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欢迎来到天使之城! ...
-
将血压计的袖带拆下,取下听诊器。
“阿婆,您有高血压史,不能马上手术,等先住院控制一段时间我们再给您安排。”公式化的诊断因为她安抚的一笑暖和了许多,让人不由产生一种信任。
灿烂秋阳斜穿层叠的树叶,在荫凉下印上斑驳,衬着义诊台前相互搀扶着离开的一对老人蹒跚的脚步和知天命后的一脸淡然,佝偻的背影温馨得令她羡慕不已。
还记得大二秋天的一个早晨,医大也曾在公园摆过一场健康义诊。那时,仅懂些皮毛的他们被抓去充了壮丁,负责为前来咨询的人们测量血压。许是嫌他们资历浅、没经验,真正来的并不多,仅有的一个在男生们劈啪作响的“注目礼”下颤颤巍巍地在王玄面前坐定。
她已记不得那个年轻男人的长相,唯一还有印象的是他脸上那张咧得不能再开的嘴和眼光的热切。这种热切,在多年后的今天曾不止一次地在酒吧里那些想为她买酒的男人们眼中出现,她知道,这种热切叫兴趣。
年轻的男人依旧无礼地看着她,看着她手中一步步不那么熟练的操作。她也不恼,按部就班,让人无从挑错。
早晨的公园里并不只有鸟语花香。晨练的,唱歌的,跳舞的,人群里的热闹硬是将一早的清爽安静比了下去,嘈杂的谈笑声让听诊器中本就轻微的脉搏愈加听不利索。
她像模像样地从袖带下取过听诊器仔细检查一番,又反反复复地在高压水平上对血压计充气放气,还不忘一脸苦恼地自言自语:“怎么就是听不到他的收缩压呢?”
不知是谁极不给面子地轻嗤一声,一旁行“注目礼”的男生们一下子都笑得炸开了怀,一刻钟前还是“杀人”的眼神立刻转变立场,无不同情起她面前那个脸已憋成紫酱色的年轻男人。
突然,手中的血压计被人夺了过去。来人一脸怒气地瞪了她一眼后,完全无视她满是“无辜”的表情,径自为年轻男人拆下了袖带。不拆本倒无事,一拆下来硬是让在场想看好戏的医学生们倒吸了口冷气。男人白净的手臂上竟生生地被袖带上的两根通气管压出两道紫红的淤青来,甚是骇人!
一记锐利的眼刀从她耳鬓扫过,来自令她熟悉如今却难看地拧做一股的眉目。
他应该已经在火车上了吧!而自己的那张车票还静静地躺在皮夹里。
从S市回他老家坐火车要十五个小时。这十五个小时的车程曾被丁一澜好一阵“诟病”,她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有只要两个小时的飞机却放着不乘,反而要在硬卧上挤上大半天的时间。就像她想不通王玄为什么放着沈易之的近水楼台不用,却看上了石磊一样。
自那晚起,她已不想深究他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和王正扬的父女关系,又怎么会让爸爸助他留任人院;也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被他呵护在心的那个人,又或者仅仅是他手中一个足以保他上位的砝码。
爸爸对他不加掩饰的一贯不满想必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如果这算得上是一笔交易,交易双方手中的筹码显然并不对等。爸爸可以给他留在口腔科的机会,可他又能拿什么作为交换?如果不是交易,那又是什么样的渊源能让一向自清的王副院长放下顾忌动用了自己的特权?
