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懵七喜

1、婚事

　　华都多饕餮，城南有云来。
　　但凡是土生土长的华都人，无人不知那青山湖畔的云来饭庄。

　　当初云老头靠着一碗窝蛋牛肉粥，在遍地黄金的华都站稳了脚跟，硬生生将巴掌大的小摊，壮大成了门庭若市的酒家。
　　临到天命之年，似是缓过神来，开始操心衣钵无人继承，担忧身后事无人操劳。继而，云来饭庄便多了个将笄之年的女娃娃，唤作琳琅，店里伙计谁都认她一个二当家。
　　往来众人你问我，我瞧他，一打听，纵观华都城，谁也不识她。

　　一晃眼又是几年的光景，云来饭庄朝朝暮暮客似云来，头发花白的老爷子，眼瞧着云来饭庄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心满意足地云游四海去了。
　　那琳琅姑娘倒是个良善性子，平日里总爱给东家阿婆送个菜，西家囡囡送些糖，碰上邻里阿郎娶新媳、姑娘要出嫁的，她总是添上一份大红包，外加上好的红绸段子给你做衣裳。这样热心肠的姑娘在街市上，鲜有人说她不好。

　　“琳琅，国公府的管事到了。”落日的余晖透过门栏，映出男人线条锋利的轮廓。他分明才到弱冠之年，嗓音却低沉浑厚，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感。
　　室内，一身素白长衫的姑娘正懒懒散散地瞧着话本子，黑绸缎一般透亮顺滑的长发，从肩头微微弯曲的背脊扑散开来，鬓角几缕细细碎发垂下，勾勒出女子鹅蛋般的脸颊。
　　她正看到兴尽之处，光洁的额头之下，柳叶眉微微蹙着，一双桃花眼灼灼含情，唇儿轻咬。再去瞧那话本子上，正写着：公子小姐避了人，躲进花园假山中，手捏着手，脸贴着脸......

　　“琳琅——”
　　这一声，才把倚桌托腮、手握闲书的姑娘给惊醒。她吓了一跳，眼角那颗小痣都泛着红。在意识到外头是谁之后，联想那话本上的公子佳人，浑身热辣辣的烫了起来。

　　她一边急促地应着：“进来。”
　　一边飞快将那话本往书筐里藏，眼神，却始终向门边飘。门锁是她特意未栓的，一推即可入。
　　外头的男子似是向前了一步，手就要触上房门，半晌，却又没了动静。
　　门内的姑娘撅了嘴，从胸腔中轻轻呼出一口气，整个人趴在了冰凉的桌面上——
　　如同往常的每一次，云玘这个大冰块，从来不肯入她的房门！

　　“阿玘！琳琅怎么还没下来？”
　　走廊尽头，是掌柜云瑶在楼梯间喊话。
　　等了半晌，却没人应她。云瑶皱了眉：“小豆子那边可快哄不住了，你俩再这么磨蹭下去，真得罪了国公爷，这饭庄生意还做不做啦！”
　　门内琳琅没吱声。
　　门外云玘一动不动。
　　“得，你俩斗着吧！我不管了！”俏妇人忿忿地扭着细腰下楼去，把楼梯木板踩得嘎吱嘎吱响。

　　“琳琅，出来。”男子的语气，带了几分清冷强势。
　　日头已缓缓落了山，琳琅盯着那映在窗上的人影发呆，倔强道：“你进来！”
　　门外的男人闻言，身躯微动，倒像是要往楼下走。
　　琳琅急了，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伴随着姑娘家娇娇俏俏的埋怨：“你就不能依着我一回嘛！”
　　云玘身形一顿，抬起手，唇角微翘，胡乱揉揉她的脑袋：“乖。”

