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枫林晚》 ...

  •   一、

      就在虞师师长一腔热血编制作战方案时,却被告知九号地图刚刚被一名新调任的译员不慎焚毁。于是年轻的师长带着万丈怒火闯入档案室,身后跟着一众杀气腾腾亲随,将部中文员骇得噤若寒蝉。
      罪首跪在桌前,虞啸卿瞥了一眼,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学生。
      他不由皱了皱眉,军法是有的,可虞啸卿麾下从未有过女子从军的先例,自然也没有适用于陆氏的军法。他嫌恶移开目光,对亲随道:“笨手笨脚,罚她一个月薪俸,即刻便逐了吧。”
      见并未殃及池鱼,部中主事方松一口,待要谢恩时,却听那女学生却抬了眸申辩道:“不过是不慎打翻了烛台,焚了档案,小人再做一份便是了,何故逐了小人去?”
      主事大骇,疾声斥道:“小枫,还不住嘴!”
      虞啸卿本不欲理会,听闻此言,却驻了足,回过身,凝了眉心问:“你方才说,她叫什么?”
      主事期期艾艾不敢开口,却听那女学生跪得端端正正答:“小人陆晚枫,国立湖南大学英文科四年级,因远征军与盟军协同作战,遂应征入伍充任译员。”
      虞啸卿踱到她身边,目光落在那段挺直的脖颈上,手中马鞭不由抬高几寸,抵住了她的下颏:“英文科的学生,会作军用地图?”
      陆氏抬眸,对上那一双压着怒火的黑眸:“家父生前在国民革命军第七十三军任职,小人彼时在军中,学过。”
      虞啸卿眼睫微微一颤,她眼睛里好像有一种想遮掩都遮掩不住的傲气,非鸿儒之后,断养不出这一身淡漠骨气。
      他知道,如果就此逐了她,凭她那一身倔骨头,断然是不会服气,而他也不会甘心。于是便转头对张立宪说:“把航空照片给她。明日作不出,便逐了吧。”
      陆氏这才谢了恩。张立宪将她引至机要室,取了侦察大队从空中俯拍的照片给他,陆氏一人留在部中,不至天明,便作得了。
      张立宪立即呈给虞啸卿过目,虞啸卿先是一愣,转念一想,却不由勃然大怒。
      陆氏呈上的手稿,绘制之精准,与原图别无二致。不由得让人怀疑,她此举是有意为之。先偷偷记下地图全貌,而后再刻意焚毁,为的便是引起他这师长的注意。潜伏在他身边,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长鞭“啪”的一声落到陆氏脊背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创击倒在地。
      “说!是谁让你来的?!你到我身边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陆氏抬了眸望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熠熠燃烧的火光,便是潇湘之泮凌霜傲雪的红枫了。
      “小人姓陆,名晚枫。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她一字一句念出来,从他的脚边爬起来,抬了眼眸,毫不避让地直望入他的双眼,像焚尽冬雪的花火。
      虞啸卿冷冷笑了一声,抬了右手,慢慢卡进陆氏的颈窝里。“是谁,谁教你这么说的?送你过来的那个人吗?本座这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们这般处心积虑图谋的?!”
      “小人是,自愿入伍的。”
      “撒谎。”
      虞啸卿眸中冷光犹甚,他见过很多长袖善舞的政客,却从没见过有人将谎言说得这般敷衍,那是连自己都深恶痛绝的荒诞。
      “小人没有说谎。小人,的确是自愿从军的。”女子望着他,眸中乖戾不减分毫,好像是在极力坚持着,什么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
      “因为小人曾经,非常爱慕师座。”
      “爱慕我?”虞啸卿不由笑了出来。他听过许许多多的倾慕之言,却从未有人讲的如此敷衍。她便是扯谎,也该扯一个自己信得过的,如此勉为其难,也不怕遭了报应。
      可见她那副委屈的模样,好像爱慕自己是天底下顶顶可恶又可耻之事,他却又气不过,便逼问道:“你倒是说说,你何时见过本座?”
      那双黑眸里,好像映起一片山水天光,隐于薄雾流云之间,衬着苍翠的温润可爱。陆氏言之凿凿地回答:“在湘水之泮,小人,见过师座。”
      虞啸卿冷笑一声,面色随即沉了下来。
      瞧她那模样,他出乡关的时候,她不过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吧?那样的年岁,也晓得什么是爱慕吗?
      心中怒火莫名似被人淋了一瓢桐油,虞啸卿手中力道不由又加重了几分,狠狠卡住她的咽喉,沉闷的声音,闷雷一般落了下来:“女孩子,不知道自重自爱,在这里扯这种谎?”
      陆氏在他的钳制下几乎不能呼吸,脸颊涨得通红,双手不由攥住他的指腕奋力拉扯,冰凉的指腹触及他手背的一瞬,他心上却动了动。
      “小人……没有撒谎。小人真的,非常……爱慕师座……”
      他似是起了杀心,手指深深嵌入她皮肉中,咬着牙冷冷逼问:“到底是谁,教你说这种谎?”
      “小人没有……”
      她细弱的声音,却被门外一声惊雷打断了:“师座,接横澜山哨卡来报,龙文章叛国了!”

