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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天涯无归路(五) ...

  •   “你在胡说什么!宁哥儿早就死了!”
      “死的不是他,而是留哥儿,我早就在怀疑,身体壮健的宁哥儿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得病死了,而天生就病病歪歪的留哥儿又怎么可能一天天变得那么健康了?——别看我那时还小,可我不傻,我清楚地记得一切,本来我还以为是二叔大义灭亲,悄悄弄死了那个该死的杂种,可是前几天看到这个所谓‘留哥儿’的伤口,我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指着留哥一字一句地说,“他的毛下面有鳞片!”
      留哥不由一摸自己的伤口,受伤后他确实看见过自己的伤口附近有几片鳞片,但是和为他医治的地狼医生一样,以为是敌人溅到自己身上的,根本没去管过,而平时伤口换药包扎,都是由母亲来做,他更是不会去关心。自己身上有鳞片?他慌忙看着手臂和上身,黑色的毛皮柔软厚实,下面就是皮肤,哪里有鳞?自己身上长着鳞难道自己会不知道?
      “他的后腰上,在伤口那里有!我们都看到了!”执也说。
      留哥几下拆掉绷带,但他看不到自己的后腰,求助地向父母看去。
      素辛踏上一步,庚娘却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先生,你怎么可以听他们胡说!留哥是我的亲生儿子,我难道会弄错?他伤的这么重,怎么可以把绷带拆下来,怎么可以……”说着又上前慌忙为留哥包扎。
      “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当年留哥儿刚出生时是什么颜色的?是棕色,可现在他却成了黑色的,您不觉得奇怪吗?”
      “那是他小时候生病,之后就……”庚娘忙着解释。
      素辛一点也想不起小时候的留哥是什么样的了,有些疑惑。
      “先生,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留哥先天不足,一向病秧秧的,而宁哥却十分壮实,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变了?”
      留哥听了这句话,不由打个寒颤,他清楚地记得母亲说过“宁哥儿”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那一个孩子,为什么在执珂口中全倒转了。
      “如果我们说的不是真的,他又为什么不让我们看!”执珂这么说,挑衅地看向留哥。
      “看啊!我才不怕!”留哥伸手又去扯身上的绷带。
      “不行,留哥儿,不行!”庚娘连忙按住他的手,“不能拆绷带,不能给他们看……”
      “娘,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我怕什么?”
      “不行,你不懂的!不行!”庚娘用力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去拆绷带。
      “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娘!让我看看!娘!”
      “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娘怎么会弄错?娘怎么会弄错……”
      “那就更不怕让他们看啊!”留哥不由向着母亲吼叫起来。
      “留哥儿,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是娘的宝贝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庚娘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静石兄……”素辛转向静石。
      “不用看了。”静石面色苍白,想摆摆手,抬了一半却又垂了下去。“我告诉你们实情就是。”
      “死了的孩子果然是留哥儿?”
      静石无言地点点头。
      “不是,相公,不是这样,你不要乱说!”庚娘叫起来,双后牢牢抱住留哥,象怕他逃走一样。
      “难道你要留哥儿赤身露体出丑之后才说出实情吗?”静石沉声问。
      “扑通!”留哥身体一晃,跌坐在地上。庚娘慌忙去抱扶他,好不容易才让他坐回床上。留哥看看庚娘,看看静石,一家三口相互凝视,沉默无语。
      “我……真的不是爹娘的孩子?”留哥嘴唇抖动了半天,才问出了这句话。
      “……也该说出实情了!”静石长叹了一声。

      当年,静石和庚娘虽然是奉父母之命成的亲,但是夫妻和谐,感觉深笃,不久之后,庚娘便怀了身孕,那时正是若石住到地面上,不再回家之时,有一天若石的妻子,也就是执珪执珂的母亲因为若石的久不归家上门和婆婆吵闹(当时若石和静石的母亲还在世,并且和静石一家同住),作为妯娌的庚娘自然上前劝阻,拉扯之下,被执珪的母亲重重推倒在地(执珪兄弟燥烈、狭隘个性正是遗传自他们的母亲,这也正是洒脱随性的若石无论如何也和这个结发妻子合不来的最大原因)。庚娘这一跌之下动了胎气,使胎儿仅仅七个月便过早来到了世上,而接下来大嫂揭发大伯与无伤勾结,婆婆病重等等一连串家庭变故更是令庚娘大病了一场,当她终于被医生抢救回来一条性命之后,被告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给她打击更沉重的事是她的儿子,那个过早来到世上的小生命是那么虚弱,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作母亲的马上就明白了,自己随时会失去这唯一的孩子,她每天抱着他,祷告他能活下来,在煎熬中度过着一天一天。她给孩子取名叫留哥,就是希望这个孩子可以“留”下来,可以平安的长大成人……
      就在庚娘承受着如此大的痛苦时,若石死了,静石抱着一个孩子回到了家里。
      这是一个和留哥正好相反,健康、活力十足的孩子,大声地哭,用力地挥动小手,蹬动小腿,看见他更加让庚娘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是无法长久被自己拥有的。
      “让宁哥儿,让我的孙子活下来……”静石的母亲本来就重病在床,当得知了长子的死讯后,她对着那个掺有无伤血统的孩子向静石吩咐了这么一句话,便长叹一声,与世长辞了。
      祖母死后不到两个时辰,留哥也停止呼吸,结束了他短短五十二天的生命。
      丧兄、丧母、丧子……
      一连串的打击击倒了静石,他的毛发在一夜之间白了一多半。
      “救救我的孩子!”
      “让我的孙子活下去!”
      当族人知道了他收留着若石和无伤的杂种而纷纷找上门来时,他脑中只剩下了这两句话。他从自己妻子手夺走了婴儿的尸体交给族人,说“宁哥儿死了。”
      是啊,死的是宁哥儿,另一个孩子要作为留哥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开始庚娘无法接受这一点,她哭闹着要讨回自己孩子的尸体,她决不去看一眼那个叫宁哥儿的孩子,她不抱他,不喂他,不会忘记自己的悲剧正是由这个孩子的父亲引起的。
      直到有一天,她为孩子的哭声烦忧着,走到床边准备喝斥几句,然而她一进入孩子的祖母,却看到那孩子一下子止住了哭,甜甜地笑着,被冷落已久的他聪明的向这个有母亲味道的人伸动着小爪子,讨好地吐出了小舌头,努力吸引对方注意自己。
      “留哥儿……”庚娘大哭一声,把孩子抱进了怀里……
      就这样,两个孩子当中活了下来的那一个成了留哥儿,幸运的是这个流着无伤血的孩子没有任何无伤的特征,本来就没有什么族人记得留哥这个孩子什么样,他也就顺顺利利的长大,聪明机灵,甚至被族人誉为天才,就在静石和庚娘以为他可以平安度过一生时,执兄弟凭着小时候的记忆,揭开了这件事的真相。
      “我不相信,我是留哥,我不是无伤的孩子!我是留哥!”留哥大叫起来,一下子用力过猛挣开了伤口,血水立刻浸透了绷带。
      “你当然是留哥!你是我的孩子,谁敢对你不利,我第一个饶不了他!”静石几步跨到留哥身前,拍拍他的肩膀,“儿子,不知不觉已经和爹一样高了。可是不管你长我大,依旧永远是我的儿子。我是你老子,天塌下来也改变不了!知道吗!”
      “嗯。”留哥哽咽着,用力点点头。此时他心中各种滋味翻腾着,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庚妹,”静石拉过妻子,他们一家三口并肩而站,对着素辛,静石说:“素辛,你看要怎么办吧,我们一家三口,死活是要在一起的。”
      素辛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问:“留哥儿,你自己怎么想?”
      “我不管!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留哥!不论谁来问都一样!我恨无伤,我不信自己流着无伤的血!你想让我说什么!让我承认自己和那种东西有关系吗!”留哥蝎斯底里地吼叫。
      “我想也是。”素辛缓缓地说,“我族养你长大,我也不信你会因为那些往事叛族。”
      “我当然不会!我有什么道理要叛族!”留哥又气又急,“我是地狼,永远是地狼!”
      “对,地狼,”素辛点点头,“留哥儿,你是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可以答应先生吗?不论如何,绝对不要让先生失望!”
      “我几时让您失望过!”
      “对,你从没有让先生失望过,以后也不会。”素辛露出了慈爱的笑容,“留哥儿是地狼族的天才,绝不会让我族失望。”
      静石听他这么说,微微松了口气。
      “静石兄,这件事除了我们六个还有谁知道?”
      静石摇摇头。
      “好!”素辛一合掌,“大家记住,此事再也不许说出去,就让他一辈子烂在我们肚子里!留哥是地狼,永远都是!记住了吗!”他目光落在留哥身上良久,留哥不由心头一热,眼泪落了下来。
      “可是……”听了素辛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话,执兄弟忍不住要说什么。
      “你们两个!”素辛也把目光转向了他们,“静石兄一向待你们不薄,留哥儿又刚刚才救过执珂的命,你们竟然能翻脸无情,恩将仇报到这种地步,为人可见一斑!从此以后最后给我安份一点,如果今后有什么关于留哥的流言蛮语传到我耳朵里,我第一个要你们的小命!”
      “先生……”留哥万万没有想到一向严厉的素辛会说出这种话来,眼眶顿时红了。
      “留哥儿,不论如何,这次先生站在你这边,即使你是若石和无伤的孩子,先生也当你是我族的骄傲。”
      “先生……我还因为你太严厉而生过你的气……也说过您的坏话……”留哥一下子哭了出来,“你却对我这么好……”
      “傻孩子,做先生的哪有不被学生气,不被学生骂的。”素辛拍拍他的头,向静石夫妇躬躬手,带着执兄弟走了,估计他是还要训责这两兄弟一番。
      屋子里只留下了这一家三口人。
      庚娘还是紧紧搂着留哥不肯松手,静石则和留哥对视着,双方都含着泪光,沉默了半天,留哥才颤声叫:“爹,娘,我……”话还没有说出口,他突然身体一斜,倒了下去。
      “留哥儿……”不管是庚娘和静石怎么叫,由于触动了伤口和过大的精神打击,留哥还是陷入了昏睡当中。

