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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盛世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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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简离开之后,辛似锦枯坐在厅上,对着门口发呆。
细想想,她这辈子的所有变数,都来自于六年前的春风如意楼。来自那群年轻,恣意的少年郎。
可是,如今呢?
当初在春风如意楼仗义执言,在锦绣庄翩翩起舞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高傲任性,胆敢做出逃婚这等叛逆之事的少女。她伤害了一个曾经深爱过她的少年,也被这段她从不曾放在眼中的感情所伤。如今,她疯了。
而她的兄长,那个她惊为天人的绝世公子,一心想远离朝政的如玉公子,虽然最终得偿所愿,却家破人亡,伤痕累累。如今的他,依旧面如冠玉,却心若死灰。
武崇□□了。他的人生,还未开始绽放,便被人拦腰折断。作为一个无辜受牵连的牺牲品,死得悄无声息。
而他的兄弟,小霸王陈玄礼,虽然成了手握重权的将军,可往后余生,却只能困在那小小的长安城。再难见到大漠的雄浑,草原的广袤。
众人当中,最恣意洒脱的,就数薛崇简。然而,方才在堂上,即便没有说出口,但母亲和兄弟的两难之选,他的余生,一眼便能看穿。
所有人当中,大概只有李隆基和自己,算是得偿所愿。
辛似锦收回目光,轻轻敲着膝盖。当真圆满吗?
半个月后,宋问山收到辛似锦的来信。信上说,让白府名下所有铺子,布庒,瓷窑,盐场,矿场的主事,在冬至这日,务必齐聚蒲州白府,有要事交代。
冬至前一天早上,李隆基忽然有事寻陈玄礼。一问才知,陈玄礼告了四日假。
“他又不懂经商,回蒲州凑什么热闹?”李隆基嗤道。
“似乎是有别的事。”回话的参将迟疑了一下。
“什么事?”李隆基眉头一皱。
高力士瞪了那参将一眼。参将吓得赶紧跪下。
“说!”李隆基喝道。
“几天前,陈将军有次喝酒的时候,同属下们问起,说若是姐姐成婚,应该送些什么物件合适。”参将道。
姐姐?成婚?
李隆基将书案上的奏折全部扫落在地。屋里伺候的众人,吓得全部跪伏在地。
他叉着腰,在屋子里来回转了两圈,忽然看见旁边架子上的御赐宝剑。
“让李宜德点一队人马,同本宫出宫。”李隆基拿上宝剑便往门外去。
“殿下,不可啊,殿下。”高力士扑过来,抱住他的一条腿。
“殿下,明日是冬至,大朝会上不能少了太子。”
“你放开。”李隆基抬了抬腿,道:“大朝会不能少了太子,难道太子就可以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
“殿下,殿下不可啊。公主一直派人盯着您。这种时候,您万不可有丝毫行差踏错啊。”高力士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
“她就是算准了本宫要参加大朝会,这才敢把婚礼定在冬至。本宫偏不如她的愿。无论如何,本宫的女人,绝不能嫁与旁人。”李隆基踹开高力士,道:“备马。”
傍晚,白府辛夷阁正厅。
卓杨,辛似锦,陈玄礼,崔维诚,疏影,正围坐在一起用晚饭。
“要不,还是缓一缓吧。若这事让殿下知道了……”陈玄礼忧心忡忡。
“他不是能与我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我也不是能住进皇宫的命,何必多生枝节。”辛似锦叹道:“更何况,我同卓杨的事,是早就定下来的。”
陈玄礼还要再劝,被崔维诚踢了踢腿肚。
“我怎么就不是能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的人?你为何就不能住进皇宫?”李隆基破门而入。身后是兵甲俱全的两队侍卫,刀未出鞘,便有杀气迎面而来。
屋内众人吓了一跳。
“见过太子殿下。”陈玄礼带着众人行跪拜大礼。
“你这满府的红,是要做什么?”李隆基盯着辛似锦。飞马赶了一天的路,发上都染上了一层薄霜。配上他满含杀气的脸,让人只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挂红,自然是要办喜事。”辛似锦扶着桌沿,慢慢起身。
“谁和谁的喜事?”李隆基缓缓上前。
“我和卓杨的。”辛似锦直视着他的双眼,不闪不避。
“你的婚事,问过我的意思了吗?”李隆基握紧手中宝剑。
“这桩婚事是早就约定好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还有一应文书,都已经在府衙置办齐全。到如今,便只差一个拜堂礼罢了。”
“那我呢?”李隆基问:“我算什么?”