      二、

      虞啸卿原本就不喜欢女人,他的世界里也从不需要女人。对陆氏,不过敬她些许文人傲骨,可如今她却敢扯下这等不知廉耻的谎言,那些微的敬意,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他松开手,嫌恶看着那女子极力气喘着,眸光却不曾从自己身上移开分毫。他皱了眉尖,心想凭她这九死不悔的心性,若只是除了籍,想来她还会再找别的办法接近自己,不如调到别的部队去,好彻底断了她和她身后之人的妄念。
      打定主意,便吩咐亲兵暂且将陆氏拘在屋子里听候发落,而后命张立宪开车上祭旗坡,去处置另一桩公案。
      陆氏眼见虞啸卿出了门,心中焦躁,奈何亲兵持枪守在门前,她怎么都闯不出去,只得拼了全力冲那个决绝背影喊出一句:“师座,龙文章没有叛国!他到西岸,是替那个逃兵尽孝去的!”
      右手紧紧攥着枪身,指节泛了白,她的心脏跳到了极点,耳畔响起了不真实的悲鸣。她知道,如果被调去其他部队的话,那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的目光紧张不安地追随着那个背影,期待着他能因那句话而停驻脚步。他回头的一刻,好像天与地都在跟着旋转,陆氏身子晃了一晃,握住枪身的掌心被刺刀挑出一道血痕。
      “你知道?”虞啸卿傲慢地,挑了高高的眉望向她:“你也,爱慕他吗?”
      “小人没有!”十分急切的澄清。
      亲兵看了看师座的脸色,在得了应允后,终于收起了拦在陆氏身前的中正步/枪。
      她一刻不停跑到虞啸卿跟前,强压着喘息解释道:“那个逃兵,小人之前在禅达见过,是龙团长的亲信。那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边看一边掉眼泪,后来便听说他当了逃兵,还逃去了江边。小人便觉得奇怪,如果当真是畏战,他该往北走,决不会到没有路走江边去。于是小人便想,那封信,或许,是家书。他要过江,是要去找他的父母的。”
      虞啸卿垂了垂眼眸。跟前的女子,她眼中的光亮,不安又期待的目光,究竟是天真,还是……孤勇?
      “小人……想要跟师座打一个赌。”她试探着,小心望着他,“如果是小人赢了,师座,能否让小人留下?”
      虞啸卿冷笑一声,只觉他听了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即便他知道,她总能做出些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可这样的揣测,这样的托词,未免也太牵强拙劣了些。
      可不知为何,他竟然真的……同意了。
      或许是想到了那个叛逃的无赖,漫长枯燥的军旅生涯,还从未有什么人总能给他制造出这意料之外的惊喜。
      应允她那一刻,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笃定自己不会输,还是希望……让她留下的。
      只听到自己留下那个字,像极了尾音悠扬的小调。

      那是民国三十一的深秋,陆氏抬了眼眸,晃动的视线中,那个军装笔挺的人走在晴暖天光里,日光如金线般暖融融地落下,天空湛蓝得像琉璃瓦,空气里氤着草籽被晒暖的芳香。
      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她的目光也被刺痛。带在马靴上的一对马刺擦的雪亮,反射出利刃一般的光芒。
      她的心忽然隐隐地痛了一下,低下头,望了望掌心渗出的血迹,她将那血迹紧紧藏握在手里。她知道,这把利刃,哪怕擦拭再光亮、淬炼再锋利,都不会有出鞘的那一天了。
      那只是一曲时代的挽歌。

      三、

      “如果我能证明虞师无法突破南天门防御——”
      “那你就坐在这儿!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着对面我的尸体,说虞啸卿你这个蠢货吧——坐下。”
      死啦死啦苦笑。
      “坐下!”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坐下。
      “国难当头,你们就只管坐视吧。”
      虞啸卿挥了挥马鞭,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几米高的交通壕上跳了下去。
      陆氏怀里抱着师座扔下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之类——笨拙地从交通壕上爬下去,踏着泥泞追赶愤懑离去的那个人。
      “师座,他,不是这样……”
      虞啸卿并没有停下,他的步子依然迈得很大,恨不得一步跨出这个腐烂发臭的地方。“我不想听你在这里跟我饶舌——今晚过后回你本部报道,这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宽容。”
      “不是这样,师座……”陆氏深一脚浅一脚跟在虞啸卿身后,目光须臾不离地追随着他的脚步,言辞恳切地澄清道:“如果只是为了活着,龙团长,绝不会放日军过东岸江防。他嘴上不说,可他心里想的,跟师座是一样的!山河沦丧,他也心痛,他也焦虑,所以他才那么急切地要过江。向死而生,他只是……”
      虞啸卿蓦地转过身,刀光般锋利雪亮的眸光落在她身上,陆氏张了张口,哑了一下,才发出声音。
      “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枉死了。”
      荧白的月色里,她眸中笼着一抹寂寂哀伤。像是悲悯,像极了那个妖孽在公堂之上的眼睛。
      虞啸卿眸光一动,好似微微有些触动。他一向不徇私情,却最恶薄情之人。
      薄情则寡义,无情无义,则无以在军中立足,是为将之大忌。
      却原来,她也并不似他想象中那般薄情。
      似乎是不敢直视那般灼热的目光,陆氏垂了垂眸,双颊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开了口,小声说:“以龙团长的为人,他过江去,大概是想找到一条,以最小伤亡攻下南天门的路吧。”末了,又补充道:“师座知道,他一贯爱说假话的。日军打过江来,他说要打,是假的。这一次,他说不打,那便是要打的。”
      她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眸中的神情,却觉得有一股清流自心间奔淌而出,燥热的心绪一下子便清凉下来,教他看清了头顶的这一方夜空。
      手指挑了她的下巴,虞啸卿看到她的眼睛,温润的眸子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竟笑了笑,惊叹竟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这个女人,比那个嘴巴比长沙臭豆腐还要硬还要臭的妖孽有趣得多。
      “你赢了。从今天起,做我的亲随吧。”

