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天不白

2、弗兰肯斯坦

　　1

　　你想象中的美大生活绝对不是这样的。

　　准确来说，你玫瑰色的大学生活结束在艺考成功之后的暑假——那个蝉叫碎耳膜的暑假，你头戴乡下外婆某年进城落在你家的草帽，脖子上围着条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复湿可能已经炼出盐分的毛巾，烈日下保安室的大叔脸上盖着面蒲扇吹着风扇已经脱得半裸，你汗流浃背，却仍然要全身包在厚实的工装一件套里面，费力拖着一个容纳不明物体其上盖着塑料布的工地手推车。

　　保安大叔嘴里叼着根冰棍，你咣当咣当拖着那车东西在他面前走过，塑料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一只雪白细嫩毫无瑕疵的脚。

　　感觉到微风，你回头检查了一下手推车里的东西，对上保安大叔的目光再顺其看过去……你转过头来，仿佛脖颈是没上油的机器关节，保安大叔面无表情地继续砸吧手上的冰棒，你们俩对视了半晌：

　　“是秦老师的东西吧？”

　　“啊、呃对，对。”你松了口气，用脖子上气味微妙的毛巾擦刚才几秒之内冒出来的满头冷汗。

　　“哦，那可要紧张着点儿，这几天尘大。”

　　“啊、是、是啊。”

　　他说的秦老师是你的叔叔，一个阴郁细瘦的男人，一个职业不明却富得流油的存在——半个月之前你对他是这个印象，现在他不仅是你的叔叔，还是能将你的专业由国画系改去雕塑系并无情地剥夺一个花季少女原本应该是海滩泳装波子汽水和新生群大胸学姐的美好假期且压榨你的体力牟取私利的男人。

　　——不要误会，你们之间只有单纯的金钱交易。一切起源于某日你叔叔秦老师毫无征兆地造访你家，你窝在房间房门上锁用高考结束礼物画不可描述那个什么漫画，戴着耳机的你听不见外面闷闷传入房间的对话声，直到有人敲门，你的注意力才从电子屏幕上的裸体移开，一边抄起手机回复新生群勾搭上的大胸学姐的“找个时间去看某画展”微信一边提高声音：“请进。”

　　进来的是你叔叔，他推了推白得青灰的脸上挂着的眼镜：“小冉，明天开始过来叔叔这里打工。”

　　语毕，他扫了一眼你电脑屏幕上女人的细腰丰乳：“胸小一点可能会好些，一味追求某些身体部位的刻板完美而不注意整体比例反而会画出丑陋滑稽的人体。不过脸画得不错。”他木着脸说完，把门关上了。

　　留下你目瞪口呆。

　　从此之后你就开始了日薪七十块一周工作七天包吃包住的暑假打工生活，其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帮你叔叔搬运不明物体、帮你叔叔设计不明物体、帮你叔叔组装不明物体……说起来有点破廉耻，这里的不明物体并不指向同一种物事，而更加破廉耻的是，你竟然非常M地爱上了这份工作。

　　没错，几十年前毕业于美大的你叔叔的收入来源，是定制等身大实体娃娃，硅胶倒模钢骨球关节的高级货，平均一单几万元，遇到了出手阔绰要求刁钻的顾客，十几万一个也不在话下。这些等身娃娃可以面目模糊而只有一两个真实的人体部位用于某些目的，也可以精细到连手上青筋的颜色都染出来——热门选择是那种暧昧的泛着粉黄的浅普鲁士蓝——毕竟一白遮百丑，亚洲人爱皮肤惨白的蓝血人。

　　你作为刚刚入门的学徒当然是没办法独自做大订单的，目前你的作业范围仅为跟着叔叔见客户、为客户的娃娃画几版侧写（然后被他全部推翻）、按照叔叔的要求订购原材料、设计这些娃娃身上的配饰服装、按照叔叔的要求组装娃娃的身体，至于绘制、假发添加还有人体设计这类重点内容你只有在旁边围观赞叹的份儿。一个月之后，你终于能独立做点简单的娃娃——大概就是充气娃娃的高级版，这些客人通常是鬼鬼祟祟用麻袋装走他们的定制娃娃的。

　　饶是如此，你还是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攻略大胸学姐的计划几乎完全转移战略方向成了线上攻略。叔叔没有合伙人或者助手，作为学徒的你是他唯一的帮手，除却底薪分钱的时候于是能抽取暴利。你为这些人偶付出了难以置信的时间精力，除了设计并且制做人形物体的造物主效应，更有金钱动力。你做着成为富婆迎娶大胸姐姐的美梦，一边数着每周的工资与每接一单的佣金收益，一边期待自己能完全制做一个等身娃娃的那一天。