被愚弄之后的无力感如潮水一般袭来,隐有灭顶之势。
可她不会向父亲追问,丁一澜说过,爸爸总是为自己好的。
并非害怕揭晓答案,只是,信赖是一种奇妙的情感,是彼此爱慕的基石,一旦打破,绝非朝夕可复。他们从韶华一路同行,本应成为对方最亲密的爱人,成为大红喜证上的另一半,成为安睡在冰冷墓碑旁那个曾让在自己温暖一生的存在,可直到现在才发现,他们之间的信赖不过是一块注水的海绵,经不起前途的拷问,受不住现实的碾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自然感觉得出他的一个“情”字几分深浅,不似遒劲挺拔,倒有些许细流涓涓。她不仅仅是他前途上一块踏板,更是他急于想要抓住的一抹灿烂秋阳。
所以他迷茫,他不安。他有他的责任。无论是对那个执拗又寡淡的母亲,还是那个残缺又压抑的家庭,他都有不可推诿的责任。
她理解他,可她更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之间的问题由来已久。
“你今天怎么来了?不是说和石磊回一趟老家吗?”医疗行业规范检查将于“十一”之后正式开始,人院高层不忘利用国庆好好粉一粉白塔,树一树形象,故而在公园摆了这场专家义诊,以求博一个美名。义诊结束后,憋了一上午的毕菁这才问了出来。
“嗯,家里临时有点事,就不去了。”王玄收起自己的听诊器随口胡诌,并不打算告诉她真相,毕竟牵涉甚广,“这不,刚好可以帮你一把!”毕菁体力不济已有好一阵了,这一点从手术台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可她不说,王玄自不会点破。
这回,身旁的毕菁难得不和自己抬杠,只是安静地杵了杵正在脱白大褂的她,轻轻丢下一句:“我先回医院了,你自己直接下班吧。”
王玄一抬眼,就看见了不远处那个烟灰色的颀长身影,依旧是一袭考究的西服,一身恣意的潇洒,手中还有一截没抽完的烟。目光相接,那丝惯有的玩世不恭又重新爬上了他的嘴角和眼眉。
烟头被随手仍在了地上,亮黑鞋底漫不经心地捻熄那一点桔红的火星。他,那晚把她从酒吧送回家后就突然消失无踪的人,又这么突然地在这里出现,脸上依旧挂着招牌式的调笑。
“‘卡萨诺瓦’这次又逃到哪里去了?美国?英国?还是法国?”一米七的她站在一米八五的沈易之面前,王玄难得可以笑得趾高气昂。这个天生命犯桃花的男人!
他今天显然心情不错,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拍了拍身边的座驾:“走!上车!”
王玄拉开车门熟练地钻了进去,不疑有他,高挺的鼻梁下是始终上翘的嘴角,直至路虎驶上机场大道开足马力一路狂飙。
“沈易之!我们这是去哪儿?”看着眼前越来越宽阔的高速公路和周围越来越单一的景致,心下不免着急。
他在后视镜中笑得无害,好心地指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块绿色标识:“都开到这里了,自然是去机场。”
“为什么去机场?!”
“私奔。”
“奔你个大头鬼!送我辆大奔都没用!你给我停车!”
“小姐,你以为这高速公路是你家开的,说停就停?!”
“先生,那我说‘不停’行吗?”
“当然,我本来就没那个打算。”
“沈易之!”王玄怒瞪着那个一门心思开车的男人,“你闹够了没有!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国庆加班有三倍工资,三倍!你存心挡我财路是不是?”
一声轻嘲。
“你当你爸是吃干饭的?别说你明天没排你的班,就算真排到了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沈易之戏谑道,“要大奔是么?我送你。X5喜不喜欢?不过我更偏爱X6。”
王玄抚额,为方才问都不问就惯性似的上了路虎而悔恨不已。在沈易之面前,她似乎永远处于下风,尽管心里有千百个不甘。她无语地拉开遮阳板,原本夹着的两本小本子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我的护照怎么在你这里?”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沈易之今天绝对死了不止千遍。
“因为一会儿要办出境,还是……你想偷渡?”
“出境?”她又往后翻了一页,在签证的日期上目光一顿,“我发誓,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我没去过泰国领事馆。”
“是我帮你办的签证,”他懒懒地向副驾驶座上仍呆瞪着小本的她瞥了一眼,两眼微微眯起。
“可你没有我的签字。”
“我有你的印章。”
“你骗人!我从日本回来就再没用过那个印章。”
“是叶姨给盖的,不信一会儿你自己问她。”沈易之俊颜之上俨然是副“奸计得逞”的表情,这丫头显然没小时候好骗了。
一旁的王玄总算把思想从护照上拉了回来,张了张嘴,吃惊地看向他:“我爸妈他们……他们也去?”
“怎么?和我私奔不成,所以失望了?”嬉笑慢慢从他脸上收起,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不……不是,只是之前怎么没听他们提过?”她的声音因为心虚的关系越来越低。
“你几天没回过家了?这几天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们?”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地甩出一句,“王玄,你真是够自私的!”
那晚,从人院宿舍出来后已经快十二点了。从院长办公室前的林荫道旁走过,她实在找不出一张面具,可以在面对自己的爸爸时和先前一般若无其事,一叶障目。想起之前自己跟个傻子似的在他面前对石磊百般维护,心里说不出的复杂,于是打了个的直奔丁一澜的出租屋,被同样刚从外面风尘归来的“青梅”从门口一脚踢了进去,从此“占床为王”,一直躲到现在。
原以为,这些事总有理顺想清的一天,而自己只要等那一天真的来临时,上台唱上一曲压轴就好。可如果老天真让你猜中自己下一刻会在盒中摸到一颗什么巧克力,那么阿甘就不会是现在的阿甘,而只是一个智商只有七十五、卑微地生活在世人鄙夷目光中的弱智痴儿,而王玄也就不会这么苦恼。
良久的沉默之后,是她眼下不得不要去面对的现实。
路虎一个急转驶进机场的底下车库。见沈易之摇下车窗,若无其事地从保安手里接过停车卡,缓和了脸色,她这才示弱一般地开口。
“那个……”
驾驶座上的人眉头都不眨一下,回应她的是引擎沉闷的低吼,和一张酷酷的侧脸。
“那个……我衣服什么的都还没理,而且……”
而且,她压根就不想去!
