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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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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震天的凄绝嘶吼冲破翻涌飞腾的黄沙,鲜红的热血泼洒在滚烫的银甲之上。
烈日白空之下,两军相交刀刃相接,刺目的银光乱飞,尖锐可怖的铮铮声不绝于耳。百名战士,各个脸上皆如黑面厉鬼,狰狞地浸着血,未曾谋面的人们仅凭着非我族类的堂皇信仰,争抢着将利器送进陌生的胸膛。
乐孝长干脆的一刀结果了面前的敌人,忍不住低声咒道,“犬戎之流,平时看见财宝钱粮哈喇子都能流出二里地,这会儿狗骨头倒是比铁还硬!”。
他原生的一张端正秀气的脸,本就因着多年风霜露晒变得又糙又黑,俨然已经是可以融入西北老汉的古铜色,此时沾了血,混着黄沙,是又土又脏。夜遇敌袭,他更是连胡子都来不及刮,若不是还露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到真跟贴画上吓哭小孩的门神有几分相像。
偏将乐爻不过是个半大青年,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紧紧贴在他右侧,反手挑开当胸刺来的一枪,抬脚将人踹飞,力竭得撑在原地紧喘了两口气,“将……将军,犬戎是叫犬戎,但他们又不真的是狗。”
乐孝长这次只带了一队亲信卫兵秘密北上,却不想在己方阵地峡谷山口遭遇敌方伏击。原本已被赶走的猃狁一支不知道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他们一队三十六人厮杀一天一夜,退至此处,仅剩下不到十人。
乐爻岁数小,跟着他上战场也不过一两年,那个时候五国尽灭天下一统,西域三十六国也都被打服了,哪里经历过什么大战,此时手脚眼睛,没一处听使唤的,沉甸甸直往下坠。
乐孝长回身替他挡开一击,还有工夫冷笑着跟他玩笑,“不是狗,今天也把他们打成狗。跟上我。”一柄长刀旋风般卷过,瞬间便又取了两条性命。血沿着刀锋划过的痕迹抛洒成一道艳丽的弧线,他一转身,紧接着便又有两具尸体轰然倒下,铜墙铁壁般的围攻硬是让他杀出一条生路来。
普天之下,谁没听过他乐孝长的名号?从十八岁,岐境之边护国之战,一战成名,拜为岐国定国大将军,特封的关西王,到联赵伐魏并齐灭楚,再到西出玉门,从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平天下收百越定西番,整个岐国的战神,怎么可能折在这片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沙漠里?
乐爻此时竟觉有一股力量从他脚底腾然蹿起,乐孝长在这儿,整个大岐的支柱就这儿,一切问题都应迎刃而解。
双方鏖战多时,夕阳落日照下,他们仅剩的八个人将乐孝长围在中心,一人一个方位守着,合力向外突围,猃狁的队伍留了一路的尸体,战到此处剩不过百人,仍死死围住他们虎视眈眈的盯着。
乐孝长对于他们这种忠心护主的行为既觉得想笑又有些伤感,他们这样将他护着,是嫌他老了吗?
古来将军又都命短,而今他三十有四,算起来确实是个半条腿埋进土里的人了。
“不能再往前去了,再往前就是岐人西北守军的范围了。”猃狁队中有熟悉地形的,用胡语提醒道。
乐孝长与戎狄诸部交通多年,下过些功夫,简单的要紧词会一些,便以胡语回道,“这位小老弟很有眼光,再往东五里,便是我驻军大营,不如诸位与我军中一游如何?亲身领略我大岐的待客之道。”
那小兄弟没想到是乐孝长先回应了他,愣了一下,飞速道,“不能放他回去。”原本疲乏的气氛,瞬间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乐爻登时被惊出了一手心的汗,却听乐孝长还在他身后慢悠悠的笑,“我可不留在这给你们当压寨夫人。不过你若如实告诉我,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去你们那儿坐坐,”他被阳光照得微微眯起了眼,再睁开来,眼里噙的全是骇人的杀气,声音也完全冷了下来,“到底是谁放你们入关?”