　　直到八月中旬，你的机会来了。

　　叔叔位于市郊某个废砖厂现在是画家村的工作室走进来一个大热天还带着真丝手套的女人。你叔叔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那女人涂得粉白的脸，他说：“小冉，你的第一个人偶设计决定了。”

　　女人坐在你叔叔的茶室里，拍卖回来的紫砂壶和完整的功夫茶具是你叔叔唯一的奢侈兴趣的表现，你用竹夹烫洗好茶杯一只一只放在两人面前，三个茶洗横在你与你的客户之间，你看得清楚她竭力保养的脸与眼角无法避免的细纹。

　　然而她仍然美丽，令你一瞬间忘了自己在追的大胸学姐。

　　这位女客户的要求具体且目的明显，在你画了几张速写出来之后就只会呆呆看着画中的男人痴笑：“对、对……我的他就是这样……”她颤着手取出支票本刷刷刷签了一个数字：“我要你来做，这个数的定金可以吗？”她探着头，从这个角度看瞪着蛙似的大眼殷切地望着你。

　　可以，很可以！你头点得要脖子脱臼，你叔叔才淡淡问了一句：“她才高中毕业，是我的学徒，入行没到两个月，这样也行么？”

　　“没问题……不如说这样才好，十八岁、十八岁……我当年也是十八岁……”她喃喃念着，你叔叔皱眉，突然破除了社交距离伸手拍那女客的肩膀：“不好意思——”

　　“——我不做真人的仿像，您要的人偶，是一个什么人的仿制品么？”

　　她被你叔叔拍醒了一样终于停止了癔症般的念叨：“不是的，是……是我想出来的人。”

　　你从未听过你叔叔说起这个原则，说实话这个富婆的状态并不少见——许多花重金求取一个人偶的客人都多少有种现实生活无法填补的内心空虚，有时候这些等身娃娃就像个塞子，堵住那个洞，防止理智随着那空虚流逝。

　　你叔叔还是接下了这个订单，等到客人走了，你站在窗边看从迈巴赫里钻出来戴白手套的司机撑了把伞抵挡烈日护送她上车，转头问你叔叔：“那个不做真人仿像的原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是觉得瘆人。”你叔叔整理着茶具头也不抬，“这是你第一个大订单，好好干，我会适当帮你。”

　　2

　　实体娃娃的制作与拼装一部机器没什么区别。按照你的习惯，第一个倒模的是人偶的四肢。

　　而他的意识亦清醒于右手。

　　他清晰地感知少女柔嫩的手指将他从石膏内拎出来，在他开始贪念这种触觉的时候其他部位的知觉也因她的触碰清醒过来，此时他的世界黑暗无声，只有流动的思绪与触感能界定他的意识存在。

　　他的四肢刚刚出世，就开始期待自己的关节，随即是躯干、头颅。少女在他耳边自言自语，他的身体因为她的触碰泛起不正常的温度，明明没有血液与灵魂，他却生出人类的奢念来。

　　学姐？那是谁？

　　客户？是他被完成的那一天就要被送走了吗……

　　不会的，她是他的母亲、他的制造者，没有什么能将他与她分开。

　　暑假很快结束，除却开学几周和军训，你一直都在忙着弄这个人偶。说实话按照最佳比例做出一个人的模样并不困难，即便最挑剔的客人的订单也用不了一个月以上，但是这位客人对于每一个细节都有要求，大到身高体重，小到这人偶身上每一枚痣的大小位置。你几乎每个星期跟她市内某个咖啡厅见一面，每见一面就愈发觉得奇怪——她就像对着一张记录了一个人每一寸体肤的验尸报告描述这个娃娃的成品样子一样——这个想法令你很不舒服。

　　但是叔叔接下了订单，就说明这不是按照某个真实存在的人制做的吧？或者难道他愿意制作死人的替代品？

　　你在某次会面听她详细具体地描述了这个人偶某私密部位的形状尺寸颜色之后欲言又止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了她这个问题，她想都没想摇摇头：“当然不是。”

　　“那……”

　　“诶呀……”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十几岁的少女不都是有理想型的吗……我现在想要一个当年的理想男友……”

　　你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失礼失礼了。”你尝试说服自己如果自己有这个钱和能力肯定要给自己定制一个大胸妹子人偶——然而并不成功，尤其是当学姐站在咖啡厅的玻璃墙外冲你招手的时候。你这样想着，准备等下给联系好了定制成人硅胶用品的公司发去客户的具体要求。