      “……爹……”
      “不要!”
      留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又因为伤口传来剧痛一下子倒回到床上。
      “又是那个梦……”
      留哥现在已经知道那不是梦了。那一切都是他作为一个婴儿,被亲生父亲抱在怀中时亲眼看见的东西,他也知道在自己的“梦中”若石为什么长着静石的脸了,那是因为在潜意识中自己知道,那个是自己的“父亲。”
      “爹……”留哥捂着脸,无声地抽泣着。
      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六天,对留哥而言却还象在梦中一样。
      表面上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都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留哥却很清楚自己再也无法象以往一样生活了。
      静石和庚娘一样那么疼爱他,把他捧在手心上,只是彼此之间有了一种难言的忧伤。
      朋友们来探看他,他无法再象以往那样谈笑自若,特别是面对糕儿时,他都有一种愧疚和歉意萌生——自己身上流着一半杀害糕儿父亲的无伤族的血!
      一直嫌躲是床上太闷的留哥开始害怕面对族人,不论对着朋友、长辈还是关心他的邻居亲戚,他都有难以言谕的自卑。
      而他最害怕面对的,是庚娘,上次说到“宁哥儿”的死时,母亲悲痛的哭声一直留在留哥心中,“那个孩子……可怜的孩子啊,我抱着他,他一点点变冷,到死去了还抓着我的手指,我可怜的孩子啊……”
      留哥已经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样的伤心了,因为死的孩子是留哥儿,是她亲生的骨肉,她唯一的孩子……
      “为什么不是我!我要是那时候死了让‘留哥儿’活下来就好了……为什么不是我……那样娘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无伤,身体里有无伤的血。

      这个事实重重地压在留哥胸口,快充他喘不过气来了。

      “留哥儿?”当留哥走到门口时,庚娘叫住了他,开口欲问,却又没有问出口。
      “娘,我想出去走走。”留哥以为母亲又要以自己的伤势未愈为理由把自己赶回床上去时,庚娘却说:“早去早回,别耽误了吃饭。”
      “嗯。”留哥答应一声向外走去,走了数步又回过头来说,“娘,我只是去地面上透口气,马上就回来了。爹知道我去的地方,您不用担心的。”
      “去地面上……透口气……”庚娘看着儿子去的背影,她知道留哥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去地面上透口气……”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并且清楚地记起来,这是那个地狼男子曾说过的。那时她刚刚嫁进这个家,去大厅时遇见丈夫的兄长恭敬地向他行礼时,他就是笑着挥挥手,说了那句话。
      “去地面透口气……”庚娘含着泪扭头向静石说,“相公,留哥他为什么说了和大伯一样的话……是不是他也,他也……”
      “你太多心了,留哥儿可和大哥不同。”静石安抚着妻子,“这些日子也够他受的了,他也许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而已。”口中虽然这样说着,在他眼中留哥的背影却越来越象以前,那个无论在学习、战斗、游戏中总是跑在他前面的哥哥的身影。
      “相公,我总觉得我们快要失去留哥儿了。”庚娘啜泣着偎在丈夫怀里。
      静石双手抱紧妻子:“不会的,不论如何,留哥儿永远是我们儿子……永远……”

      地面上正下着霏霏细雨。
      留哥甩甩头,仰着脸上游丝磐的雨被风吹到皮肤上,空气和雨带着一种清凉的感觉,渐渐洗去了这些日子来一直压在他心头上的郁闷。深吸几口气,他信步向任商居住的山洞走去,这么久没来,也不知道那里脏成什么样子?有没有野兽跑进去捣乱?先打扫一下,再给自己煮一壶清茶吧,这种天气,喝杯清茶最好……他尽量想着这些琐事,免得自己的心里又回到那些烦恼上去。
      跨过小溪,转过林角,一缕清烟映入了眼帘。
      “难道……”留哥的心“砰砰”跳了几下,向前疾走,越走越快,不等靠进山洞便大声叫起来:“外公!外公!您回来了吗?”
      山洞边的古松下,正在扇火的青袍老者缓缓回过头来。
      “外公,您终于回来了……”留哥张开手扑了上去,当他拥住任商肩膀的一瞬间,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外公,外公……”
      “傻孩子,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吗?来,告诉外公!”
      “外公……”数日来压抑在留哥心中的委屈、不解、自怜、畏惧……全都涌了上来,象个小孩子一样拼命哭着,因为只有眼前这个老人才是真正可以了解他一切心情,可以倾诉连父母朋友都不能说的话的对象……