这方圆百里,能藏下这么一只军队的地方,早被他摸了个遍。五百人,这样一支庞大的截杀队伍悄无声息的潜伏进来。岐国的边防又不是纸糊的,任旁人来去自如跟进自家后花园似得。
那人操着口音浓重的汉话答道,“你的仇人太多了,他们都想要你的命。你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之后便大喝一声,率先举起沾满血腥的弯刀冲了上来,其余人也如被连带着点燃了引线,再次疯魔地一齐冲杀上来。
乐爻心道不好,迅速拉开示警烟花,将暗的天空中霎时绽放出一朵绚烂银花。他憋住一口气,再次提起刀,此时才茅塞顿开的发现,这百号人中,虽大部分都是喜用弯刀的胡人,却零零散散混有用矛枪戈盾刀斧箭戟的。
难道这是一批集齐了中西南北各部各国的敢死队?
他偷觑了乐孝长一眼,后者这会儿灰头土脸的,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这个人大概看惯这种架势了,从还是小国大将的时候就被人戳脊梁骨,后来铁血争战,所到之处皆是尸横遍野,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恨。大大小小的刺杀埋伏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大概早就习以为常了。
岐国发于岐山之下,故以山为名。其王姓为荣,命却难荣,本不过是羸弱小国,西受外扰,北忧外侵,东、南各国亦是虎视眈眈,一国之君活的是胆颤心惊。
中原五国鼎立,谁都没把岐国放在眼里,不过是餐中一道配菜而已,塞牙缝都不够自然不足挂齿。可不巧岐国偏偏出了个乐孝长,骁勇无匹,百战百胜,未尝败记。联合纵横,东南一统,再下百越,收复江南。之后西出祁连,八年征战,终得降书,真正一个战神的胜绩,世人传言,他乃七杀降世,神命天授,无人可挡。
这样的战绩,自然也是万人唾骂。
手上的血沾得太多,世间的修罗,谁能不怕谁能不恨?他的敌人国破家亡恨他入骨,怨所有艰难困苦皆拜他所赐,受过他恩惠的人胆寒惊惧无处发泄,便怪他搅起了血雨腥风。就连同朝为官的文武大臣都对他又敬又怕,最喜欢背后嚼他舌根。
乐爻都替他捏把汗,他自己倒是甘之如饴泰然处之。
血海十里,白骨百丈,他难道不后怕吗?
第一次从战场下来的夜里,乐爻躲在帐篷里彻夜难安。他只要闭眼,眼前就会浮现尸堆中,那一具具未腐的遗骸,一双双未闭的双眼,他们空洞的眼神,苍白的脸和汩汩流下的血。即便勉强入睡,也会夜半惊醒,醒来衾褥全湿冰冷刺骨。他吓得哭着跑去乐孝长帐中,被恨铁不成钢的踹了出来。
后来,乐孝长实在没办法了,也只是苦口婆心的劝他说:“砍人就像砍萝卜,削就是了,你每天吃萝卜会在乎萝卜的感受吗?”
乐爻当时愤愤地提出了质疑,“你吃萝卜,难道你也吃人吗?”
乐孝长笑笑没说话,但就是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直到两月前与北方胡虏七部最后一役,他才明白乐孝长的意思。
当时戎人背水一战,无数将士大义凛然的慷慨决绝,都是拼死以赴,双方血战,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残肢断臂,战场之上流血漂橹积骨成山。乐孝长体恤他年幼,命他在后方负责伤员运送,一场仗打了三天三夜,他也就迫不得已时砍了那么几下人,其余的时候都在两地奔波,没有什么切身体会。
但他在战场上有幸瞥见了乐孝长。
那双眼睛,他只看了一眼,却如同烙进了他灵魂里,怎么也忘不掉了。他猜就算是几十年后解甲归田,他躺在牛背上叼着稻草,回忆起那个眼神恐怕也会觉得胆寒心惊,青天白日吓出一身冷汗。
当时他一身银甲早已被血浸染红的发黑,左右手各持一柄长刀机械般精确又不知疲惫地挥舞,胳膊上的伤好像也没有痛觉,动作仍然快的甚至能看到残影。
他就是鬼府派来索命的厉鬼,用血染就的杀意,眼神锁定你,就已注定你死亡的宿命。
那样的眼神,任谁见了都会恐惧。
乐孝长动手杀人就跟他形容的一样——仿佛在砍萝卜,又或者是在砍些其他的什么东西,一刀一个,没有犹豫也没有痛苦。
从那以后,乐爻看乐孝长的眼神都变了,他怕哪天自己也被当萝卜给砍了。一段时间里,甚至没敢走近他十步之内。
后有诗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大概是这个意境。