“太子殿下,您说呢?”辛似锦微笑着看他。
“你喊我太子殿下?”李隆基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
辛似锦闭口不答。
呵,李隆基轻笑一声,后退一步,道:“既如此,若本宫不同意呢?”
他这句,用的是“本宫”。
辛似锦垂眸,道:“即便是太子殿下,也管不了普通百姓的婚嫁之事吧。”
“若我偏要管呢?”李隆基拔出宝剑,剑尖直指卓杨。
“阿锦,你可知道:我想杀他不是一两日了。”
辛似锦没料到他真的会拔剑。
“你做什么?”她白着一张脸,惊讶地看着李隆基。
“阿锦,今日你若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休要怪我无情。”李隆基沉声道。
见他拔剑,外头的两队侍卫也纷纷拔刀。就连李宜德也不得不亮出兵刃。若辛似锦注意得到的话,应该能认出来,那是在潞州时,她送给他的刀。
“殿下,殿下息怒。”陈玄礼快步上前,跪到辛似锦旁边。
“他自出了草原,便一直跟着我。这么多年,风里雨里,不离不弃,无怨无悔。若没有他一路的护持陪伴,我根本活不到今天。这场婚礼是我欠他的,是他应得的。我这么说,你满意了吗?”辛似锦红着眼眶看着他。
“我不满意。”李隆基喝道:“你口口声声,说的都是护持陪伴。我只问你,你爱他吗?”他拿起宝剑,指着辛似锦的心口,道:“我只问一句,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那是把绝世宝剑。在烛光下,散着寒光。
陈玄礼盯着剑尖,心中怕得要死。殿下的双眼早已通红,若是一个不慎,这剑刺了下去,那一切就覆水难收了。
“你这是何苦呢?”辛似锦叹道。
“回答我。”李隆基喝道。只见他剑尖一抖,辛似锦胸口的布料便被划出一道口子。
卓杨见状,一把拉过辛似锦,将她护到身后。然后直直地看着李隆基:“太子殿下,您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这场婚礼是我求夫人的。我就是想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同她在一起。我就是想要跟她生死与共。殿下有什么不满,尽管冲我来。”
“你以为本宫真的不敢杀你吗?”李隆基咬牙道。
“您是太子殿下,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您不敢的。但即便您贵为天子,也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情。”卓杨道。
“你!”
寒光人影一闪,片刻安静之后,屋里响起几声疾呼。
“姐!”
“阿锦!”
“夫人!”
只见长剑自辛似锦胸口,穿胸而过。而本该受这一剑的卓杨,却被辛似锦推倒在旁。
“阿锦,阿锦,”李隆基跪到辛似锦身边,将她捧进怀里,用手捂着正汩汩往外流血的伤口。
卓杨也从地上爬起来,跪到辛似锦身边,同陈玄礼一道,惊慌地看着她。
辛似锦慢慢抬起手,抓住李隆基的胳膊,道:“李隆基,你别抖,我疼。”
“好,好,我不抖,我不抖。”李隆基语无伦次道:“阿锦,你一定要撑住,已经让人去找大夫了。”
“李隆基,你不必自责。”辛似锦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回到蒲州之后,我便偷偷停了药。什么过生辰,看星星,都是骗你的。”她用力扯了扯嘴角,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道:“若我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放我离开。偷偷告诉你,我连后事都准备好了。这场婚礼,除了圆卓杨的心愿外,也是我同他们最后的告别。”
说到这里,辛似锦剧烈地咳了几声,嘴里全是血沫。
“别说了。阿锦,别说了。”李隆基哭道:“保存力气,等大夫来。”
“你是太子,不能哭的。”辛似锦抬起满是鲜血手,想要给他擦泪。
李隆基一把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辛似锦摸了摸他的脸,鲜血在他脸上涂开,难看得很。
她看着他的脸,满怀眷恋,道:“老天爷还是眷顾我的,竟让我在临死之前,还能再见到你。能死在你怀里,我这辈子,便无憾了。”
说完这句,她带着嘴角的一丝笑意,满足地闭上双眼。
“阿锦!”