      “是这样啊……”任商一边用法术为留哥治疗着伤口,一边听留哥讲完了这些日子来的经历,点着头说:“发生这样的事,难怪你会这么难受。”
      “我真没有想到,我竟然是个无伤的孩子!”留哥用力捶着树,“我是无伤的孩子……外公,我现在简直没有脸去见我的族人了,虽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再去正眼看他们,一想到无伤……想到无伤曾经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我……”留哥用力咬着嘴唇,“我觉得我自己根本不配再和他们站在一起,一起说笑,一起玩耍了……”
      “为什么这样想呢?你还是留哥啊,你自己最清楚,你并没有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啊。”
      “可是那是无伤!我有无伤的血!”
      “唉……”任商仰天长叹了一声,“留哥儿,我想问你,你一直那么憎恨无伤是为了什么?”
      “为了……”留哥马上如一如十地数着无伤的罪行,“……就是上个月,他们还杀害了糕儿的父亲!”他恨恨地说。
      “留哥儿,你说的这些全是你们两族结仇之后发生的事,你知道你们两族之间是怎么结下怨仇的吗?”
      “怎么结仇的?”留哥摇摇头,从他有记忆起,无伤就是邪恶、残忍、无耻……一切这样字眼的代名词了,和这样品质的种族为乱为仇是每个地狼心目中理所当然的事,有谁还会去问“为什么”。
      “只是因为恨而恨,因为厮杀而厮杀,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吗?”任商神色沉痛地说,“你们两族彼此的憎恨已经成了习惯,成了传统,成了流传给孩子的一部分了啊……”
      留哥看着他,不明白他和意思。
      “留哥儿,你是因为这样才把自己有无伤的血统当作一种耻辱对吗?”
      “当然是一种耻辱!那样的种族!那样的血统……”留哥皱着眉头,露出难以忍受的神色来。
      任商脸上伤痛的表情更明显了,问:“如果无伤是一个善良的、值得尊重的种族,你还会这样受不了吗?”
      “当然不。那样的我想我还是很难接受自己不是爹娘亲生儿子的事,可是我至少不会愧对族人,我至少……可是无伤怎么可能是那样的种族!”留哥为外公这种天真的设想感到好笑。
      “无伤就是那样一个种族。”
      留哥露出一种下巴快掉下来的表情。
      “地狼也是,无伤也是,两者都是最善良、平和、坚强而有礼,值得任何人敬重的种族——留哥儿你是他们之间血脉相融生下的孩子,你大可不必需品为自己的血统自卑,因为你有的,是可以在任何种族面前抬头挺胸的血液。”
      “是不是一直以为,相互仇恨的话,就必然有一方是对的,而另一方是错的?”
      留哥点点头。
      “谁都没有错,留哥儿,你们谁都没有错,你们杀死无伤或无伤杀死你们,彼此相互憎恨,可那不是你们的错……”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任商看着远方,“不止无伤和地狼,人类、神民、别的妖怪中也有那样的事发生,两具不同的种族、国家、民族、家族、两个个体,他们都是善良、理智值得尊重的,却偏偏相互仇恨,以血染血,以仇增仇,以杀惹杀,善良的人在杀着同样善良的人,谁也没有错,谁也说不出为什么!谁也无法阻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仰面向天,吵哑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想向苍天问个究竟。一阵闷雷从云层中滚过,雨势骤然增大,就好象冥冥之中的那些造物都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一样。
      “为什么……”留哥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以前他的心中也曾生出过类似的念头,可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自己地狼一族当然没有错,如果无伤也没有错的话,错的是谁?又错在哪里?是谁在拔弄这一切?
      “不!”留哥忽然大叫一声,用力摇头,“外人,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怕我再想下去会变成大伯……我生父那样,会变成地狼族的罪人!”他急促地呼吸着,“我只要好好地过一名地狼的生活,我只要象别的地狼一样就行了!我不想再要这些与众不同的想法了!外公,您说对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了哀求认可的语调,可怜兮兮地望着任商。
      “留哥儿……”任商闭上了双眼,长吁口气,“对,你说得对,你只不过象名地狼一样生活就行了,你千万不要变成我,变成你爹那个样子,你千万别学我们那些叛经背道的想法,千万不要……”
      外公把自己和大伯,不,和我生父若石摆在一起说,难道他也是……留哥一直以来都觉得任商有很多心事,此刻这种感觉更明显了,虽然他自己有着无尽的烦恼,还是忍不住关心起对方来。
      “留哥儿……”
      “是,外公。”
      “回去吧,你今天出来的太久了,你爹娘会担心的。”
      留哥看看天色还早。
      “现在他们心中的苦比你更甚,别让他们为你牵挂了,快回他们身边去,要好好听他们的话,不要让他们为你心焦忧伤,知道吗?”
      “嗯!”留哥懂事地点头,又问:“外公,我明天再来见您?”
      “明天?”任商心头一颤,“不……”拒绝的话眼看就要说出口了,看着留哥依恋的眼神又嗯了回去,“好,明天。”
      当留哥没入地下而去,任商以手抚胸,向天祷告:“老天爷,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明天 ,我明天再见这个孩子一面就走,就永远不回来!老天若有眼,就让所有不幸的事冲着我这个老头子来,千万不要再伤害留哥了……”

      留哥走在地下,故意避着族人,躲躲闪闪地往家里走。
      “留哥儿。”
      “先生。”留哥扭头,看见素辛站在身后。
      “你又去地面了?”素辛和他并肩向前走。
      “嗯。”留哥默默地点头。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危险,就象你救了人家人家可以反咬一口一样……”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又说,“所以万事要自己小心。”
      “是的先生。”留哥恭敬地回答。
      “留哥儿,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如果那位天铁不再来指点你的话,地面那种地方还是不要久呆,在那种陌生的地方,有很多事是防不胜防的。”他边说边看着留哥,担心自己的关心会被他误解。
      “我知道先生关心我。”留哥完全明白素辛对自己的关心。
      “先生或者罗嗦了点,但是是真心想为留哥儿好。你能明白就太好了。”素辛长叹一声,“先生还指望你为地狼族出力呢。”
      “先生……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自从那件事后,留哥心里对素辛一下子亲近起来,他知道素辛是位可以象对父母一样依赖的长辈。
      “……那一次,我身上就留下了这道伤痕。”素辛边向留哥讲叙自己以前在地面的危险经历,边给他展示自己身上的一道伤痕,虽然时隔多年,但那条由法术留下的伤痕还是看起来十分狰狞。
      “这是……五雷术。”留哥看着伤疤,说出了那个法术的名字。
      “对!留哥儿好眼力。”素辛称赞说,“这种法术是人类特别擅长的,我当时连闪躲的余地都没有就被击中了。唉,人类只有短短百十年的寿命,却往往有一些法术厉害的出奇,匪夷所思。”
      “是啊,人类有些修炼的办法确实很独特。”留哥回忆着任商教给他的法术说,“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捷径。”
      “喔,留哥儿也和先生一样,在研究人类的法术?”素辛有意意外地问。因为生活环境上的极大差异,地狼族人不喜欢接触外族的法术,如果不是因为百年前和人类修道者之间的那场恶战,他也不会生出研究人类法术的念头。这么多年下来,他越来越发觉人类的法术博大精深,难怪人类修成正果都有如此之多。只是没有懂得运用的老师从旁指点,没有一同研究交流的同伴,进步实在极少。听到留哥也懂得人类的法术他一阵高兴,志同道合的话,就算自己的学生他也愿意和他平等地协手共进。
      “我觉得人在在修炼的同时往往练习一种人类独有的,他们叫做内息或者内力的法术和他们修炼的事半功倍有很大关系。”留哥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也这么认为,可惜人类修炼和我们不一样,不是族人之间无私相传,而是师徒相授或者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他们彼此之间都藏私小气,我们异族想从他们那里学东西太难了。”
      “啊,先生没有正式学过人类法术?”留哥这才意识到素辛为什么从来没有在学课中向学生们传授过明明很有学习价值的人类法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留哥儿,听你的意思,难道你懂得人类的法术?”素辛一下子止住了脚步,急切地望着留哥。
      “嗯。”留哥点头,“我学了十年,多少也悟到点东西了。”
      “真的!”素辛一把抓住留哥的肩,“你真的会!教教先生吧!不,你教我,我叫你先生!”
      “先生!”留哥吓了一跳,“你别开开玩笑了。”
      “不,留哥儿,你不知道,我想学人类的法术想了一百年了,如今有了机会我万万不能错过,即使叫我按人类的方式行拜师礼都可以。”
      “先生……”此时素辛脸上的热烈之情和那个古板严厉的教书先生完全不同,完全沉浸在对知识的渴望上,令留哥不由生出一种知己的感觉。
      “先生,我哪里有资格教您……不过……不过我想我外公,不,我的老师可以教您的。”
      “你的老师?”
      留哥舔舔嘴唇,一五一十地把任商长久以来一直在指点自己人类的法术的事说了出来,虽然外公嘱咐过自己不要说出他的事,可是先生应该不要紧,先生和爹、娘、外公一样,是最关心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人。留哥心里一直有着那样的愿望,那就是有一天把外公介绍给静石和庚娘,就趁这个机会让这些自己最亲爱的人彼此认识一下吧。
      “……先生,明天我去说,我想外公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人类的修道者……”
      “真的先生,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的。我明天带回信给您。”留哥看看家门已经在眼前,向素辛行礼告辞,又叮嘱一句,“先生,您别说出去啊,外公不让我说他的事。”说完高兴地向家门跑去。
      “人类……”素辛神情复杂地看着留哥的背影,喃喃自语……