      *

      陆氏回到宿舍的时候,窗子里的灯已经熄了。她轻手轻脚推开门,床上的人却蓦地睁开了眼睛。
      “小枫?你回来了?”沈夕香惊喜地从被中坐起来,陆氏被她惊了一下,随即笑道,“嗯,姐姐还没睡?”
      “你一日都没有回来,我怎么睡得着。”虞师军纪严明,沈氏不敢点灯,只在黑暗里看到她脸上泛着光彩,便知事情成了。“他,让你留下了吗?”
      陆氏点点头,“明日我便调职了,多谢姐姐。”她坐到床边,拉了拉沈氏的手,眸中光亮璨如花火。
      沈氏方松了一口气。她在湖大读书时便是个老实的学生,陆氏来找她帮忙的时候,她原本是犹疑的。可两人师出同门,陆氏又曾有恩于她,她虽则忧心,但还是答应了。昨日虞师座写作战计划要使用九号地图,便是她为陆氏传递消息的。
      “如此便好。”沈氏宽慰地抚了抚她的手背,“跑了一天,你快休息吧。”
      “姐姐先睡吧。我还要再准备些东西。”
      沈氏以为她是情窦初开,见她昏头昏脑的模样,不禁好言劝道:“你便是这般上心,也未必能在师座处讨得半分好处。军中男子这么多,也不乏温柔体贴的儒雅贤士,哪一个不比师座好?”
      陆氏低了头,娇俏笑道:“便是再好,也不及师座半分好的。”
      沈氏哭笑不得,只她向来性子恬淡随和,也不多深究什么,只嘱咐她早些休息便睡下了。
      陆氏等她睡熟以后,从箱子里找出一只上了锁的妆奁。她从身上拿出钥匙,打开妆奁,取出了藏在里面的书信。
      彼时她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适逢蒋夫人发动女学生给即将出征的远征军军官写信。她的信寄出去,却收到了回信。
      给她写回信的是虞啸卿麾下的一名副团长,年轻有为,与陆氏颇为投缘,两人便作起了笔友。他在信中说,他的团座,也便是如今的师座,曾经有一个嫡亲的妹妹,乳名也叫作“小枫”,因为他的母亲爱极了湘水之泮的那片红枫。
      祁团副在信里说,虞啸卿的妹妹于民国二十六年在淞沪战场殉职,他的母亲虞陆氏也在第二年冬天因忧思过度而离世了。那是虞啸卿心里的痛,和他的弟弟一样,是他从来都不敢触及的伤痛。
      陆氏拿着那封来往的书信,眸光冷得近乎淡漠。她知道这条路有多凶险,有的人,有的事,是注定要辜负了的。
      她收好了箱子和妆奁,单拿了那封信出去,擦亮火柴,火苗窜了起来,将那封书信化作飞扬的灰尘。
      她在角落垂眸伫立片刻,像是对逝者亡灵的哀悼。