　　你不是皮格马利翁，无法理解人对于死物的执念与期望投射而产生的爱恋。实际上，你就像对待每一幅画一样公平地对每一具人偶用心，跟学姐出去吃冰也不会想着现在组装了一半横尸在工作室的硅胶人偶。

　　学姐姓李，漂亮得不似真人，比你高上一两公分，胸，很大。

　　李涛涛学姐此刻正坐在你身旁笑眯眯地看你舔勺子里的冰沙，除了人偶某处的尺寸，你今天与客户见面也决定下来那人偶五官的具体样子，晚上回去要建模。

　　她问：“这是什么呀？老师布置的作业？”

　　你回答：“是打工那边的事……等我弄完了我们十一假期去旅游吧！我请客！”你拍着胸脯，没注意到学姐眸子里闪过的晦暗。你美滋滋地想象做完这个人偶之后的快乐富婆生活，哼着小曲换了一张素描纸。

　　纸上青年浓眉如刀，五官浓丽，微卷的中长发一直卧到脖子根，气质上有种漫不经心的嚣张，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活过来。

　　学姐捏紧了拳头。

　　3

　　人偶就快要完工了。

　　这是你目前为止见到过的最精细也最像真人的一具，他不但有模仿活生生人体绘制的体肤颜色，还有根据客人准确惊人的要求做出来的晒痕；他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仿佛真的有新鲜血液在其下流动；外包定做按照客人的要求倒模制做的某关键部位……咳也细节繁多，电动，而且可拆卸。

　　毕竟是人偶。你想。它逃不过作为一种工具的命运。

　　与此同时，你在美大的设计也进入关键阶段，一年级的你本来只能从小型泥塑开始，却因为叔叔打了招呼的缘故反而做了一个等身大的女体，你也花了大段时间在那东西上，并给她起名加拉泰亚。

　　这才是皮格马利翁的加拉泰亚。

　　时间紧迫，客人想在下星期将人偶带回家，你这几天干脆就睡在了叔叔的工作室。人偶目前身首分离，五官唯一缺的是一双眼，每晚你就睡在它旁边的破沙发上。

　　叔叔过来看过这个娃娃，他先前在每个环节都有严格把关，现在过来检查过人偶的关节活动状况和各部分组装情况之后看了它的头好一会儿，说：“小冉，以后无论做多少个人偶，有三点一定要记得。”

　　“嗯。”你以为他要开始传授毕生经验给你。

　　“第一，不做真人的仿像，无论死活……”这你知道，瘆人嘛。

　　“第二，精细到这种程度的人偶，眼睛留到最后再放进去……”

　　？？？

　　他大概知道你此刻一头雾水，但还是继续：“第三，不要给任何一具人偶起名字。”

　　叔叔这话说得太晚了。

　　跟富婆客户见面除了聊人偶的制做状况之外，从小就很讨年长者喜欢的你听了不少她的故事。这些故事被一个女人繁琐而细碎的记忆死死钉在她的脑海深处，你一边听一边画，最后一稿完成的时候女人愣愣看了半天，最后说：

　　“弗兰肯斯坦。”

　　你下意识觉得这是个绝妙的名字。有的时候在学校的雕塑工作室对着自己的加拉泰亚会喃喃念叨这个名字与这个人偶，每到这时候，泥塑的女人就以万般悲情看着你。

　　受好奇心驱使，弗兰肯斯坦的头刚刚完成你就尝试着将订回来的眼睛放入人偶脸上的凹陷处，阳光照进来时人造的眼亮得惊人，你看着人偶的头颅，真的美极了，令人浑然忘记它因为过于肖似真人而渲染的悚然可怖气氛，你摸了摸它的面颊部分，是柔软平滑的，被室温和你掌心的温度烘暖。

　　你一瞬间感到自己手中正捧着一个人头，反应过来之后手忙脚乱差点把几个月的心血失手摔到地上，你颤着手将那头颅放到台上，花了十五分钟将玻璃眼珠取下。

　　你不明白为什么要等到装上了眼睛并将那头捧起了才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人偶却明白。

　　在理着精灵短发叼着根棒棒糖的少女为他安上双眼捧起他的脸的时候，他终于能看见她——他的皮格马利翁，他以恋慕温柔的目光热切地凝望着她，她的身后，他的手臂轻微地咔咔作响，想要撑起躯干坐起来离开工作台，更多地触碰面前的少女。

　　啊脸好热，再不松手的话皮肤就要泛红了。

　　正午过去，接着是黄昏，暖夜，人偶的头颅眼眶空空，与身体分离，却能用你亲自倒模制做的手臂、腰腹、每一寸被你涂上肌肤颜色的体肤感知你。你调整他的关节，他就在美妙的酸慰中以不存在的声带喘息着呼唤你的名字；你最后为他描画眉毛，他就想象自己的硅胶体肤与钢铁筋骨能化成想要的形状将你全身包裹。