      “咔嚓。”
      高楼顶上胳膊粗的不锈钢护栏被刘地用手捏断了一根。
      “那是我第一次违背了诺言……也是最后一次,今生今世,我决不会再违背自己的承诺!再也不会了!”
      刘地双眼看着远方重重叠叠,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的楼房,身体微微发颤,手握的越来越紧,整段护栏在他的手下发出“喀喀”的声响来。
      周影把手放在他肩上,随着他的手传来的温暖,刘地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了下来,又点起了一根烟,开始接着讲叙那段往事……

      “行吗?外公,素辛先生他真的很想跟您学法术啊。”留哥拽着任商的胳膊央求。
      “什么……”听完留哥的央求,任商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把我的事和族人说了!”
      “没,我只跟先生一个人说过,您放心,他会保密的!”留哥慌忙解释。
      “你这孩子!”任商十分生气,重重地一击石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外公,”留哥半央求半撒娇地叫,“我很想让您和我的家人认识一睛啊,我爹、娘还有先生一定都会很欢迎您的。”
      “唉……”任商暗暗叹息。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责备留哥,而且他本来就打算今天与留哥告别,远走他乡,留哥就算把他的事告诉了别人,其实也没什么相干了。
      “外公,您坐下,”留哥殷勤地为他搬凳子,又张罗着摆出茶具,“我去打水为您烹茶。”
      任商看着留哥忙活着,直到他把一杯香茶双手捧到任商面前,任商才招手要他来到自己面前,用手握着他的手臂说:“留哥儿,其实外公今天是来跟你辞行的。”
      “什么?”留哥不快地叫起来,“您又要一走那么久不回来?”
      任商无言的摇头。
      “那么这次很快就回来?”
      任商摇着头说:“我这次走了,不回来了。”
      “为什么?”留哥双手抓住任商的肩,着急地问:“您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回来?”
      “我要去人间界,以后就住在那里,再也不回青丘之国来了。”任商有些怆然地说。
      “那……那……”留哥喃喃地咕哝着,事情这么突然,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住任商,“如果您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聚散离合,世事从来如此,有缘份的话将来还会见面的。”任商忍着心中的不舍安慰留哥。
      “人间界那么远……”留哥儿眼眶一红,泪水滚落下来,他知道自己是这一生也不太可能去人间界那么远的地方的,如果任商真的是再也不回来的话,今天一别就真的再无相见之日了。“外公,如果您是因为我对先生说了您的事才生气要走的话,我……”
      “傻孩子,”任商打断了他,“外公怎么会为这样一点小事离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实在是不走不行啊……其实我早已在人间界住了一些日子了,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向你辞行,怕我不声不响地走了,劳你牵挂而已。”
      留哥只是流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也不希望你将来去人间界看我,所以就不告诉你我在人间界的住址了——地狼是不会轻易离开大地,离开故乡的,我希望留哥儿将来象一个普通地狼一样,过平平凡凡、快快乐乐的日子。”他慈爱地抚摸着留哥,“长大了啊,比我刚刚见你的时候高了,也壮了,好好地过日子,别荒废了学问,外公也就放心了。”
      “外公……”留哥泣不成声。
      “男子汉大丈夫,别哭哭啼啼的,来,陪外公喝杯茶。”
      留哥抹抹泪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端起茶杯献给任商,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以前的留哥连茶都不敢喝,现在已经能泡一手好茶了。”任商笑着感叹,把杯子举在唇边,轻尝了一口。
      “当啷。”任商手中的杯子落地,摔了个粉碎。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任商抓住留哥的手腕厉声问。
      “什么?”留哥不解地眨着眼。
      不等留哥说完话,任商手一松,身体缓缓瘫倒了下去,留哥一把抱住他,焦急地叫:“外公!外公!你怎么了?”任商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已经昏迷过去。“外公!外公!”留哥完全慌了手脚,连连呼唤着,任商一点反映都没有。
      “茶水?”留哥想到任商昏倒前的话,连忙抓过茶壶来,里面还有大半壶茶水,水是他煮的,茶叶也是他放的,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留哥把茶水送到鼻子边闻闻,又伸舌头去舔。
      “啪!”
      有人一掌打掉了茶壶。
      “素辛先生?”留哥看到素辛站在自己的身后,他也顾不上多想,拉着素辛说:“先生,你快看看,我外公他……”
      “水里的毒是我下的。”
      “什么?!”
      素辛伸手去抓留哥抱着的任商,却被留哥伸臂格开。留哥睁大了双眼看着素辛:“先生,你要干什么?快点把解药给我!”
      “你叫他外公?”素辛皱着眉头问。
      “是!”
      “哼,原本以为你是完全蒙在鼓里的,想不到你早就知道了!你竟然如此的狡猾!”
      “你到底在说什么!快点给我解药救我外公!”留哥有些急了,怒气冲冲地说。
      “拿下!”素辛不再跟他多说,一挥手,七、八个地狼从洞外进来围住了留哥和任商,素辛吩咐说:“把这个无伤和留哥一起带回去!”
      “你在说什么!我外公是人类!”留哥利爪一挥,那几个地狼都后退了数步。
      “人类!”素辛一扬眉毛,“你自己看看他是什么!”
      留哥低下头看向怀里的任商,看到的是一个和他记忆中的任商完全不一样的老者:淡紫的头发、淡黑的皮肤、手背上生着鳞甲……
      “无伤!!”留哥惊叫一声跳起来,把任商重重地扔在地上,“我外公呢?我外公呢?怎么着个无伤会在这里?”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个无伤?”素辛眯着眼问。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无伤?我外公……”留哥张皇到不知如何是好,扎着手打转。
      “留哥儿……”任商低声叫。虽然他喝下的毒性很强,但是凭着他的高深法力,仅仅这么一会儿他已经可以醒来了。
      留哥一步步小心地走到他面前:“你,你……”
      “留哥儿,外公对不起你……”在这短短一瞬间里任商看出并不是留哥给他下的毒,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外公,不该回来青丘之国的……”不等他说完,一名地狼用剑柄在他头上重重一敲,他便又昏了过去。
      “带他走!”素辛果断地摆手。
      “啊……”留哥看地狼们拖走任商,茫然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但是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回过头来求助地看着素辛:“先生,这是,这是……”
      “唉……看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素辛长叹一声,“你和他来往多久了?”
      “十,十几年。”
      “一直认为他是人类?”
      留哥用力点着头。
      “唉,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素辛长叹一声,“昨天我听你说了之后,便偷偷独自上地面来看过,他当然不是一名人类,而是一个无伤,你真的分辨不出来吗?”
      留哥想要摇头,却又想起了那一次自己遇见的人类,他们的气味和外公有那么多不同。“我以为,我以为……”
      “这名无伤法力高强,要不是我事先把毒下在泉眼中由你骗他喝下去,凭我们几个还真捉不住他。他这样刻意和你接近,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留哥头昏眼茶,有种无法思考的感觉,茫然地说。
      “唉……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素辛叹口气,“回去吧,回去再说。”说着拍拍留哥的肩,自己先钻进了地底。
      “无伤……外公是无伤……”留哥反复地叨念着,脸上、手心全是汗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忽然一个记忆中的片段闪过他的心头:那是他第一次参加狩猎,在路上遇上了一个无伤……经过了这么多年,他都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可是现在一切又浮上了他的脑海,就是他,那就是任商!留哥清楚的记起了那个无伤的长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开始大声喊叫起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爹。”留哥看到静石站在自己身后,“这是怎么了?爹,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啊?”说着扑在父亲怀里哭了起来。
      静石拍打着他的背,两行浊泪无言的滑落。