      四、

      入了冬,饶是滇西这样的低纬高原,天气也愈发冷了起来。
      虞啸卿却像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仍旧带着水利专家整日整日泡在江水中勘探怒江水文。
      在防线下游模拟抢滩登陆的时候,横渡到江心的筏子却蓦地遇到一股湍流,橡皮艇被水中携带的砾石划破,瞬间便漏了气。
      艇上的人都穿着救生衣,可水下急流险滩,若没了筏子,却不知要被冲到那个垭口才上得了岸了。
      岸上的人已惊得炸了锅,海团长虽勉力稳住阵脚,可事关机密,参与行动的也只有几位专家和三五亲随,关键时刻竟连一个堪用的人都找不到。正直焦头烂额之际,陆氏却将一截麻绳往他手中一丢,留下句“系在树上拴牢”便扑进了滔滔江水中。
      江滩极陡,她没跑开几步便被江水没了顶。海正冲亲手将绳索系在树干上,再回头时,陆氏已沉入汹涌的江水中,他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怒江天堑,这处水湾又极其凶险,不是他不肯相信,可老天每每吝于降下神迹,他又能奈何?只得另寻了一条麻绳,也跟着跳了进去。
      艇上的人奋力划着水,可这湍流本就来得汹涌,皮艇又漏了气,一叶小舟被浪花裹挟着在江心打转,眼见着便要沉了,却见不远处水面破碎开一圈波澜,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江水里钻了出来。
      “师座!”
      虞啸卿愣了一下,陆氏已爬入艇中,解了绳索系到虞啸卿腰间。
      被江水打湿的衣衫下触到女子温热的肌肤,他的脸颊不合时宜地烫了一下,低下头,见那小小女子已钻入自己怀中,手臂围在他的腰间,将绳索绕了三圈方死死打了一个绳结。
      她抬起的眉眼蓦地撞进他的目光里,纤长的眼睫沾了冰冷的水光,小鹿一般温润的眸子里恍惚间欢腾起几分雀跃,映出了年青军官俊朗的眉眼。
      他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不由得展开臂弯将她牢牢圈入怀中,冲岸上的人大喊:“将绳子拉直!”
      海正冲此刻也到了跟前,虞啸卿让艇上的亲随攀在两道浮出水面的绳索上,由岸边的人齐力拉上岸去。
      虞啸卿押在阵脚,他一直将那小姑娘抱在怀里,珍重地将她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垂下的睫毛打在他的脸颊上,心头好似涌起了什么不安分的情愫。他垂了眼眸,怀中小女子被江水浸白的肌肤下泛了桃花样的红晕,像藏在雪里的桃花。她的脸颊很软,他忽然很想亲一亲她。
      虞啸卿始终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对这女子动了心,或许,便是这一刻了。
      她连救生衣都没有穿,一条性命皆系在那根细麻绳上,她却将那麻绳都给了他。
      他见过许许多多悍不畏死的勇士,可是她望向他时眸子里的光亮,那所有属于少女的欣喜、羞涩、雀跃和爱慕之情,却是头一次,撞进他冰冷阴晦的心底。
      他想到那个时候他扼住她的咽喉,掌中的人挣扎着,却说,她是爱慕他的。
      或许,她真的是爱慕他的。
      又或许,他也是喜欢她的。
      因为真的,很想吻她。

      到了岸边,虞啸卿解了绳索和救生衣,将陆氏牵到岸边空地上,小心扶她坐了下来。她身子已经冷得僵硬,又脱了力,在江风里瑟瑟颤抖,像极了西风里行将凋落的枯叶。
      虞啸卿皱了皱眉。校官的黄呢军装兜了水,沉甸甸的,他拧干了些,方轻轻落在她肩膀上,将她牢牢裹住。
      金属的肩章被江水浸得干净,阳光一照,泛出逼人的冷光。
      在场的人无不唏嘘咂舌,连上校军衔都能够拱手相赠,竟是何等的恩宠。
      虞啸卿命人把车子开过来,俯下身,掌心轻轻拂去了她发上垂落的水珠。
      陆氏在一片冰寒中抬了眼眸,黑影从四周乌泱泱压过来,她看不真切,只看到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眸中漾着一片温热的水光,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指腹轻轻抚过她的眉眼,低声唤了她的名字。小枫眼睫动了动,心中竟隐隐痛了起来。
      他是,想起了他的妹妹吧……
      那个如红枫一般热烈,又如霜雪一般倔强的女子,已经永远地长眠在那片她用生命守护过的土地上……

      *

      回到师部,虞啸卿亲自给陆氏送了汤药。她已经换了衣服,短发湿答答贴在耳后,黑眸还润着水汽,衬得一张小脸有几分虚弱的苍白。
      虞啸卿便从盆架上拿了手巾,让陆氏坐在桌前,轻轻帮她擦拭发间的水珠。
      陆氏微垂着头,没有躲闪,却也并不谢恩,只是脸颊微微有些烫红,藏在雪一样的肌肤下面。虞啸卿从藤筐里捡了木梳,篦着手中软发,沉闷的声音,却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落了下来:
      “总有一天,我是要殉国的。”
      铜镜里,陆氏眸光倏尔一动,虞啸卿手中动作却并未停下,如和风一般轻缓,却又缓缓说道: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将梳好的发轻轻垂放在陆氏微红的脸颊之畔,抬眸望向铜镜中的女子,沉黑的眸光,悠远地望不到尽头。
      陆氏缓缓望了一眼铜镜中的人,他眼中郁结的壮志与愁思,却好像藏了什么更加深刻的东西,说不出口。微微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沙哑的嗓音,低声开了口。
      “小人……姓陆。”
      他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温柔,宠溺地应了一声,“好,你便是姓陆。”他抬了手,指尖轻轻触到她的脸颊,虚拢在掌中,将她眼眸抬起,拇指缓缓抚过女子温婉的蛾眉,缓声说,“只要你安安分分待在我身边,做我的陆副官,我保你平安。”
      她眸光狠狠一颤,好像被什么烫伤了似的,眼睫微微抬起,躲闪着,踟蹰着地问:“师座,是因为……小人的名字吗?”
      他没有回答,陆氏却转开了目光,低声地,自语。
      “他……也是因为小人的名字,才恩允小人……留在师座身边的。”
      她感受到虞啸卿的指尖力道蓦然加重,好像平静海面下涌起的一股汹涌暗流,那是他的怒火。
      “小人绝对不会背叛师座!”陆氏蓦地抬了首,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言之凿凿:“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五、孤灯