　　琳琅瘪了嘴，揪着他的黑布袖子一摇一摇：“我不想嫁去国公府，别让我嫁了好不好？”
　　琳琅莹润嫩白的脸蛋儿凑近云玘，距离太近，两人面庞上细微的绒毛清晰可见。
　　云玘愣了一瞬，眸光轻闪，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别闹。”
　　“我哪里有闹！又不是只有嫁人一种办法能拉拢国公府！” 她拽着他的衣袖，意识到先前言辞太激烈，接下来又小心翼翼的补了一句，“好不好嘛？”
　　“琳琅乖，国公府的管事在等你。”云玘再次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动作比方才要轻柔些。
　　“你就不会舍不得我吗？”姑娘眼眶泛着红，委委屈屈地扑进云玘怀里，搂着他精瘦的腰不肯撒手。
　　“......”
　　“琳琅，”云玘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大局大局，每回都是这个说词！
　　琳琅嘀咕着，红着眼，从云玘怀里退了出来。
　　她深吸几口气，擦擦鼻子：“我可以嫁，但有个条件。”
　　云玘看上去明显松了一口气：“好，你说。”

　　“琳琅小姐，轿子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了，你看——”包厢里，老人原本是坐着，见着琳琅便站起了身来。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面上是极为祥和的笑容。
　　琳琅依规矩行了礼：“琳琅的不是，劳烦韩管家等了这许久。”
　　她瞧着面前这位老人家，已是年过半百的岁数，来这儿无非是忠人之事，难为一位老人，她心里过意不去。
　　可她却也实在没有旁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孤身一人前去国公府，似乎于礼不合，不如改日？”
　　琳琅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也许事情能有别的转机。

　　管事韩忠的脸色变了变，旁边的小厮插话到：“琳琅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就现在这个时辰，您放眼街市瞧一瞧，畅游玩乐的姑娘家不知有多少。何况您也算名声在外，前两年在百花阁一掷千金的消息，小的至今有所耳闻。今日本就是两家约定好的，以喝茶名义相看，您好端端的扯出什么礼数的名堂，这推却的由头未免给得太不走心了吧！”
　　“不得无礼。”
　　韩忠一声怒叱，却是在那小厮把话说完之后才发作，但也紧接着补上一句：“是我等考虑不周，老奴明日再来就是。”
　　“谢谢忠伯体谅。”琳琅心道：姜还是老的辣。
　　只她也是惯会在人前做脸的，脸上一层矜持的笑意，似是方才什么也没听见。

　　夜色里，华都城仍然一派繁华景象，韩忠一行人，顶着一顶空轿子，在返程的路上。
　　“忠伯，刚才就该把那小丫头直接塞进轿子！”韩十二方才在云来被忠伯止了话头还有些不高兴，此刻就他俩走在前头，说话便愈加没了顾忌。
　　与刚进府不久的韩十二不同，管事韩忠祖上三代都在王府里伺候。他娘曾给老国公夫人做过丫头，他婆娘又给现国公爷做过乳母，他媳妇还奶了三少爷，因此身份比普通下人高出许多，内院的事情，也比旁人晓得许多。
　　此刻他只讳莫如深的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那韩十二显得忧心忡忡：“您说咱就这么空着轿子回去，小夫人怪罪下来怎么办？”
　　韩忠长叹了一声：比起夫人那边，他更担心三少爷呐。

　　“忠伯，您可算回来了！”韩文每隔一柱香的功夫就往王府门口跑，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把轿子给盼回来了，他点着脚尖往后瞧：“云小姐在里头？”
　　韩忠摇了摇头。
　　“啊？”韩文瞬时眉毛眼睛鼻子挤到了一块儿，“怎么回事啊！这可怎么跟少爷交代！”
　　韩忠叹了口气，扬了扬袖子：“进去说。”

　　偏厅里，韩忠一边把云琳琅方才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边留意着小夫人和三公子的神色。
　　小夫人从头到尾皱着眉，时不时看看三公子，又捏捏自己手上的帕子。
　　而三公子那边，一直是端坐在那里，从始至终和煦地笑着，他面容清俊，好似一尊小玉佛。
　　倒是小夫人先急了，安慰道；“清和，没事儿啊，姑娘家顾虑是要多一些的，明日再让阿忠去请就是。”
　　韩清和摇了摇头，朝母亲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向她比划手语：“娘，我能等。”

　　翌日一早，一轮新日刚刚探出个脑袋，向来繁华的华都城，街上行人已是熙熙攘攘。
　　云掌柜深爱红裙，每日她穿着不同款式的红绸裙，推开云来的大门，已成这条街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阿玘，去跟姑娘说，该准备准备了。小豆子，刁叔今个儿不下厨，去外头贴个闭庄的告示。”
　　云玘和云豆均点了点头，一个抱着剑上楼去，一个拿着纸笔往外走。