可座旁的手机插座上一阵急促的振动和屏幕上跳动的号码,瞬间枪毙了她前一刻刚刚设计好的借口。
沈易之看了眼来电显示,原本微蹙的眉峰终于释然。他将路虎稳稳地倒入车位,熄火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接起电话,嘴角敛过一道清俊的弧线。
“叶姨,我们到了,”从后视镜中瞥了眼正无奈抚额的王玄,浅笑若隐若现,“幸不辱命。”
即便是完胜,还不忘示威似的向同时看来的她一挑眉。
这就是沈易之。
“我可什么都没带。”
“你什么都不用带。”没有多余的繁赘,他一个人下了车,将她徒自弃在了这个密闭的空间,车厢里有她熟悉的烟草味。
隔着坚实的钢化玻璃,车库里的莹白灯光将车窗外的世界隔成了一出黑白独幕剧,剧中的主角和以往曾上演过的千百场一样,不等她这个不起眼的配角登场便已匆匆离去,不曾顾暇她脚下的凌乱碎细是否跟得上自己的步伐又会否落下,又或者他足够自信,自信这个打小就爱围在他屁股后面打转的女孩,如今依然乐得屁颠屁颠地跟着自己。
王玄习惯性地耸了耸肩跳下车去,反光镜中是她笑得不以为意。挎过皮包的手顺带将厚重的车门甩上,“啪”的一声在空旷的车库激起阵阵回响。她刚要举步追上那个烟灰色身影,眼角眉梢间自嘲、无奈、意料之中……生动的表情在她脸上生生止住。
只见他静静地停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右手随意地插在裤袋,左臂还搭着那件烟灰色西装。
他对她的痴愣和木然招了招手,眼底的笑容洗尽铅华,是难得的清俊。
他说:“快点,跟上!”
这个场景曾几何时夜夜入梦,她记不清了。那一季青葱花雨,她多么希望有一天,梦,不再是梦。
这个场景从何时起已不再入梦,她也记不清了。惟记在心的,是那个被雨水浇灌的冰冷长夜,失落和恐惧时时啃噬着年幼无知的她,可也只剩失落与恐惧,时刻陪伴着那一刻是多么焦急无助的她。
他说:“别走开,站在这里等我。”手里撑着唯一的那把伞,在路的尽头渐行渐远。
我笑,躲在车站破落的顶棚下,躲在深秋细密的雨帘后,心里欢悦地默点着头。
他说:“对……对不起。”手里握着我早已腻湿的手。
我笑,抚着胸口尽量不让自己反胃恶心,食道里是不断下探的胃镜,心里默念:我再也不会跟在后面缠着你,再也不来烦你了。
他说:“王医生,是不是有一种药,吃了就可以忘记过去种种,永远快乐?”
我笑,沈易之,那是因为我长大了。
脚下一个失重,让她从由一个个片段交缠网织的梦境跌回了现实。
端庄的泰航空姐优雅而亲切地递过一张纸巾,她感谢地接过,擦了擦额前粘湿的刘海,用标准地美音回以感谢。
“不客气。飞机即将降落,请您系好安全带。”空姐口中是地道的中文,舒缓动听,她两手在胸前合十,看着她重新系好安全带后才返回自己的座位。
“怎么了?”邻座的沈易之取下眼罩,显然刚被打搅了假寐。
“没什么,”王玄看了眼身旁还笼着睡意的侧脸,手里摩挲着安全带上冰冷的搭扣,有些恍惚,“别睡了,我们要到了。”
一阵颠簸,飞机总算稳稳地在跑道上着陆。
舱门刚一打开,异国气息马上扑面而来。热带雨林的阳光和碧海金沙的咸腥一扫机舱内的压抑和陈腐回忆,热情拥抱每一个刚刚踏上这片富饶的人们。
暖意融融的落日洒满心头,她突然觉得,此行也许会是一次不错的旅行。
那名空姐身着艳丽筒裙,端庄地站在舷梯口对每一名头等舱乘客优雅一鞠,唇形开合间,闻得一句泰语,舒缓动听。
当王玄走出舱门迈向舷梯时,只听她又用中文轻柔重复了一遍,仿若天籁:“欢迎来到天使之城——曼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