上拖出去仗毙！”
　　严怀恩认识的仙珠何曾如此凶过？吓得马上倒身伏下，不停地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仙珠不理会他，转身往里走去。严怀恩赶紧拉住霁月，焦急地问：“霁月姑姑，这是怎么回事？娘娘——”
　　“你还有脸问我！”霁月甩开他的手，含着眼泪说道：“严怀恩啊严怀恩，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娘娘都知道了！乐平侯府被抄，将军被砍头，夫人去世，娘娘都知道了！”
　　严怀恩吓得脸色雪白，看他吓得那鬼样子，霁月便知道单致飞说的都是真的，气道：“平日里娘娘待你不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一点风声都不透！你对得起娘娘？我要是娘娘，我就把你拖出去立刻打死！”

　　仙珠心里提着一口气，步伐比往常都快。侍候的宫女内侍看见她进来，慌得要进去禀告。
　　“站住！谁都不许妄动！谁要是妄动，决不轻饶！”
　　听到她这么说，宫奴们哪里敢动，皆是垂手而立，肃穆低头。
　　今日的禁庭是要刮起一场大风暴了。
　　此时，弘毅正伏案批改奏疏，看到她进来，赶快放下手中的朱笔。“你怎么来了？”然又皱眉，走近两步，“发生了何事，脸色这么差？额头上怎这么多汗？”说着，伸手去抚她的额。
　　“放开我！”她猛然一掌向着龙面挥去，直扫龙颜之上，英俊的脸庞掌痕顿现。
　　他的眼睛蔟蔟跳动火焰，疾言厉色，“皇后，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问我发生了何事！”她暴怒道：“那我问你，我的阿娘在哪里、我的哥哥在哪？你马上让人把他们带到我面前来！你不必为我修北山行宫，我也不要什么消夏度暑！我只要我的阿娘、我的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冲上去对着那黄袍加身的男人又扑又打。可还有什么力气，身颤如蝉，也不过是秋雨里的绝唱。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谁？”
　　“谁告诉的有什么要紧？”仙珠哭道：“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能说什么？
　　“你要理解朕，朕有朕的难处，朕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她捂住耳朵，哭着尖叫，“我不听、不听！我再也不想听你说话，永远都不想听！”因为，他说的都是谎言、都是欺骗！
　　“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里！”
　　他伸手想去拉她，“你要去哪里，你是皇后！”
　　“这个皇后，我不做了！”
　　说完，她从头上拔下金簪对着自己瓷玉色的颈子，“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弘毅震惊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把簪子放下！”

　　她直直地看着他，眼睛里盛满仇恨和决绝。
　　弘毅又气又怒，一步一步向她慢慢靠近，“仙珠，你不可以这样对朕！朕是皇帝，天下人都是朕的子民！不单是贩夫走卒、文臣武将，就是你——朕的皇后也是朕的子民！沈氏败坏纲纪、狼子野心！天下人都唱沈党不除，天下何安？朕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朕自己，更是为了天下的万民。你身为朕皇后，你必须要理解朕、支持朕！朕现在命令你立刻放下手里的簪子，立刻！”
　　仙珠流着眼泪，一面后退，一面哭道：“难道所谓的理解你、支持你，就是眼睁睁看着你去杀我的族人和至亲吗？”
　　“朕就是不想你伤心，才瞒着不告诉你的！”
　　“怕我伤心，不告诉我。那你能瞒着我一辈子么？还是你瞒着我了，你杀我族人的事难道就没发生了？”
　　“朕不与你争，你先把簪子放下。”
　　“不！你不要过来！”
　　“你有什么权利不要朕过来！朕是皇上。你踏着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朕的王土，连你也是朕的！”
　　“我不是你的，我不是！”
　　仙珠痛得战栗，现在的他就像魔鬼。她被逼迫得一步一步后退。脚踝碰到身后的门栏，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跌了下去。
　　他伸出手在空中一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门栏绊倒后，滚落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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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阳年幼时，常常听到人说起，她出生的时候皇阿娘经历多大的苦痛。但她从没有听人说过，皇阿娘生皇弟的时候痛不痛？
　　八岁生日，她曾怯怯问起过父皇，皇阿娘生育重山的时候痛不痛？
　　父皇温柔的笑脸突然变得如深夜一样漆黑，他把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在桌上，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从此咏阳才知道，她的出生被人反复提起，乃是因为皇阿娘在诞育她时虽然经过苦痛，但得到了一个好的结果——母女平安。
　　因此那些苦痛也变得可以让人接受，所以能被回忆，常常提及，重山却不似她幸运。
　　咏阳依稀的记得，重山是个被紧紧抱在怀里，裹在一大堆襁褓中孩子。他的脸很小，皮肤皱得像瘦皮猴。
　　这个样子真不好看，她看了一眼就把头扭过去，对着身边的素青说，好丑，长得像老鼠。我不喜欢他。
　　素青吓坏了，捂住她的嘴，把她抱走。

