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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歧路 ...

  •   小院石桌。
      虞啸卿推给我一碗米粉。看着我,问:
      “路的尽头,是什么?”
      “是希望。”
      我垂眸挑着米粉,黑夜里,又想起那些过去。
      坐在夜晚的公交车里,车窗外明明暗暗的灯火,河堤那一边的江水,抬头就能看见的青山。
      原本只是过客,可待久了,却莫名变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要那以后才能知道,原来我不是归人,只是过客。
      “那条路,曲曲弯弯的看不到头。可是我想要找到一个希望,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够回家的办法。”
      他沉默好久,问我:“你想要,和我一起,回湖南去吗?”
      我低头唆了一口粉,沉默。
      还回得去吗?
      我问着自己,不能够确定我和他究竟哪一个离湖南更远,哪一个,哪怕走上一生一世都走不回最初离开的那个地方。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我说,“我不要一个人走。我害怕,会离最初的坐标越来越远。”
      落在我身上的眸光,竟慢慢变得遥远。好像一下子掉进某种情绪里,他又看到什么,那件事让他变成了回不去家乡的孤魂。
      他望着我,迷雾里的眸光,却认真地问:“两个人一起,就不会迷路?”
      “两个人走,就像影子。总能想起自己最初的样子。”
      大学有哲学课,课本上说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所以人的记忆,群体的记忆,总是附在别人身上的。你看到她,总能想起最初相遇时的样子。
      一个人走,所有的记忆,都会变成一片虚无。看得见,却摸不着,人就是这样疯掉的。
      手指在桌上扣了扣:“吃完了到我办公室去。”
      “做什么?”
      “工作。”
      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
      禅达的月光很冷,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只有地上的影子。

      *

      虞啸卿丢给我一份文件,打开,是禅达防区的军备部署和所需物资清单。
      “译成英文,明天上午八点前给我。”
      “……你不会是打算直接发给美国人吧?”
      我抱着一线希望,虞啸卿却在百忙中翻了我一个白眼。
      “……我英文写作是国中水平诶!”我哭号,这文件要是交上去,虞啸卿大概会被美国人拉黑。
      “有什么关系?”他反问:“反正上面派来的翻译官都是菜鸟。”
      “那也不会有比我还鸟的了吧?”
      “只有你一个是英文科毕业,不找你找谁?”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实不相瞒,我大学读的地理科。除了打桩挖土,卑职么子都不会。”
      “地理科?”他忽然来了精神:“会画地图吗?”
      我倒是也想。可那个年代都用计算机制图,哪个学校还教手绘地形图?
      我扁了扁嘴,“师范学校,地理科,就教小朋友看看山看看水,顶天了到山村里面去写写脱贫计划,哪里画的出军用地图。”
      他望着我,不知又看到什么,嘴角一抹笑意,轻得像窗外夜色。
      “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不穿军装,到学校里去教书的样子。”
      我躲开他的目光,“很好笑吗?”
      他笑着摇头:“我想不出来。所以,想亲眼看看。”
      我看他一眼,却不敢再想。低头说:“我做什么很鸟,你才不会想要看到。”说完,我低着头,拿着文件要走。
      身后却落下一声:“没学过保密条令?”
      “什么?”
      “文件不许带出去!”
      他凶狠地咆哮,像豹子扑向他的猎物。