      你提着孤灯,独自寻找星辰。
      ——周深·愿得一心人

      中秋那日,恰赶上战区长官召开作战会议。傍晚散了会,年轻人径自往昆明的集市去了。虞啸卿一个人回到驿站,整理好第二天要用的文件,正要吩咐陆氏传膳,却想起她方才已经告了假,与另一位随行的女学生上街看灯去了。
      他不由望向窗外,远处夜色被灯火染成暖黄色,隐隐飘了些桂子的香气。嘴角不由得扬了上去,虞啸卿拿了些银钱,也出了驿馆,往华山南路去了。

      昆明是后方,云集了各地搬迁来的学校和工厂,比旁的地方都要热闹。正直中秋,年轻的书生自然是要闹上一闹的,便都聚在了翠湖边上去放水灯。
      虞啸卿一人在湖边慢慢走着,望着,五彩的灯纱将橘色烛火染成霓虹的色彩,缓缓倾泻在水中,粼粼浮动着,映在水榭和游人的脸上。
      年青的军官并没有提灯,独自立在廊下昏黑的影中,静静望着水边的繁尘。俊美的容貌和凛冽的威仪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子的目光,可他还是立在那一方角落里。
      提着灯的女子从他面前走过,他却想,那盏灯,还不够亮。
      还没办法照亮……他要走的路啊。

      *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也知道,他一定会等到她。
      虞啸卿看到陆晚枫的时候,那个姑娘立在一簇璀璨的灯火中,穿一身水蓝色祥云梅花纹的旗袍,手中提着一杆小小的白玉兔纱灯,鬓角簪了一枝含苞的月桂,在翠湖荡漾的灯火里回眸浅笑,周边熙攘的人声恍若都消散了,三千红尘,他望见的,只她一人。
      他终于笑了出来,从灯影中走出来,走进了三千繁华尘世。

      “姐姐,这个真好看!”那小小女子娇俏笑着将一盏莲灯递给沈夕香,双靥被涂抹上灯火的余晖,火光明灭间像极了暗夜里的导航塔。
      沈氏接了她递来的灯,瞧了瞧,也笑着说好看。她付了钱,在莲瓣上写下祝辞,预计要拿到水边去放。
      “小枫。”
      陆氏回了头,虞啸卿轻轻缓缓笑着走了过去,见她手中提着纱灯,怀中还抱一盏莲灯,笨拙的模样即是可爱。他不由笑出来,抬手,拾了她怀中莲灯,向商贩借了笔,挥毫在花瓣里写下两字——可待。苍劲的笔锋,几乎要透出纸背来。
      陆氏瞧见,脸颊却红了红。乖巧跟在他身后,看虞啸卿将水灯放入湖中,方在一旁探了脑袋,问他:“可待的意思,是此情可待成追忆,还是可以期待?”
      虞啸卿笑了笑,却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说:“我还没用晚膳,今日是中秋,你陪我到吉庆祥去吃些月饼吧。”
      陆氏在他的目光里害羞地偏过头,去望沈夕香,夕香却笑着辞了他二人,去寻小张小何他们一道玩耍了。

      吉庆祥在华山南路,离翠湖并不远。两人一直走到酒楼里,陆氏都羞红着脸不敢说一句话。虞啸卿不时停下脚步,回头等一等她,那小姑娘慢慢跟在后面的模样透出些忸怩的女儿态,白色纱灯随着她的步子摇摇晃晃,脑后两撮小小的马尾也摇摇晃晃,娇憨之态叫他极是怜爱。
      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虞啸卿自是想不出答案的,只是一见着她,心中便欢喜。便是有万丈怒火,她也总能想到法子哄他欢喜。初见时,处处提防着她的城府,可相处久了才发现,那便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不过是,比旁的人多留了几分心思罢了。
      对他的……心思。
      不管她那个时候是不是在说谎,他现在,都是信了的。
      那个小女孩子,或许真的在某个时刻见过他。他相信,她说爱慕他,是真的。