　　你又熬了一夜，终于将弗兰肯斯坦完全做完，黎明时分，你将他的双眼安上，裸体的人偶青年好似突然从支架上活了过来，你差点看呆，直到叔叔推门进来，用一块印着工作室标签的黑布蒙住青年的眼。

　　你们两个最后为弗兰肯斯坦消毒清洁，穿上富婆三天前就送来的衣鞋。朝阳升起，人偶青年似下一秒就要醒来，硅胶的皮肤上泛起与人类体肤无异的光泽。

　　“做得很好。”你叔叔说，“这次你八我二。”

　　！！！

　　最后一点将要与自己的佳作分离的失落彻底被金钱的诱惑拔除，你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天哪谢谢！那十一假期我要请假！”

　　人偶听得见你说话。硅胶的□□内分明没有血液，他却感到浑身都要被未知的情绪烧沸。

　　你怎么可以这样。

　　明明你是他的皮格马利翁。

　　4

　　“你说的那个学姐，叫什么名字？！”你将手机拉远一点——叔叔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大声地说过话，“小冉，现在马上走！赶快离她……”

　　“小冉？”学姐端着一碟梨子冲你招手，“过来看星星吧。”

　　你看了一眼手机，对面的人听到学姐的声音劝得愈发急，你烦躁地回了两句，掐断电话。

　　“所以弗兰肯斯坦完成了？”学姐捏捏你的脸，十一假期的第一天，天气转凉，你缩在她香香的怀里枕着学姐的胸器——啊天堂，学姐的胸又挺又软……简直像硅胶倒……

　　等等哈哈哈怎么可能。你觉得自己想多了，再者就算是去隆了胸也正常嘛，英雄不问出处，胸也是。

　　学姐没听到你的回答，疑惑地“嗯？”了一声，你惊醒：“对啊，客户急着要嘛。”

　　“是吗……”此时你们两个躺在一家民宿的院子里看星星，学姐的手渐渐往下挠上你的腰，你敏感地躲开，握住学姐的手腕……

　　……触感不对。

　　你悚然转头，先看到的是学姐涂了唇彩看起来晶亮可口的唇，美貌的女子冲你微笑：“诶呀，看来还是接受不了本体么……”她用另一只手——人类的手更紧地环抱住你挣扎的腰身，将你无比熟悉的球状关节伸到你面前：“……那就好好体会一下……来……你不是很喜欢姐姐的胸么……这个也是圆圆的哦……”

　　她话音刚落，斜后方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一扭她的脖颈，女人头一歪，来不及收起嘴角的戾笑，瞪着玻璃似的大眼倒下去。

　　你瘫坐在宽敞的秋千椅上惊恐地看着手的主人，高大的长发青年眉目如刀，鼻梁高挺，唇弓形美而饱满，他偏偏头，星光为他的肌肤镀上一层冷光。

　　弗兰肯斯坦。

　　5

　　他的皮格马利翁将他卖给那个女人，女人将他带回家，用涂了厚厚护手霜与香水的手抚摸他的脸与身体，她叫他弗兰肯斯坦，她称自己为他的妈妈。

　　“我的乐乐要是能生下来，现在应该跟你一模一样，我的弗兰肯斯坦。”

　　“你长得跟乐乐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好像……但是比他乖多了……”

　　他直挺挺躺着，身下唯一不出于少女工艺的物件被女人的手揪住，温存湿润而令他恶心的吻覆满他全身。点火光石之间他明白过来，他不是他的皮格马利翁的加拉泰亚，反之他是弗兰肯斯坦，由一个技艺绝伦的工匠将老女人记忆的尸块缝补起来，通入情感的电流，将他的意志唤醒，放进女人胎死腹中的儿子的灵魂空壳中。

　　他的身体突然能完全听他使唤了。

　　他猛地坐起，掐死一只老鹅一半捏断女人的喉骨，他借着房间里昏暗的灯光打量被鲜血溅上的指尖，球状的关节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骨骼。

　　我来找你了，我的造物主。

　　6

　　假期结束，你疲劳地回到叔叔的工作室，身旁的人紧紧捏着你的手腕，你连抽手的力气也没有。

　　叔叔不在这里，实际上，工作室空空如也。

　　除了客厅正中间一堆干了的泥块，女人的面孔碎在地上。

　　长发美青年将你拥入怀中：“现在只有我是你的加拉泰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