　　重山不足月而生。哪怕大家争着夸说他的个头很大，哭声响亮。哪怕弘毅在抱着他时激动得发颤。恨不得马上立为太子，也更改不了他先天不足的事实。
　　这个孩子对于他、对于仙珠意义重大。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重山身上。他要立重山为太子，祈祷这样做能让仙珠对他的仇恨减轻一些。
　　仙珠那么爱咏阳，一定会同样的爱重山。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她会原谅他的，一定会的。
　　别看他面对仙珠时那么强硬，其实心底里早已经软弱不堪。
　　当仙珠跌坐在地上，血流成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如果仙珠真有个首尾，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他会比她更痛恨自己。

　　不足月生的孩子注定命运多舛，重山太小、太轻，承不起太子的皇冠。
　　出生三天后，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把这位还没有来得及迎接锦绣人生的小皇子带走了。
　　重山死的那晚，弘毅抱着他在佛前坐了整整一夜。他祈求奇迹，祈求神明把自己的命换给重山。
　　那晚的神明大概是睡着了，并没有听到天子的祈祷。重山在他怀里逐渐冷透，最终冰如寒雪。
　　知道重山的死讯，仙珠哭拗得不能自己，几次晕死过去。
　　她哭着让人把重山抱给她，她要看一看他，她要再抱一抱他！
　　“不要给皇后看了。”弘毅伤心地说，“见了不过是更伤心。”
　　严怀恩不停揉着眼睛，这些日子，别说皇上皇后，就是他们这些近旁侍候的人陪着流了多少眼泪啊，都快汇成小河。

　　重山的死是一道洪流，把他们越推越远。
　　弘毅每次来凤鸣宫，仙珠都会尖叫、愤怒、以及阻不住的哭泣。
　　霁月不得不跪在他的脚边哀求，“请皇上体谅娘娘，给娘娘一点时间。娘娘现在还在月子里，这么哭身体会哭坏啊。”
　　在身体受不了之前，眼睛先受不了。多日不停的哭泣，仙珠的眼睛开始间断性的失明。
　　御医们都说，没有什么其他办法，唯有不哭，不再流泪方能好起来。
　　为了给她以平静，弘毅只能从凤鸣宫退出来。暂住于燕月堂，命潞王妃沈氏入宫陪伴皇后。

　　他期望沈烟灵入宫后能为仙珠带来抚慰和安宁，这也是他能为仙珠所做的最后一点点事情。
　　沈烟灵入宫，就看到仙珠半坐在帷幄之中，怀里抱着枕头，痴痴喊着，“重山、重山……”
　　“娘娘这是怎么呢？”
　　霁月啜泣道：“重山殿下夭折，娘娘接受不了。抱着瓷枕就当殿下。”
　　沈烟灵的眼眶微热，快走两步，半红着眼睛一边哄着，一边试图把枕头从仙珠的怀里拿下来。
　　“你干什么？为什么要抢我的孩子！”仙珠叫起来，抱着瓷枕边退边躲。
　　沈烟灵也经历过丧子之痛，对她的痛感同身受，“仙珠，你别这样。这不是重山，不是啊。”
　　“这明明就是，就是！”仙珠把湿漉漉的脸庞贴在冰冷的瓷枕上，佝偻着肩膀伤心得颤动。
　　沈烟灵从背后把她搂住，惊于短短时间内，她的身体变得如此单薄，潺潺眼泪顺颊而下，“姐姐知道你心里苦，你苦得恨不得自己疯掉才好！没错，你是失去了重山，但你不能疯！想想咏阳吧。你是她的皇阿娘，你要是疯了，她该怎么办？还有阿娘，她泉下有知，是绝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你想她们，你想她们。还有爹爹和祁阳，他们若活着，都是希望你能活下去的。就算是为了他们，你也要振作起来！因为我们姓沈的儿女没有一个是孬种！沈家的孩子没有怕死的。屏儿如此、祁阳如此。我们的孩子将来也是如此。我们怎能被他们打倒，永远不能！”
　　仙珠悲伤到不能自抑，弯曲着身体，把头放在沈烟灵的膝盖上哭得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