      虞啸卿并没有到酒楼去,在路边的摊子上坐下,要了两碗甜酒冲蛋,又叫陆氏到吉庆祥去买了两碟云腿月饼。
      适逢中秋,店家在甜酒中撒了些桂子花瓣,淡淡的桂香便和着甜糯的酒香一起氤开了去。
      虞啸卿尝到了花香,不由得说,“这个时节,湖南的桂花,也该开了吧。”
      陆氏小声答:“八月份湖南还热着,且要等到下个月桂花才会开呢。”
      虞啸卿想了想,笑道:“是了。我十七年没回过湖南,家乡是什么样子,早就已经忘了。”
      “师座还记得呢。”调羹点了点碗中的甜酒酿,她轻轻唱了一首长沙的童谣。
      “月亮粑粑,兜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兜里坐个奶奶……”
      她唱得欢喜,虞啸卿闭了眼,跟着她的调子低声哼了起来。
      他小的时候,母亲也会唱这首童谣。他想起彼时在落英缀满的翠茵上,他手中抓着母亲的裙带,望着襁褓中小小的弟弟。他的母亲轻柔地哼唱着关于月亮的童谣,小小的少爷哥儿望着弟弟,望着母亲,也跟着她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
      童年时吉光片羽一般的记忆,他并不会时常念起。可每一次想起,都是一桩叫人肝肠寸断的心事。
      他的弟弟,还有妹妹,都已经不在了。
      虞啸卿眸中温热,他瞬了瞬目,望进她雀跃的眼眸,沉沉缓缓地说,“可待的意思,不应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而是请你,再等等我。”
      等我打完这场仗,等我带你回湖南去,等我三媒六聘写下婚书,等我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等到那个时候,我想,和你一起登上湘水之泮的青山,听晨钟暮鼓,雨打孤山。去看漫山遍野如火一般的红枫,燃尽凄冷寒夜的凛凛霜雪。

      六、国殇

      龙文章带着他的副官站在沙盘对面时,陆氏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她很想偷偷溜走,尽管她已无数次直面沙盘对战的惨烈,可那跟亲眼看着自己的长官战死,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躲藏在那些目光炯炯的精锐身后,她不希望虞啸卿找到她。她害怕虞啸卿也把她丢到沙盘里去,她害怕看到龙文章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的眼睛能杀人,他便是这样把他的师座杀死的。
      看着对面的妖孽面不改色将他上万人的部队化作飞灰,虞师师长心里那杆钢铁铸就的刑天旗晃了晃,他看不真切眼前的沙盘,连他都要跟着倒下去了。
      可虞啸卿是虞师的战旗,他不能倒,他也不敢倒下去。他竭力稳住摇曳的心旌,故作镇定地下了停战的指令。
      离开了尸陈遍野的战场,虞啸卿把自己关在办公间里,看着挂在墙壁上的作战图,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那些被炸开的血肉之躯在他脑海中蔓延开来,那里面有他的精锐、他的亲信、他的袍泽,所有那些熟悉的、年轻的面孔,一夕之间,尽数离他而去。
      他说,他见过死人,是真的。可他从来都没有打过这样的仗,切肤之痛,也从来都没有这样深刻过。
      那来自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害怕哪怕他耗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甚至他自己的最后一滴血,都不足以拿回西岸的土。他害怕被填进这场战争里的一切,他的弟弟、他的袍泽、他的子民,他们的命、他们的债,他再也无力偿还。
      雕花的木门被推开,陆氏轻轻走进来,站在桌前望着他。愁思郁结的眼眸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她没有开口。
      虞啸卿转过身来,通红着眼睛,绝望地问:“我们,会输吗?”
      那小女子顿了一下,躲开了他歇斯底里想要抓住一线希望的目光,迟迟地,点了头。
      “真的……没有办法吗?”
      他以为,她会说出想听的话。一直都是这样,她总能一眼望穿他的心思,总能想出合他心意的说辞。如果连她都说没有办法,那便是真的……
      “我还有……”
      “没用的。”沙哑的声音打断他,细细软软的。“末塔拉瓦是美军用机械化堆出来的胜利。如果是我们的部队去打样的场仗,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都没办法踏上西岸的土。”
      虞啸卿沉默。
      “修那样的甬道,美军的轰炸甚至无法伤及日军一兵一卒。可是对我们,一个暗堡就能吃下一整个连队。”
      “真的,没有办法吗?”他问着她,目光却望向了远处。窗外露出一方明净的天空,他看不到西岸的青山,他的心却已经被西岸的炮火焚烧殆尽。
      虞啸卿动作迟缓地走出去,空洞的目光,写尽了无知、无辜和无措,像个走丢了的孩子,徒劳地在原地打着转。
      他不是在找答案,他只是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

      “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胶结,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驽之末,只是我这支箭对着的是你的脑门心。”
      虞啸卿看着沙盘,面如沉水般寂静。但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寂静中再生不出什么诡变。
      死啦死啦仍然用着那个初听让人生气,细听却十分伤心地腔调:“……整个南天门就是一个大陷阱,饵肉是我——竹内连山和树堡里的整个联队指挥部,你们以为不惜代价抢下来就得到了南天门,其实造它出来就为了杀更多的人,让虞师实力耗尽。”
      虞啸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
      死啦死啦:“……得到死了才知道。”
      虞啸卿下令解散。
      人们稍稍动弹了一下,最大的动弹是他那几个最亲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这样一种热望:他们的师长挥挥手一把这两妖言惑众者拖出去点了。
      虞啸卿:“都解散。”
      于是人们终于纷纷地退出去,英国人在摇头,美国人在发闷,而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精锐无声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青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虞啸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开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屋子里那两个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种略显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门,当就要跨过门槛时,他站住了,转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盘,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拭去终于喷涌出来的泪水。
      然后他在迈过门槛时轰然倒了下来。