      “留哥儿真是太了不起了!”朋友们围在留哥身边,举着手指称赞他。
      留哥呆呆地坐着,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因为素辛对族人说,那名无伤是由于留哥出了大力才能活捉的,所以留哥一睛子成了族人中的小英雄。要知道杀一名无伤容易,活捉他们却很难,这个种族往往都是宁死不屈的。
      “留哥儿出手,无伤当然手到擒来了!”予深以自己的朋友为傲,挺着胸脯吹牛。
      “手到擒来……”留哥苦笑一下,把下了毒的茶奉给一点都没有防范的任商喝,当然手到擒来。
      “留哥儿,无伤是你捉住的;你去求求先生和长辈们,让他们准许我亲手砍下他的头来祭我爹行不行?”糕儿向留哥请求。
      “可是你爹不是他杀的!”留哥忍不诠为任商分辨。
      “无伤都一样,哪一个不该死!”糕儿恶狠狠地说,“真想挖出他的心出来活活吃掉!”
      留哥打个寒颤,低下了头。
      “留哥儿,你的神色很难看。”细心的沉珠关切地问。
      “没事。”留哥勉强笑笑。
      “是啊,你不说我还没注意,留哥的气色这么糟!”
      “你没生病吧?”
      “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留哥儿,你上次的伤痊愈了吗?”
      “留哥儿……”
      朋友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我真的没事。”朋友们的关心从来没有这样令留哥为难过。
      “还说没事,自己照照镜子。”
      “是啊,去找大夫看看吧?”
      “让我给你把把脉。”
      “别,小心让他给治死!”
      “……”
      “我好好的啊,你们多心了。”留哥招架着想架他去看病的朋友们。
      “留哥儿。”
      静石的声音打断了少年们的嬉闹。
      “静石叔。”
      “大叔好。”
      “静石叔,您回来了。”
      少年们热络地打着招呼。静石的脸色沉重,勉强向他们笑着招呼一下,对留哥说:“留哥儿,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你们坐着,坐着,别客气。”
      “不了,我们也该回去。”
      “是啊,我们要走了。”
      “静石叔,我们告辞了,下次来找我爹喝酒。”
      “……”
      少年们见他们父子有话要说,纷纷站起来道别,和留哥拍拍手,搭搭肩,相继走了。目送朋友们走出门,留哥转向父亲,“爹,你有什么事?”
      “我去看过他。”静石说。
      “谁?”
      静石看着他。
      “外……不,那个无伤吗?”留哥低下头不看父亲。
      “他让你叫他外公的吗?”
      “不,我自己要这么叫他的。”即使知道了对方是无伤。留哥依旧不愿意说谎来掩饰自己和他之间曾经的亲密。
      静石叹了口气,喃喃地自语:“血缘天性,果然是难盖的啊……”
      静石静静地等着父亲说话,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去找任商,也不知道任商会跟他说些什么,其实从任商被捉住的那一刻起,他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
      “留哥儿。”
      “是,爹。”
      “他……真的是你的外公啊……”静石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虽然在心中已经有了种种猜测,也预料到了一丝半点,可是现在这句话是从静石的口中说出来年,留哥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等他自己感到面上的濡湿时,泪水已经不知不觉地掉在地上了。
      “去看看他吧。”静石这么说,然后摇着头走了出去。
      留哥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好象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父亲是要自己抓紧时间,再去见任商最后一面。

      因为知道在地狼族中这名中毒又被捆绑的无伤根本不可能逃走,所以看守牢房的都是些地狼少年,下午被换上的少年中,刚好有留哥的好朋友沉珠。所以当留哥提出要进去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牢房中,任商被捆在柱子上,身上贴了好几张咒符,遍体都是鞭打的伤痕,他垂着头,双目紧闭,一直到听到脚步声到了面前,才微微扫了一眼,映入眼中的,是他最想见的人。
      “留哥儿……”任商一下子抬起头来。
      留哥有些恍惚地看着任商身上的伤,他知道任商的本事有多么大,如果不是中了毒的话,怎么可能这样任人宰割,而他中的毒,恰恰是自己亲手捧给他的。
      “他们问我无伤族的事……”任商看他在打量自己的伤,苦笑着说,“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过了——自从带你母亲离开那里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你真的是我亲外公?”