死在乐孝长手下的人到底有多少,即便囫囵估算都没人敢给个结果,这个过程太血腥骇人,光是想象就已经够吓破胆的。
乐爻心思太乱,思绪飘的太远了,他甚至想,这样的人在战场上还是跟紧一点好,不用动手都不用担心有人能取得了自己的命。这样的人脱下盔甲的样子却意外的温和安静。
他日常跟在乐孝长左右,乐孝长在营中也偶尔卸下银甲战袍,着一身素白的衣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若没人理他,他自己在随便哪块石头上就能不言不语的坐一整天。虽早已被岁月磨砺风沙侵蚀,但那张脸整理妥帖还是柔和的过分,不难看出年轻时肯定是沈腰潘鬓,京城姑娘日思夜想的对象。
一想到这样的人如今站在天下山巅,脚下如临悬崖峭壁,岌岌可危,乐爻不禁有些惋惜。
走神之际,对面一□□来正中他肩,他忍不住一声痛呼连退两步。
乐孝长果然注意到了,忙将他护在身后,一把拽过那杆银枪挥手就断了一臂,再抬手已绝了对方呼吸。
“平时怎么教你的?大敌当前……”
刀入肉的声音。
也许乐孝长真的是不会痛的。
他只是有些不可置信。
又一刀刺穿侧腹。
此时远处的大岐军旗已经隐约可见,马蹄声、呼喊声如在耳畔,那些残兵败将见此势大多四散奔逃,却也被天降一一诛杀。
“乐将军,这绝非私人恩怨,末将也不愿见此,可惜陛下有令,要你性命,你莫怪我。”
乐孝长面朝着北方的广袤沙漠与无垠草原,丘山低谷,背对着万里长城,千里江山,不敢回头。
他一生无父无母沙场铁血更无妻无子,身边多少手足兄弟也早都已马革裹尸血洒沙场,天地间孑然一身闯过刀山险阻躲过刀光剑影,却躲不过人心。
“乐孝长,七杀星降,乱世佐中宫如虎添飞翼,然如今辉芒大盛,光冲紫薇,是为不祥。遂请圣灵降裁,答曰,此子乃祸乱倾覆之根本,必诛之。”乐爻宣天命般诵道,如朗读神圣的佛偈道语,宣布了乐孝长的死亡是岐国昌盛的必然。“申屠氏末子爻今执礼毕,特告祭天地先祖,存头颅为据,以山川为证,封此人魂灵于体内,镇五岳,定邦国,永世不可超度。”
乐孝长能感觉到一把银刀冰冷冷在他颈前舔舐了鲜血,他手指抽动,却提不起那把挥舞如袖的刀。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想扑过来阻止,却被人远远踹开去。
他拼死夺下的疆土啊,用他的血来浇灌,生也是,死也是。
都说有生死轮回,转世投胎,今生不能的团圆,来世当兑现诺言。乐孝长死后才发现,其实死亡是最简单的事,尘归尘,土归土。那些血债冤魂早已泯灭沉寂,并不会深夜临门,那些至亲至爱早已无处寻迹,并不会秉烛入梦。
死亡的感觉特别寂静,就好像被关进了万籁俱静的黑暗里,一开始仍有时间的概念,慢慢的时间也模糊了。他大部分时间思绪混沌,偶尔清醒着,就会想起很多生前的事,很小的时候的事情,甚至是他以为已经忘记了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马上就会醒来。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
“谁?”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这个声音十分陌生,他并不认识。
“我既是你,也不是你。我和她都会在镜心岛等你,如果你够聪明,我们很快就会见面。”她的声音逐渐远去,在消散之前最后提醒他道,“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最好别去长安。”
乐孝长听的一头雾水,忙伸出手想抓住她,谁知竟一下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帐顶映入眼帘,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的他眯起了眼。
“将军!将军!他醒啦!”一阵耳鸣中他听见有人在他旁边喊。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代替了帐顶占据了他眼前的位置。
那张脸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仔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忽得愣住了。
这是我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