　　这刁叔，是云来的第二张门面。自从云老爹过世以后，云来全靠刁叔一把御赐金刀撑的牌面。外头有不少人来挖墙脚，都让云掌柜直接给打了出去。
　　也有人问刁叔，怎么就甘心在云来被个女娃娃压一头，刁叔嘬了口烟袋子：“你懂个屁！”
　　外头的人这便寻思，云来这店，有点玄乎。

　　“给云掌柜问个早！”
　　云瑶闻声转头——韩忠那张笑得满是褶子的老脸，便突然出现在眼前。
　　“不知琳琅姑娘，今日可有空了？”
　　“是韩管事呀，您怎么来得这样早，怠慢了怠慢了，快进来说话！”
　　“这不是昨日和琳琅姑娘约好了，今早特意赶来，就怕误了时辰，不好跟主子们交差。”
　　两个人精皆是笑着打哈哈。

　　楼上水云间里，大门敞开，里头琳琅正从衣柜里将一大摞的衣服抱出，一股脑丢在床上。
　　云玘蹙着眉头抱着剑，站在外头等她。

　　“阿玘哥哥，这些衣裳里，你最喜欢哪一件？”
　　“都可。”云玘只瞟了一眼。
　　“啊——”琳琅眼珠子转了转，从那一堆白裙中，捡起一件绣了百花纹样式的，“我穿这件好看吗？”
　　“......”
　　“琳琅——”云玘揉了揉眉心。
　　“阿玘哥哥你说！”小姑娘眼睛里闪着光。
　　“你穿什么都好看。”云玘说着，捏捏她的脸蛋，“天色不早了，你快些。”

　　琳琅虽喜他偶然流露的那一点亲昵，却也不是听不出他言语中的催促意味。
　　她纠结一瞬，试探着问道，“阿玘哥哥，若是我在王府里受了欺负，你会像以前那样保护我吗？”
　　云玘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而后便像往常那般，拍了拍她的脑袋：“净想些有的没的。你进国公府，做的是世子妃，没有人会欺负你。”
　　琳琅瞬间像是枯萎了的花朵，耷拉着头颅：“国公府的规矩肯定很多，他们也定然不会让我去百花阁找漂亮的小姐姐们玩了。”

　　琳琅说的，是十六岁那年生辰的事情。
　　当时云玘已被她软磨硬泡了大半个月，最终实在受不了，带着她去了一回脂粉巷。
　　那一日，他们喝花酒、听小曲，最后琳琅闹了个酩酊大醉才肯回家。小姑娘趴在云玘肩头，醉得冒鼻涕泡，仍旧搂着他脖子傻笑：
　　“阿玘哥哥，从阿爹离开以来，这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我希望今后的每个生辰，都能同阿玘哥哥在一起！”

　　念及此处，云玘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在触及琳琅迷茫的眼神后，咽回了嘴里。最终只道：“这门亲事，虽是为了联合国公府的势力，但云姨也过了眼，你该放心，定不能委屈了你。”
　　琳琅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云玘，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云玘眼瞧着小姑娘红了眼眶，伸手到她的脑门上，却被琳琅躲了过去。
　　小姑娘最终笑了笑：“你同云姨说，我马上下去。”
　　云玘没再多说什么，抱着剑，点了点头，转身。

　　“姑娘呢？”云掌柜瞧见云玘独自皱着眉头下来，生怕又起了什么变故。
　　“马上，正在挑裙子。”

　　云掌柜心上一紧，琳琅成日里没个正形，多大岁数了这种事儿怎么能当着云玘的面。
　　她拿眼睛去瞟韩忠，见那边眼观鼻鼻观心，似是什么都没听见，这才放下心来。只对云玘说：“那姑娘是同意了？”
　　不违含糊的点了点头。他瞧着国公府的人，乌泱泱一片，将大厅占了个大半。
　　“云姨，我去买酒。”
　　话音一落，也不等答复，便急匆匆地擦着众人的袖子，挤到外头去了。
　　抬脚至门栏，恰巧，另有一人正迈步而入。
　　两人险些相撞，互视一眼，遂及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说

　　韩清和：想见琳琅的第一天。
云玘：服装导购上线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