      “你真的是我亲外公?”留哥站在任商面前问。
      任商凝视着留哥,片刻才说:“我说是孩子,你信不信?”
      留哥吸了口气问:“为什么要刻意地接近我?你想对地狼族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对地狼族做,我只想看看你——我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骨肉,我那可怜的女儿唯一的孩子……我早就不是无伤族的一员了,我一百年前就厌倦了那些毫无理由的争斗,带着女儿离开了无伤族,后来遇见了你的父亲,他和我一样,是厌倦这些恩恩怨怨的人,……现在我的孩子们都不在了,我唯一的亲人就是你了,留哥儿,虽然地狼族说你死了,可是我有种预感,我觉得你还好好的活着,我在地狼族的附近徘徊了四十年才看到你。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孙子,因为你和我的女儿长的一模一样……留哥儿,外公知道自己给你惹了祸,可是外公真的忍不住不来看你……我听胡兄的话,本来已经去了人间界,可是我想你……留哥儿,外公想看你啊,你现在怪外公吧,我要是不回来就好了!”
      “你为什么要来?我生活的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来!”留哥大声叫,“我的外公在家里,你根本不是我外公!你说,你是在撒谎!”
      任商微微摇着头,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留哥一扬手,打到任商的面前时却又停住了,咬着牙说:“快说,你是在撒谎!”
      “我会说的……”任商把目光移开,“我会跟你的族人说,我是想利用你打探地狼族的秘密,你只是被我利用了,毫不知情……如果他们还不相信,你就去找胡兄,他曾经答应过我要照顾你的,有九尾狐出面,估计你的族人不会难为你才对。”
      “我不是要你说这些,我想听真话!”
      任商有看着他苦笑着问:“孩子啊,你要听什么真话呢?”
      “你!”留哥再次举起手,却又一次无奈的放下去,转身向外走去。
      “留哥儿,别忘了我教给你的东西,别忘了凡事要有自己的看法,别忘了,以后有什么事去找胡兄!”任商在后面大声的叮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这个孩子了。
      留哥霍地转过身来,猛地一挥手,把束缚住任商的咒符都撕了下来。一旦没有了这些咒符,任商双手轻轻一分就挣断了绳子,站了起来。他向留哥张开双手:“留哥儿……”
      “别过来!”留哥后退了几步大声喊,“我才不会承认你是我外公。但是你没有害过我,我不能看着你死,你快点走吧,先生他们回来就来不及了!”
      “你放我走了,他一样不会放过你。”
      “他们是我的族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任商摇摇头,凭他对地狼族的认知,知道事情不会象留哥想的那么简单,所以淡淡一笑说:“不,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就要遭殃了。”
      “叫你走你就走!”留哥急了,抓住任商的手,拖着他向墙壁走去,打算穿墙而上,到地面上去——他是坚信自己的族人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的,最多罚自己挨几板子,自己咬牙受着就是了。
      当他们走到墙边,却被一下子弹开来。
      “留哥,你果然来救他了!”
      随着话音,素辛、沉珠和几名地狼从另一边的墙壁中走出来。
      “留哥儿,你竟然为了救着着无伤而骗我!”沉珠直盯着留哥,恨恨地说,“亏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不是的,沉珠,你听我说!”留哥惊慌地说,“先生,你们听我说!”
      “留哥,我一直以为你既然是我族抚养长大的,自然也应该象我们地狼一样是蜚分明,没想到,你竟然……我不允许执兄弟说出你的身世,为的是怜惜你身世坎坷,为的是爱惜你的才华,为的是认为偿会叛族!看来我错了,我还是太天真啊!”素辛痛心疾首地说,“我竟然天真到把一个无伤的杂种当成儿子一样看待!如果不是今天我多了个心眼,你现在已经和这个无伤双双投奔他们去了吧!”
      “不是,先生,您没错,我还是留哥,我不会叛族的!”
      素辛冷冷地看着他说:“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一剑杀了这个无伤,今日之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说完拔剑递向留哥。
      任商中毒在身,又被符咒禁制数日,加上身上的伤势,完全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别说是留哥,现在就算是一个小孩子也可以轻取他的性命。
      留哥们看看任商,看看面前的剑,摇摇头。
      素辛踏一步,又把剑向前递去。
      “不!”留哥摇着头,“我下不了手!”
      “我来!”沉珠虽然弄不明白原委,但是看得出关键在这个无伤身上,他有意为留哥解围,抽剑向任商刺去,想代留哥杀了他,算是给素辛一个交代。
      “当!”
      沉珠的剑被留哥伸臂挡开。
      “留哥儿,你疯了!”
      “不行!不行!”留哥挡在任商面前,张开双臂护着他,“他真是我外公,我不能害死他!”
      “他是无伤!”
      “我是他孙子,我是他女儿的孩子!”留哥自己喊出了实情。
      “什么……”沉珠和在场的其他地狼一起看向素辛。
      “我是若石和无伤的儿子!他是我亲外公,毒是我给他喝的!许下的誓言也是我违背的!我绝不能再看着他死!”留哥下定了决心,大声说,“地狼也有坏人,小人,无伤也一样,也有好人啊,他离开无伤族很久了,不应该再算我们的敌人啊!我们再恨无伤,也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先生,您就放过他吧!”
      “你真要护着这名无伤!”
      “先生,他是我外公啊……”
      “哼!非我族类,其心必殊!果然如此!枉费我地狼族养你几十年,你果然还是个无伤的杂种!”素辛毫不留情的下令说:“杀!”
      “别,先生,听我说,别杀他,他已经离开无伤族很久了!”
      任商拉住留哥的衣襟一带,才使他躲过了一名地狼的攻击,喝道:“他们要杀的是你!”
      “为什么?庆伯伯,山空叔叔,我是留哥啊!你们为什么……”又是一爪抓过,留哥的手臂被抓破了一条血口,留哥看过去,出手的却是沉珠。“沉珠,你也……”
      “你为什么要背叛!”沉珠毫不留情的又一招过来。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作过对不起我族的事!”
      “你明明在和无伤交往!”
      “我没有背叛,我没有!”留哥还手一掌,把沉珠打翻在地,厉声喊:“谁都可以怀疑我,你不许!连你也不相信我吗!你不知道我的为人吗?沉珠!我向你发过誓,我永不背叛狼族!你忘了吗?你不知道我从来不食言吗?”
      沉珠看着留哥愤恨的样子,不由停下了手。
      “你是我的朋友,你都不相信我!
      “我……”沉珠一时犹豫了。
      “如果有一个人,对你非常非常好,为了你明知道有危险还从人间界千里迢迢地回来,即使他是个无伤,你能下得了手杀他吗?你能眼睁睁看他死吗?何况他还是早已经背离了无伤族的,难道只是和他亲密就算是背叛了我族吗?”留哥一边保护自己和任,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沉珠看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手中的攻击渐渐慢下来,他渐渐退出了战团,咬着牙想了半天,扔下一句:“我去叫静石叔来!”转身跑了出去。
      留哥的话打动了沉珠,却丝毫动摇不了素辛他们的杀机,他本领虽高,怎么可能既保护任商又抵挡这么多对手,而且他在打斗中生怕伤到族人,族人们却是招招毫不留情,不一会他身上便大大小小添了无数的伤口。
      任商又心疼又焦急,偏偏他自己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只好压低声音对留哥说:“幻术。”
      随着他的话音,反应过来的留抱住他的身体,两人一起不见了。
      “是幻术!”素辛一跺脚——本来是以为留哥学到幻术将为地狼族所用的,没想到会用在今天这种地方。
      “退!”
      “别让他们跑了!”
      “慢!”素辛阻止了大家:“他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地面!我们漫无目的正好中他们的计,大家招集人手,上地面上。”他沉吟一下,又说:“叫上静石吧……”

      留哥抱着任商,紧张地看着大家离去,使用幻术时是不能移动的——他庆幸从来没有告诉过族人这一点。
      “我们走!”任商抓住他他的手,“赶快逃离这里!”
      “去哪儿?”留哥六神无主。
      “去胡兄家里,谅你的族人也不敢到他那里去!”
      “我想先回家,我娘会为我担心。”留哥收回了法术,拉着任商想往家跑。
      一个地狼从门外走进来,拦住他们。
      “爹!”留哥看清对方后,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没做坏事,可先生他们……”
      “别说了,快走!”静石一手拉留哥,一手拉任商,向地面上飞奔而去。

      三个人到了地面,正好出现在任商居住的山洞附近。
      静石松开任商,向他拱拱手:“从这里去九尾狐族的居住处并不远,我不再远送了,你去那里暂避,就谁也奈何不了你了。”
      “多谢。”任商向静石也拱拱手,不由又看向留哥。
      留哥站在父亲身后,表情复杂地看着任商,半晌才说:“保重。”
      “留哥儿……”任商刚要说什么,却被静石伸手制止了,静石明白任商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就说:“留哥称是我的儿子,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名地知名度,你就放心地走吧,我这具作父亲的是不会让他受一丁点委屈的。”
      任商长叹一声,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留哥儿眼,冲静石拱拱手,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留哥一睦看着他那一袭青衫隐没在树丛中,才移开了视线,他充满依恋地看看自己来往了十余年的这片山林,这条小溪,那棵青松和松下的青石,那座任商居住的山洞……他知道从此之后就象再也见不到任商了一样,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一切了,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象一名普通的地狼一样过日子,再也不随便到地面上来了。
      “我们回去吧。”留哥收回目光,向父亲说。
      “好,回去。”静石拍拍他的肩,“怕不怕?”
      留哥一摇头:“不怕!”
      “好,不愧是我儿子!走,回去就算地塌下来,有你爹给你扛着。”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挽着手臂向回走去。即使明知道回去后有一场风暴在等着自己,可是有父亲在自己身边,留哥就什么都不怕。
      “留哥儿!静石叔!”不等他们父子没入地下,就听见沉珠的叫声,接着沉珠就气喘吁吁地从地下钻出来,后面还跟着庚娘。
      “留哥儿,静石叔,你们果然在这里。”沉珠喘着气,“不好了,执兄弟到处去说留哥称是无伤的杂种,素辛先生又说他放走了无伤俘虏,族里吵翻了天,正一起商量着要来抓留哥儿回去呢。你们快回去解释清楚吧。那个无伤呢?”他东张西望。
      “我们让了走了。”留哥平静地说。
      “让他走了!”沉珠着急地说,“这样一来你要怎么解释地清楚呢?”
      “我没做坏事,怕什么,对不对,娘。”留哥向庚娘笑着说。
      庚娘过来摸摸他的脸,笑着点点头。
      留哥一手挽住父亲,一手挽住母亲,迈步向回走去。