      死啦死啦近乎无辜地站在原地,仍呆呆地看着沙盘,他摇摇欲坠,他从一走进这里就已经摇摇欲坠。
      然后他摔倒下来,他的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门。

      陆氏没有走,她没有跟着别的亲随一起离开作战室。她站在门边,看屋子里的伤兵瘸着腿艰难地去拖另一个伤兵,回头望了望精锐们远去的地方,确认他们都走远以后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我去找副担架来,然后送你们回祭旗坡。”
      孟烦了警觉地望了她一眼,他素来知道虞师座身边的副官生有七窍玲珑心,虞大少那么喜怒无常的主儿都让她哄的服服帖帖,她却偏偏跑来这仇敌的跟前献殷勤,该不会……
      “你想干什么?!”他惊呼道,心中已经料想到最坏的结局。
      “您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谢谢您,我谢谢您,小太爷用不着您帮忙您爱上哪儿上哪儿去!我的团长,我自个儿会拖!”他近乎疯狂地将陆氏推出门去,气势汹汹守在门前,那已经是他最后一道防线。他害怕眼前这个女人,她和他的团长一样生了副妖孽的心肠。那些通透的心思,再加上那一腔孤勇,她若当真有心要让龙文章开口,那个妖孽,未必就是她的对手。
      孟烦了连推带骂,一直把陆氏赶出了小院,才折返回去,将龙文章背到门前的车子上去。
      可是他却不会开车。
      他望了望师部高高的大门,咬了咬牙,生生忍住了向黄鼠狼求助的冲动,找了辆平板车,要把他的团长拉到迷龙家去。

      可皇天不肯随人愿,骄傲的小公鸡当街挨打的时候,却又碰上了那只贼心不死的黄鼠狼。
      “师座说,这两人是贵客,轻慢不得,命我亲自护送他们回去。”
      陆氏只身挡在孟烦了跟前,面前站着一众磨刀霍霍的精锐。
      张立宪将信将疑,何书光掸了掸手里的鞭子,预备要将她捆了押回去给师座谢罪。
      陆氏见他不信,倏地拔了腰间配枪指向祸首,眸光冷冽,却如万钧雷霆:“师座钧令,还不退下!”
      精锐们瞬间愣住,她手中拿的并不是她素日里用的那把勃朗宁,而是虞啸卿的柯尔特手/枪。张立宪仔细辨了辨枪身磨损的纹路,确是师座的配枪无疑。虞啸卿属意陆氏,全师都是知道的,却不想此刻竟以配枪相赠,还要她亲自来传军令。
      张立宪心中仍有疑虑,可即便真的是她私自盗用师座配枪假传军令,以虞啸卿对她的宠爱,也断不会罚她的。可如若真的是师座钧令,他又怎么敢说半个不字?
      权衡再三,小虞啸卿咬着牙,揣着满腹愤懑班师回朝去了。

      陆氏望着他们走远,才垂下微有些颤抖的手臂,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孟烦了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眼前的人不过狐假虎威。她心中妄念,比起张立宪那帮土匪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想都不要想。”他退避三舍,与她保持着一段尚属安全的距离,弯腰拾起板车,想从她身边绕过去。
      陆氏没有驳回,却也没有退让。站在甬巷中央,用一种悲戚到近乎虚妄地眸光望着眼前的小哈姆雷特,沉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我也是,学生从军的。”她缓缓说着,眸中满是疲惫的神色。“那种仗,我没打过,但是我见过。不管你,信不信我,南天门,总要有人打的。”
      她望过来的眸光像是在看一个将死的灵魂,一具被年轻皮囊包裹着的白骨,那样的悲戚让他后背发凉,他很快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你要告诉虞啸卿?!陆副官你疯了?!你一个姑娘家你比他们……比他们还阴毒!你想要姆们的命!想让姆们这堆儿炮灰去换南天门,换虞啸卿的功勋?!你……你痴心妄想!!!”
      孟烦了狠狠掐住陆氏的脖颈抵在土墙上,歇斯底里的咆哮,可是他换来的,不过是她一声嗤笑。
      “是啊……我,有死而已……。”
      她眼底的笑,不是欢喜,不是得意,不是嘲讽,也不是悲苦。
      那是他,此时的他,一心求生的他,看不懂的神情。
      很久以后孟烦了才知道,那是她,在走向自己选择的业果与救赎。
      “你不用再来。”孟烦了放开她,狠狠瞪了她一眼,决绝道:“他不会说。”

