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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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来下聘礼的那一天，我躲在侧门看见那个我爱慕着的男子，他总是那么谦和有礼，让我着迷。
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从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从穿着学生装的江华把我从疾驰的宪兵的马蹄下救起的时候，我就在等待着这一天。
“……家父说下月初十是大吉日……”
下月初十？我欣喜地想，下月十一就是我十七岁生辰，那么……
“我不同意！”一个苍老的声音喝断了我的遐想，祖母由母亲扶着走进会客厅，“江少爷，如果你真的为我江家唯一的女儿着想的话，就请带着这些聘礼回吧。”
“母亲，囡囡和江家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您也同意了的啊。”父亲的声音紧张而干涩。在我七岁那一年，江齐两家就定了婚约，而祖母也常常对江华赞不绝口。
“那时我们齐家还有资格和江家门当户对，现在齐家败落，囡囡嫁过去不会幸福的。而且……”祖母盯着江华，“在大难来的时候，你能保护她吗？”
严肃的气氛让我有些恐惧，只是耳朵还倔强地贴着侧门。良久，我听到沉重而有力的回答：“我能。”
七月初十，大吉。
母亲亲自为我上妆，祖母坐在一旁，不说话也不笑，只是严肃地坐着，就算齐家破产甚至开始为生计发愁，身为前清格格的祖母仍不失高贵。
“囡囡，嫁到江家后就是江家的媳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耍小孩子脾气了，知道吗？”
“可是江华会保护我的。”我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母亲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听奶妈说女儿出嫁母亲都会哭的，我只是没想到母亲会哭得那么悲伤。
描龙戏凤的绣帕轻轻落下的一瞬间，我好像听到祖母说了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却听不真切。
江家是上海滩商界的龙头，在齐家败落之后。
我安静地坐在新房里，头上盖着描龙戏凤的绣帕，怀抱着小小的幸福耐心地等待着我的江华。我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奶妈把我放在路边去买水果给我吃，然后我看见马路对面的气球，便抱着洋娃娃毫无顾忌地跑过去。那些嚣张的宪兵策马而来的时候，我正好奇地望着飞舞起来的尘埃，当尘埃落定时，我像抱着洋娃娃一样紧紧地搂着江华的脖子，奶妈尖叫着跑过来，她的水果散落一地。
直到宴场依稀的喧哗散尽，新郎还是没有来。江华呢，我的江华呢？我突然恐慌起来，在极尽奢华的上海滩，尤其是江家这样的商界龙头，为什么会用这种古老的仪式举行婚礼呢？我想揭开头上的绣帕，又害怕自己从一个狭小的空间跌到更大的空旷中，对当前的无知和内心的无助让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掉下来，打湿了描龙戏凤的绣帕。
突然门被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酒气。
“江华？”我怯怯地问了一声。
“傻孩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江华坐到我旁边却并没有来揭我的绣帕。他从来不直接叫我的名字，也不象长辈们那样叫我囡囡，他只叫我“傻孩子”，从我劫后余生时搂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开始，他都只爱怜地这样叫我。
“母亲说不揭盖头新娘是不能睡的。”我轻声说，微微有些哽咽。
他似乎是楞了一下，抬起手，绣帕滑落。我看见他温柔而悲伤的眼神，可是，他为什么要悲伤呢？
“你为什么要哭呢？”江华轻轻拭去我的眼泪，他的手宽大而温暖，上一次他用这只手牵着我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孩，而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新娘。而且，我怕……
“我怕你不要我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真的好怕……”
“对不起，”他将我拥入怀中，下巴轻轻地摩擦着我的头发，“对不起，我不会再留你一个人。”
“你一定要记得哦！”我依靠着他宽阔的肩膀，感到舒服和安全，在他呼出的酒气的萦绕中，安静睡去。
半夜我被喧闹声惊醒，睁开眼发现江华靠坐在床上，而我和衣被加盖了条毯子蜷在他的怀里，听得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看着他恬静的睡容我竟不忍心叫醒他，一定是太累了吧，否则他不会睡的这么沉的。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是真的好怕下一秒，他就会永远地在我身边消失掉。
他还是被吵醒了，我装作熟睡的样子，手却依然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他小心地掰开我的手，为我掩好被子，悲伤地说：“我们在正确的地方遇到了正确的人，只是，时间错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悲伤，也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我只知道，泪水打湿了绣了鸳鸯的红枕。
当下人告诉我我的丈夫去世的消息时，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他们用素白的丧服换去了我的喜服，我隐约听到他们似乎在说“冲喜还是没有救回少爷的命”。
昨天还张灯结彩的江宅此刻变成了单纯黑与白的世界。七月十一，我十七岁的生辰，收到的竟是如此沉重的礼物。当我在灵堂里看到江华的那一刻，想哭，眼泪却已干涸，我茫然地站在那里，喃喃地说：“江华，我的江华，你怎么可以骗我。”
父亲来江家接我，齐家虽已败落，宅子里的人依旧对父亲恭恭敬敬的，这并不是因为我嫁到江家，我知道，这不是理由。
我想起江华悲伤的眼神，想起他宽阔的肩膀。我对父亲默默地摇头：“既然嫁到江家就是江家的人了，就算……只是嫁给了一个死人。”我不再奢求和他在一起，不再奢求他温暖的怀抱。江华说的对，我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到了正确的人，我爱他，却没有机会告诉他。
我跪在灵堂前为我的丈夫守灵，黑白的遗像中他的笑容漂亮到无可挑剔，我不知道老天是不是因为后悔给了他如此完美的容貌才早早地收去了他的生命。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男子，去的这样匆匆，还来不及看上他的新娘一眼。
“傻孩子，你应该随父亲回去的。江家对不起你，江华更对不起你……对不起。”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世间的罪过早已被赦免了吧。”我在回答，更像是在痴人般自呓。
七月十四，盂兰，大凶。
家乡旧俗，节妇为亡夫守灵满三日整，应以身殉夫。
当江华出现的时候，我已饮下漂亮的水银穿戴整齐端坐在镶金的沙发上。
江华，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盼望着有一天可以成为你的新娘，我无时不刻地关注着和你有关的一切，读书、留洋、学成归来、二十五岁占据上海商界一席江山……当然，还有那个漂亮到令人窒息却一直身体孱弱的男子，你最疼爱的弟弟。你不惜用任何手段摧毁齐家的产业，让齐家在半个月内由上海首富沦落到倾家荡产，只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嫁给病榻上的男子而不用顾虑齐家发现真相后的反对，只因为算命先生说只有结婚冲喜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只因那个被齐家的仇人买通的算命先生告诉你只有齐家的女儿才可以……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傻孩子，你怎么可以……”江华紧紧地搂着我，有力的双臂让我觉得微痛又安全。
我吃力地抬起手，颤抖着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如果有下辈子，你还会记得我吗？”
“你不会有事的，傻孩子，我还要你做我的妻子，我们还要好好的过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江华抱起我疯狂地跑出去，一脸的悲伤。
江华，我的江华，你为什么要悲伤呢？你一直想把最好的给你最疼爱的弟弟，我这样做你该开心才对啊，可是，你为什么悲伤呢？是因为我在你失去了最疼爱的弟弟之后又让你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子吗？那么……
我努力对江华露出微笑，很轻很轻地说：“对不起。”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我的罪过也可以被饶恕吧。
江华在我眼中渐渐破碎，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待嫁的清晨，在描金戏凤的盖头落下的瞬间，我听到祖母说：“孽缘。”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江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