      任商在林间跌跌撞撞地走着,身体里未清除的毒,身上的伤和暂时无法恢复的法力使他四肢麻木,勉强拖着身体向前走。要到达九尾笏族的住处还要翻过一座山岭,对于册林中的野兽、妖物们而言,这个步履的无伤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袭击对象,任商自己心中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加以了十倍的小心,他现在连御符向胡理生求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竭力向前走着。
      “任商。”
      任商抬起头,面前出现了几名无伤。
      “你也有今天。”无伤们冷冷地说。
      任商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树上。
      他知道自从自己离开无伤族后,族人一直将自己视为叛徒,并且从来也没有放弃过追杀自己的打算。以前是顾忌任商法术高强,而且独来独往,行踪飘乎不定,无伤信很难找到他,但这十余年来为了教导留哥,任商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终于被无伤们摸以了行踪。
      现在任商身上负伤,对无伤而言,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没想到没有死在地狼手中,最后还是要死在自己族人手中。”任商看着步步逼近的无伤们,苦笑一下。他根本无意抵挡,背靠着树,双眼透过枝叶的空隙看着蓝天白云,就让留哥儿以为自己去了人间界,而自己却永远留在这个国度吧。(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不然自己孤身一人去遥远的人间办做什么呢?妻子、女儿、女婿……都不在了,只有留哥儿……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
      “啊……”
      一声惨叫,举刀向任商的无伤举刀的手臂飞了出去。
      “外公。”留哥从树从中跳出来,他身后跟着静石和庚娘,“我爹说闻到了大批无伤的气味,我们过来看看。”
      静石和庚娘亮开了架式,准备对会无伤。
      “留哥儿,你不该来的!”任商跺跺脚,“你是个地狼,不要来管无伤之间的事。”
      “可你是我外公啊……”
      “留哥儿别说闲话了!”静石厉声说,“敌众我寡,小心了!”
      对方有二十名无伤,而他们这边只有静石和留哥可以做战,庚娘也许还勉强可以自保,任商却连站都快要站不住了。毫无疑问是凶多吉少了,留哥和父母都这么想,但是大不了一家人死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任商,你果然在和地狼勾结。”无伤的首领断言,“今天不要除掉你这个叛徒!”
      “该死的无伤,谁怕你们!”静石抽出长剑,把妻子护在身后。