      七、涉江

      暮色四合,虞啸卿横刀立于孤峰之上,雪亮刀锋指向南天门上最高的主堡,那将是川军团最后战斗的地方。
      风吹起他的衣角,带着江水的湿冷和孟春的寒凉。陆氏从身后晦暗的林中走来,捧着一方干净的绢帕呈给了她的师座。
      虞啸卿立在山巅擦拭他的战刀,陆氏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辽阔山河,想起了九章里的句子:“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
      虞啸卿手一挥,将用过的白手巾扬到空中。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他接出下句,却并不为之所动。回眸,目光落在身旁女子温雅的眉眼上,眸中含着温和的笑意:“我既不幽独,又如何会愁苦?我固然是敬慕屈子的,可如今,到底是不同了。”
      陆氏望向远阔山河,那方巾帕在山风里飘飘荡荡,像一面白色的旗帜,用裹尸布绘成的旗帜。她抿抿唇,下了决心,回眸对上了虞啸卿的目光。
      “师座不是问,小人,究竟是谁的眼线?其实小人……”她踯躅片刻,咬了牙,方抬眸决绝道:“是唐副师座,让小人来的。”
      话语一出,虞啸卿先是一愣。题意转的太快,叫他措不及防。
      却听陆氏又道:“唐副师座,已经架空了师座。明日渡江之时,他要和海团长一起,将师座的进攻计划,拆得干干净净。”
      虞啸卿讶然望着眼前的女人,如何都不敢相信,与他朝夕相伴的亲随,竟会在他眼皮底下与旁人一道密谋背叛他。遑论那个人,亦是他最信任的副手。
      “你,跟他,你们……”他后退一步,膝弯动了动,他几乎要站立不稳,把刀鞘插在了脚下的泥土中。
      陆氏并不躲闪,她已下定了决心,哪怕粉身碎骨,都不会再回头了。
      “从一开始,就是唐副师座让小人来的。他恩允小人留在师座身边,也是因为,小人的名字。”
      “住口……”
      她信誓旦旦的话语,像铅锤击在他心上。尽管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来历成谜,可是亲口听她说出这些话,戳到他心里最深的痛,无异于最残忍的凌迟。
      手中的刀,不由已架在了陆氏肩膀上。
      “事关军情,你怎么敢……”通红的双目,流露出的,都是恐惧。被所有亲近的人所背弃的恐惧。
      “事关军情,小人绝不会妄言。”陆氏仍不躲闪,直直望进虞啸卿的眼底,决绝道:“唐副师座说,谈判桌上出了意外。如果没有办法争取到虞师座担任滇西一线反攻日军的总指挥,师座的进攻计划就必须中止,南天门上的人则会成谈判的筹码,直到……他们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为止。”
      “你怎么会……”
      “小人是师座的亲随。唐副师座,要小人一定拖住师座,直到海团长,把师座的攻势拆干净为止。”
      虞啸卿跌在陆氏臂弯里,他闭上眼,天地都在旋转。他的世界已然倾塌,那个他曾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驱逐日寇的妄念,也一并破碎了。
      她逼他提前做出决断,她知道一旦到了那一刻而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的话,那些日子,又要全部重来了。

      *

      虞啸卿拘捕海正冲、亲自坐镇指挥第一主力团渡江时,陆氏心里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那都是她的煽动、她的谋划,她将他置于炭火之上,将他从云端推入无间地狱。他的结局,她是知晓的。可他命里的风波亭就在那儿,纵使余生荣耀万丈,可丢掉了至亲、丢掉了道义,在那座孤岛上苟延残喘,即便能够命享百年,于他,又有何益?
      她也不知,他终究是如何改变心意。或许只是唐基步步攻心的劝降时,她在一旁说:“小人不信,青史尽数成灰。”
      可他在意的,究竟是青史,还是那个注定写不进青史中的女人,却永不可知晓了。
      虞啸卿当真如约定所言,在南天门上设宴,为飨川军。陆氏伴在他身边,清冷孤绝却如滇边月色。她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再不是那个娇憨顽痴女学生。
      后来,海正冲伏罪自尽,在留下的书信里说,唐副师座曾派人探查过陆氏的来历,可也只听闻她出身名门,性情恬淡,从不过问政事,更未曾听闻有过如此胆略和孤勇。
      她究竟是谁,又为何而来,他亦不知晓。只是每每望进那双夜空般深邃的眼眸,听到自己怦然心动的声音,纵是下一秒就死去,他都不后悔。
      他追随了自己信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友亲,无愧于生民,却都是,她给的勇气。
      临别时,他对她说,绝不会做张汉卿。
      他并不后悔,只是在牢狱中,在最后的时刻,金簪掉落在血泊中时,他也还是会有遗憾。还是会期待来生,期待再重逢,期待对她许下的那些空诺,能够实现。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正文完』

      可能会有番外吧。。。。
      具体结局可以直接看鹤唳华亭,反正都是照搬原著……

      萧定权——虞啸卿——孰若别时
      陆文昔/顾阿宝——陆晚枫——澧浦遗佩
      萧定梁&阿琛——龙文章&阿沅——鹤唳华亭

      结局是虞啸卿自杀,陆晚枫生下阿沅后因为觉得是她杀了虞啸卿也跟着自尽了。龙文章因为愧疚做了虞家养子,最后带着阿沅去了台湾。不知道为啥鹌鹑们都想让权昔死的透透的……我也就比较想让卿枫死的透透的orz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枫林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