“姐姐!”
“夫人!”
李隆基将剑拔出,然后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将头埋到她的颈边,放声痛哭。
闻讯而来的霍管家,魏宗年等人,乌压压地站满了一院子。只是有李隆基的亲卫守着,谁也不敢靠近。
良久之后,李隆基才缓缓抬头。他艰难抱起辛似锦的尸身,僵硬地往门口去。
“你要带她去哪里?”卓杨拦住他。
“回长安。”李隆基轻声道。
“不行。”卓杨大声道:“她是我的妻子,你不能带走她。”
李隆基猛地抬头,盯着卓杨道:“且不说你们还未拜堂,就算拜了堂,只要本宫不同意,你便永远都不是她的夫。”
“你!”卓杨怒道:“即便没有我,那还有郭平。他们可是真真正正的夫妻。”
“郭平又如何?”李隆基喝道:“不过是一纸文书而已。难道还能难倒本宫?别以为她保了你一命,本宫就不会动你。想要跟她生同衾死同穴?本宫告诉你,休想!”
“太子殿下。”崔维诚走到李隆基跟前跪下,哭道:“太子殿下,姐姐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姐姐曾同臣妇说,她怕冷。她不想死了以后,尸体还要被埋在地下,继续经受冰寒之苦。她曾嘱咐臣妇,说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让臣妇在她咽气之后,立刻将她火化。”
“你要将她挫骨扬灰?”李隆基怒道。
“这是姐姐的心愿,请殿下成全。”崔维诚一跪到底,寸步不让。
“是啊,太子殿下。”霍管家也在院外跪下,道:“夫人确实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后事,还请殿下成全。”
停药,安排后事,这些根本瞒不过她身边亲近的人。
陈玄礼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忍住心头的悲痛,硬着头皮道:“殿下,明日就是大朝会。若现在准备火化,殿下还来得及带着姐姐的骨灰赶回长安。”
李隆基看着怀里的辛似锦,犹豫再三,最终咬牙道:“即刻准备。”
“是。”霍管家赶紧起身,着急家丁搭建木台。
“多谢殿下。”崔维诚起身。
将辛似锦的尸身抬回内堂,止血净身之后,崔维诚,疏影还有林若兰,三人合力,替她穿好衣裳。
那是套纯白色的衣裳,上头绣着金蕊红梅。
李隆基看着她身上的梅花衣裳,又看了看妆台上全套的梅花首饰,上前道:“我来。”
梳发,束髻,簪钗。匀面,浮粉,上胭脂,画眉,涂口脂,描梅花。
上完妆之后,除了闭着眼睛,其他都同那日没有丝毫分别。
府里的木台已经搭好了,就在原来建折桂轩的空地上。
将人放平之后,李隆基又眷恋地看了许久她的容颜,才缓缓后退。浇上特制的烈酒,陈玄礼举着火把,来到木台边。
“我来吧。”卓杨上前一步,伸手将火把拿了过来。
陈玄礼愣了一下,转头走到李隆基的侧后方站定。刚回头,就见卓杨越上了木台,站到辛似锦身边。
“你做什么?”陈玄礼喝道。
“太子殿下。”卓杨看着李隆基,道:“早在夫人命人给自己安排后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陪葬的准备。殿下,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你无法阻止,也无法掌控的。比如,她的死。还比如,我的死。”
李隆基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你敢!”
“我为何不敢?我说过,要与她生同衾死同穴,即便是殿下,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说完,卓杨松手,火把落到浇满烈酒的木材上,大火瞬间将二人吞没。
“不!”李隆基想上前将卓杨从火中拉出来,却被陈玄礼和李宜德死死抱住。
只见火光中,卓杨慢慢躺到辛似锦身侧,满足地闭上双眼。
“夫人,我想守着你一生一世,你说我的愿望能实现吗?”
“只要你不离不弃不背叛,想来应该是可以的。”
夫人,这下,再没有任何人,能将你我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