      “无伤!”
      “这里有无伤!”
      “大家小心!”
      “传令,戒备!”
      “小心!”
      “有无伤,有无伤。”
      “……”
      一阵嘈杂声和脚步声,一队地狼的人马出现在树林中,他们一看见这群无伤,立刻剑拔弩张,全面戒备,留哥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松了口气,他却没有看见,静石和任商两人的神情越发凝重了。
      “留哥儿,你果然在和无伤来往!”站在队伍中的糕儿叫。
      “没有,他们是敌人啊,大家来得正好,一起对付他们!”
      “那么他呢?”糕儿一指任商。
      “他……”留哥一时语塞,“他不是……他是早就叛离无伤族的,他是,他是我外公。”
      “果然,执说的是真的,你是无伤的杂种!”糕儿愤怒地大声叫,“你一直在和无伤来往,我爹的死也是你出卖的吧?你把情报透露给无伤的吧!”
      “什么……”留哥茫然地睁大眼:“我?那时候我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么可能……就算我知道了,我也还是个地狼啊!糕儿,我怎么可能害你!你是我的朋友啊。”
      “唰”糕儿抽出剑,割下自己的衣襟丢在地上。与他同时,予等几名少年了作了同样的举动。
      “糕儿,予……你们误会了。”
      “静石先生……”任商低声说。
      “……”静石看看眼前族人的愤怒的脸,再看看留哥,又看向任商。
      “这个孩子在这里活不下去了,让我带他走吧……”任商说。
      “留哥儿……”静石举手似乎想摸抚留哥的头,却咬咬牙,狠狠地把留哥向任商的方向一推:“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
      “爹!”留哥向前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静石激动地斥骂,“枉费我养你五十年;果然还是吃里扒外!滚到你的无伤窝里去别让我看见你!”
      留哥象被雷击一样,身体一晃,差点摔倒。
      “留哥儿。”任商一反挽住了他的手臂,,“跟我走。”
      “不!”留哥回过头来,一扬手甩开他,向父亲奔去,“爹,你不能赶我走!我没有做过坏事!爹,让我跟你回去,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他的手刚一触及静石,便被对方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脸上。“畜牲!还不快滚!”留哥刚刚看清楚父亲眼中的泪光,就被静石勾住衣服摔了出去。留哥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正好落在任商面前,静石用的力道恰到好处,看起来是力道沉重,其实留哥是轻轻落地,毫发未伤。
      任商急忙拉住留哥,防止他再冲过去,留哥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并没有再试图向前冲。
      “拿下。”
      带领着地狼前来的素辛一挥手,地狼们向前逼来。执、执珂、糕儿等一帮少年一马当先,各自拔出兵器。
      “走!留哥儿,快跟我走。”任商用力拉着留哥。
      “爹,娘……”留哥不由流下泪来,向静石和庚娘伸出手,希望父母能和自己在一起,
      “留哥儿,快点跟娘回去!你是娘的亲生骨肉,不要被人家骗了啊!”庚娘声嘶力竭地叫着,一边拦着族人们叫:“他是我的儿子,不是无伤的杂种!你们要相信我啊!”
      “娘……”留哥眼眶红了,向她走了几步。
      “别过来!你这个小杂种!”静石大喝一声,“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留哥一下子停住了脚,喃喃地说:“爹……”
      “相公,你怎么也这么说,留哥儿他是我们的儿子啊!”庚娘拉住丈夫的衣领用力晃动着。
      “他不是我们的儿子!他是无伤的杂种!现在又不念我们的养育之恩和他们来往,我们怎么可能容的下这样的儿子!我们族中怎么可能容的下这样的孽种!”他说着,狠狠地瞪了留哥一眼。
      “爹……”留哥已经完全听懂父亲的意思了——自己有一半无伤血统的事现在已经举族皆知,自己就算回到族里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与其让自己回去之后死在族人手里,父亲宁愿自己跟他平生最恨的无伤走。“爹,娘……”但是他舍不得就这么走,哀哀地叫着父母。
      “走吧,走吧!”任商拉着留哥的胳膊。
      “不能放他们走!”几个地狼族的男子叫起来,“见到无伤杀无赦!”他们冲过来,把任商和留哥包围在中间。“他是我的儿子,不是无伤!”庚娘还在和族人纠缠着。而在无伤族的那一边,也有一些男子亮出了兵器,包围向任商和留哥。两个种族都无法容忍自己的族人和对方有交集来往,对于这种叛徒的处置,这两个水火不容的种族到是一模一样的。静石挡开了一名无伤的刀,庚娘则紧紧抱住离留哥最近的族人,不让他再往前走。
      “把这些无伤和叛徒一网打尽!”
      “把这些地狼和叛徒一网打尽!”
      两个族的族长几乎同时下了命令。
      留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娘和外公陷在了在这场争斗的中心,双方的兵器、爪牙都袭向他们,不一会他们身上就都带了伤痕。“不要伤我爹娘!”留哥嘶吼起来,手臂一伸,利爪弹出皮肤,狠狠地将最近的地狼打翻在地。现在他顾不得谁是自己的族人而谁是世仇种族的人了——而且他还有族人吗?不是两个种族都视他为仇了吗?——不顾一切的和身边所有的对手搏斗着。周围惨叫的声音传到他耳中,飞溅的血花溅到他身上,他分不清自己伤的是什么人:是亲人、地狼、无伤,还是他自己……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之前还那么宠爱自己的族人会一瞬间变成凶神恶煞?为什么明明是亲人,自己和他相认却必须用死来作代价?我没有做错事!我没有伤害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们为什么却要杀我!留哥一边搏斗一边在心里呐喊:干脆你们都去死吧!不论是地狼还是无伤,你们都死掉好了!
      当一条人影从上空落在留哥的面前时,他想也不想,一爪就抓下去。
      一名“人类”老者架住了留哥的手,用沉稳的声音喝道:“统统住手!”对方轻轻一侧身,伸手在留哥臂上一拍,轻易地便把留哥制止了。
      “全都给我住手!”来人又大喝了一声。
      地狼和无伤们一起抬起头,看向这个单手便制服留哥的老者。
      “九尾天狐。”素辛认出了这名老者正是九尾狐胡理生。
      “全都住手,听见了没有!”胡理生冷冷地向几名依旧在搏斗的地狼和无伤喝道。
      一旦明确了他九尾狐的身份,全场顿时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不知他为何而来。
      “唉,早就劝过你,你为何不听。”胡理生转向任商,长叹一声说。
      任商垂头无语。
      “你们没事吧?”胡理生放开留哥,同时向他们二人头号,上下打量打量他们后又说,“看来伤的不轻,不过应该没有大碍。”
      “天狐,”素辛看着胡理生问,“请问所为何来?”
      “哼!”胡理生冷冷一哂,一手拉任商,一手拉留哥,向树林中走去。
      “且慢!”素辛和无伤族的首领几乎是同时喊,“把我族的叛徒留下!”
      “你们想要拦我?”胡理生眯着眼睛问。
      “天狐明鉴,只求你留下本族的叛徒,不敢阻拦您的大驾。”素辛不卑不亢地说。
      “如果我说不行呢?”
      无伤们和地狼们一言不发,但谁也没有让开的意思。九尾狐虽然法力高强,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径直带走两名叛徒。无伤和地狼双方人多势众,胡理生也不敢轻视他们。
      无伤和地狼此时却很有默契,步步向胡理生逼去。
      “哗”“哗”几声,又从树梢间跃下了几条人形,落在了胡理生的周围。这七、八个来者全是神情精悍的青年男子,他们一色全是人类外表,但是身后各自生着九条雪白在尾端有一圈黑毛的尾巴。他们一落地便各自亮出手中的兵器,逼视着无伤和地狼,颇有几分不屑一顾的神情。
      这些九尾儿显然是属于同一族中的,很可能便是胡理生的子侄。
      “众所周知,我九尾狐族从不过问外事,但是今天事关自己的朋友,我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话了。”胡理生挥挥手让两名九尾狐青年护住任商和留哥,自己负着手慢慢踱到了前面,“不知道地狼和无伤族的各位肯不肯听我一言呢?”
      九尾狐族的生力军一出现,等于是他们已经控制了全场,他说的话又有谁敢不听?
      “地狼和无伤两族争斗已久,这在青丘之国无人不知,本来你们两族深居地下,之间有什么恩怨和地面上的种族也没有什么相干,可是……”他拖长了声音,看看无伤,又看看地狼,“任商与我相交多年,我深知他的人品,也深知他早已厌倦了你们两族的纷争,早已经移居地面,不再插手你们两族的事了,为什么你们还要苦苦相逼?”
      “这个无伤的事我们可以不管,留哥是我族一员,他违犯了族规,可要由我们带回去处置。”对于地狼族而言,叛徒比敌人更可怕,也更不可原谅。
      “留哥是我的学生!”胡理生一扬眉,“把他交给你们,我颜面何存!”
      “如果不处置他,我们地狼族以后如何管束族人?”素辛依旧不肯让步。
      “唉,”胡理生叹口气,转向任商,“任老弟,看来我们要就此分别了。”
      任商握住他的双手,一时哽咽:“胡兄……这辈子认识你是我之大幸!我一再给您添麻烦只怕今生没有机会报答了。”
      “这一分手天地茫茫,你要保重。”
      “珍重。”
      两位老者依依惜别,周围的无伤和地狼都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相对唏嘘良久,胡理生拍拍任商的臂:“去吧,我不远送了。”
      任商点头,反手拉了留哥就走。
      “站住!”地狼们和无伤们同时喝止,他们向前一蹬,九尾狐青年们现时也向他们逼上了一步,双方的气质顿时紧张地让人喘不地气来。
      “他们会离开青丘之国去人间界,这辈子再了悄回来了,如果这样你们还要拦他们,别怪我请你们试试九尾狐的手段!”胡理生声色俱厉地说。
      “离开青丘之国?”无伤和地狼们中顿时响起了议论声。如果任商和留哥无离青丘之国,再也不回来,再也和地狼无伤两族没有任何牵扯的话,虽然两族依旧为不能处治他们而遗憾,但也勉强可以接受,并且还能避免和九尾狐结下恩怨的局面。无伤们讨论一会,先收起了兵器,静静从这里撤走了。
      “好,就是这样。”地狼们商量了一阵子也说,“看在诸位天狐的份上,我们饶他们不死,但以后永远别出现在青丘之国!”
      “不!”留哥大叫了一声,“我不走!”他奋力想挣开拦住他的那名九尾狐,“爹,娘,我不走!我愿意留下来受族规处治!别让他把我带走,我要陪你们回家!放开我,放手……”
      “留哥儿,留哥儿……”庚娘在静石的阻拦下拼命伸出手,“留哥儿,娘跟你一起走……没有你可叫娘怎么活……”
      “娘,娘……放开我……娘……”
      “留哥儿……”
      拦住留哥的九尾狐伸出手在他后颈一击,留哥顿时昏了过去当他天旋地转倒下去的一瞬间,最后映入眼中的是母亲伤心欲绝的面容,和父亲几乎已经麻木了的面孔上落下的两行泪水,这副画面将印在他脑海中一辈子,也折磨他一辈子……
      “带他走!”胡理生果断地一挥手。
      一名九尾狐青年扛起留哥,一史执着任商,另有两名一前一后保护着他们,向青丘之国北面的朝阳谷驾云飞去。他们将从那里越过天梯将任商和留哥送到人间界。
      “留哥儿……留哥儿……”
      地狼们也向地下撤退,中间还夹杂着庚娘凄惨的哭声。
      “唉……”胡理生又长叹一声,他目送着任商的身影消失在天际,知道自己今生也将见不到这位老朋友了,背向子侄们,偷偷拭去了脸上的浊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天涯无归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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