      大概是坐牢的时候背下了整本英文书的缘故,译文写起来比想象的要容易。文件不长,凌晨一点写完交上去的时候,虞啸卿还在工作。
      他那样的人,要他坐办公桌,大概真的是生不如死。
      我要走的时候,却听到身后的人喃喃了一句什么,好像在唤我的名字。我回头他却没有抬头,好像在灯下低声自语。
      “我以为,你逃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愣,想好久才搞明白他讲的是哪一次。
      “你以为……我当逃兵?”我费解望着他:“那怎么,没去抓我?”以他的个性,副官当了逃兵,不是该满城搜捕吗?怎么会那么平平静静地让我回来……
      “把你抓回来,能怎样?要是你不信我了,就是把你关在牢里一辈子,有什么意义?”
      他一个人坐在一盏孤灯里,瘦削笔挺的身影笼着一层寥落的灯火,我又想到他的结局。
      在那个亚热带小岛上,夏季的濡热和冬季的冷雨,他也会这样,一个人,孤伶伶地想要回到朋友身边吗?
      人总会在某个瞬间掉入某一种情绪,像挣不脱的泥沼。
      “其实,在你认识我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了。但是我,其实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信你。”
      我慢慢说着,他望向我,眼眸中困惑。他不知道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以为,他可以一直做那个纯洁无瑕的赤子。
      但是那个结局,在台北阴晦雨季,他再回想起禅达那个泥泞的往事,就连被龙文章捉弄的时候,都会是快乐的吧。
      “之前,还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我有很多朋友。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因为自己的关系,一个人,走了另外一条路。”我跟他讲着,好像又看到岳麓山下的灯火。散学后空空荡荡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只我一个人立在那,笼罩在夜色里,找不到回去的路。
      “她们不再和我说话,我一个人离开了那间宿舍,到外面去找实习。再后来,2020年遇到瘟疫,我们都被困在家里,再也回不去学校。直到那时候,我才开始想她们,想她们的好。我想回去,可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右手触上他脸颊,微微抬起,让他,看清楚我的样子。
      “虞啸卿,你看着我。如果这就是你最后的结局,你还会沿着你父亲指给你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吗?”
      他眼里迷茫着,好像又带着逃避,问:“未来的我……是什么样子?”
      “你和龙文章,成了好朋友。再后来,你背叛他,在唐基指给你的路上越走越远,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到一百岁的时候,你再回来这里,想找回最初的自己。你才发现,原来你身边,再没有一个朋友了。”
      “那你呢?你又在哪儿?张立宪呢?何书光呢?他们……都牺牲了吗?”
      他眼底恐慌着,生怕听到那个残忍的答案。我低下头,哀恸。“因为你的背弃,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会背弃?!”
      “为了……”我咬着唇,脑海中浮动着最荒谬的借口。我不知究竟哪一个才是他心中所想,但我给的答案,一定最荒谬。
      “……做你爸的好孩子。”
      “我……”他颤抖着低下头,挣扎着,好像在躲避,却怎么都逃不开那个噩梦,逃不开他弟弟的鬼魂。
      “我不是。所以……我回不去了。”
      “他,只是个开始。”我绝望地宣布。“跟这场战争里要牺牲的人比起来,沧海一粟。”
      “小枫……”他颤抖着唤我,抬眸,通红的双眼,他的心都在颤抖。“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条路?”
      “没有路……”我下意识地又想当逃兵。我不知道不打上去是不是对的,我只知道不管他做什么样的决定,到最后,都会踏上那个无名的小岛,在湿冷的雨季漂泊着,望着家的方向,却隔了那一道不浅不深不进不远的海峡。
      我想逃,手心却忽然被攥住。冰凉的指尖,却那么用力,好像拼力抓住的稻草,松开,就溺死了。
      我回眸望他,虞啸卿低着头,紧紧咬着牙,闭着眼睛,眼眸藏在发丝的阴影里。好像是偷偷藏在米柜里的孩子,要用黑夜掩饰所有的恐惧。
      “说好了,要一起等天亮。你不可以,再丢我一个人。”
      我往外看了看,张立宪,已经被派去蓝伽训练营学习了。他一个人,竟然变得这么憔悴。
      “虞啸卿。”我低下头,握紧了拳头。“我不知道,改变这一切的代价是什么。或许历史会被改写,我害怕,会把你带到回不了头的地方……”
      那么多人的命运,怎么可以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一个人,没有权利改写历史,因为历史始终属于人民。不管我做什么决定,总会有一方死去。永永远远的,被淹没在历史的黑夜里。
      他没有说话,却紧紧攥着我的手。好像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当逃兵,那个未来,他好像,也会害怕。
      又或许,那就是回答。
      我低头看着他那样子,孤孤单单,像个迷路的孩子。
      其实那些穿军装的男人,智商真的很低。他们就只会打仗,他们以为打完仗回来,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却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仗打完了,回航的坐标,也在那场仗里灰飞烟灭了。
      那片林子里,有太多岔路。走得太远,就迷航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战死。回去的路费都省了。
      不由得想要靠近,掌心抚在他发间,轻轻说:“离那一天还有那么远。你陪我,去看看海吧……”
      “海?”
      “山的那边,是海。我都听得到涛声了。你再陪我,去看看海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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