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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竹影 ...

  •   “啊?!”如愿惊了,“可我……”

      她有一瞬间的慌乱,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低头看着掌心里小小的纸卷,这回从眉心直皱到嘴角,“可我求的不是姻缘啊!”

      “……签文确是如此,我亦不知。或许是弄错了。”玄明反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沉默片刻,只抿抿嘴唇,“元娘子若是有心,可明日再来求签。”

      “……还是算了吧。”如愿想想三清殿里挤来挤去的人,总觉得后背冷汗都要出来,她轻咳一声,把签文塞回袖中,“我回去了。多谢道长折花,我很喜欢。”

      “慢走。”玄明稍稍点头。

      如愿再向他行了一回礼,起身时先前皱起的眉眼已然舒展,依旧是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她最后冲着玄明笑了一下,护好别在胸口的桃花,一矮身避开头顶的花枝,从侧门出去了。

      玄明目送那个纤细的人影从桃花青石间溜走,正想转身,阶下骤然一声断响。

      木雕的鹤从中断裂,整个鹤头坠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半圈,长长的喙卡在青石间,刻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玄明身上。

      而如愿刚才触摸过的长颈,只剩下狰狞的断面,木屑飘落,松软如同沙土。

      **

      暮色渐起,市里收摊,坊里归家,即将关上的坊门人来人往,挑着担子贩卖蒸饼的小贩借着最后的机会叫卖。

      元致宁坐在元府门口的台阶上,抽抽鼻子,闻到从隔壁飘来的饭菜香气,肚子十分不争气“咕”了一声,长而悠扬,很有些绕梁三日的意蕴。

      跟他前来的侍女噗嗤一笑。守门的仆役也别过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个笑容。

      “不许笑!”元致宁哪儿能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挨个瞪了一眼,愤愤地别过头,下巴往支起的掌心里一放,继续幽怨地盯元府前的路。

      “好好好,不笑。”侍女拿帕子掩了掩嘴角,半弯下腰哄他,“小郎君,奴婢瞧着还得过会儿才回来呢。您先去吃饭吧,总不能饿着。”

      “不要。”元致宁相当固执,头都不回。

      侍女没辙,轻叹一声,只能站在他身后跟着一起等。

      元致宁哼了一声,继续盯。在他觉得自己要盯成望姐石或者望爹石之前,跑马道上终于遥遥地走来个人,纤细高挑,一身襦裙,左手握着花枝,缠在右手上的玉佩一甩一甩。

      “阿姐!”元致宁立即蹦起来,高高地朝着如愿招手,“快点快点!”

      如愿莫名其妙,顺着弟弟的意思小跑几步到门前,收了手里甩着玩的玉佩:“这么着急干什么?想我啦?”

      “没有。”十二岁的小郎君才不会承认,从鼻子里喷出个小小的气音,“你吃过饭了吗?我还没吃。”

      “我从玄都观出来,当然顺便去西市吃饭了。”如愿随手在元致宁脸上揉了一把,“阿娘呢,居然放你拖到这时候还不吃?”

      元致宁让如愿揉得面目模糊,哼哼唧唧:“阿娘午后去姨娘家打叶子牌了,今天不回家。”

      “哦。那阿耶呢?”

      “阿耶倒是回来过一趟,不过又走了,说是给工部的张员外郎,就是张叔,送个饭。”

      “这倒奇了。”如愿对他口中的人有些印象,是她阿耶换地方前的同僚,来过家里几回,大约和阿耶关系不错,“就算要多留一会儿,尚书省又不是不管饭。”

      “不是尚书省,是别的地方,说是‘急召’什么的……”元致宁隐约记得元留回来时神色匆匆,眉头紧皱,说话时特地压低声音,似乎提及了个陌生的地方。但他记不真切,也不到懂这些事的年纪,只模糊地记得是什么政事堂,干脆摇摇头,“反正不管饭的。阿耶也不在。”

      “那你就等我啊?”如愿也没在意,故意捏着那张圆乎乎的小脸逗他,“你可以自己吃嘛。”

      “我才不!”元致宁气鼓鼓地拍掉她的手,猛地别过头。半晌,他又扭捏起来,声音小小的,“……我还不是怕你没吃饭。”

      “好好好,我们致宁会心疼人啦。”如愿蓦地笑了出来,搂过幼弟的肩,转头和一直候着的侍女说,“香桃,快去通知他们准备晚饭。给我们小郎君多准备几道肉菜。”

      “是。”香桃也捂着嘴在笑,应声退下。

      元致宁跟着如愿进门,一手捂住空空的肚子,另一手在鼻尖上搓了几下:“你今天去玄都观,求签了吗?签上怎么说,结果好不好?”

      “签文么……”如愿其实不太信这个,她一向随着签文结果改标准,好就是准,不好就是迷信。但在跨过门槛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玄明。

      端丽挺拔的道长从她手里接过签纸卷成的纸筒,只在袖口露出一线仿佛玉琢的指尖。随后他抬眼看她,平和肃穆,眉目如烟。

      要说的话突然在嗓子里卡了一下,如愿舔过上颚,含糊地说,“就这样吧……说不上好还是坏。”

      元致宁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能本着一个合格弟弟的职责,在此等大事上奋力鼓励如愿:“那不管,你都这么努力了,考不上才是没天理!”

      “这话我爱听。”如愿浑身舒爽,给元致宁比划了个大拇指。

      元致宁伸手比划回去:“那你明天还去玄都观吗?”

      “去啊。”如愿笑着在他脑袋上轻拍一下,“当然去。”

      **

      次日。

      感谢玄明慷慨帮忙,如愿再挎着布包去玄都观,小道童利落地让路开门,一切如常,唯一怪异的地方就是知常看她的眼神似乎不太对劲。不过如愿也没细想,只当是四舍五入走后门应有的心理阴影,甩甩脑袋,单刀直入朝常借用的静室去了。

      她爱用的那间静室沿袭了前朝四面透风的风格,临水有竹,四面只挂竹帘,如愿尤其喜欢风过时落在地板上的竹影,斑斑驳驳,让她想起丝绸上的织纹。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掀起充当垂门的竹帘。

      ……居然有人。

      比她先来一步的客人坐在左侧的桌前,腰背挺直,披着半身竹影半身阳光。风从堂间穿过,水声潺潺,静室外的竹林摇曳,竹叶碰撞出簌簌的声音,他衣摆上竹影跟着摇曳,刺在上边的鹤纹仿佛在竹间漫步。

      在穿堂而过的风里,玄明侧身,神色如初见般平静:“元娘子?”

      “……打扰了。”如愿没想到还能再见,有点不明显的局促,先低头致歉,“我常借用这间静室,不知今日道长先来,这就换一间。”

      “不必。娘子若是喜欢,就进来吧。”玄明转回去,又补了一句,像是安抚她,“我不出声。”

      如愿犹豫一会儿,没好意思推拒,轻手轻脚地坐在靠右侧的桌边,从布包里掏出要看的书。

      前朝有女子开科的前例,但只经了女帝的那一朝,随后就没落了。本朝立国不过二十多年,皇帝倒是换了两位,还是如今的太后力排众议开的女子科举,其中多有不成熟的地方。

      譬如男子进考场分明经、进士诸科,女子却不分,横竖都是得背,幸好选定的书也不多,如愿按着封面低头默背,不过一个时辰,就差不多背了个来回。

      她合上书,长出一口气,视线在堂内转了转,不由落到了玄明身上。

      他很漂亮,可惜是那种冷若冰霜的漂亮,在如愿背书的那一个时辰里,果真是一声不吭,连翻书声都压得极低,整个人仿佛冰雕玉塑。

      直到如愿放空完,犹豫着要不要背第二轮,玄明才做了第一个除了翻书以外的动作。

      他伸手去摸桌角茶盘里的杯子,指尖扣过杯壁,小小的茶杯在他手心里转了一圈,突然从指尖滑脱。

      玄明的动作顿了一下,这次他稍稍偏转,看着那只杯子又试了一次,但依旧没拿起来。

      如愿只觉得这套操作怪异,试探着出声:“打扰。道长是想拿杯子?”

      “是。”玄明的手顿在茶杯旁,“惊扰了。”

      “您……左手不太方便?”

      “嗯。”玄明并不回避,但也不依实回答,“曾扭伤过,手上不太能使力。”

      “这样啊。”如愿点点头,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踯躅片刻,从布包里摸了护手的绷带,矮身挪到他边上,“您连拿杯子都不太趁手,想来是得处理。我做木工活时也常扭伤,用这个包一包能好些,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替您简单地裹一下。”

      以防自己像个见色起意的色鬼,她又竖起三根手指,认真地比划到脸颊边上,“我保证没别的意思,就当是感谢道长昨天替我折花。”

      她说得太真诚,拒绝反而显得心里有鬼,玄明想了想,把左手伸过去,稍扯起一截袖口:“有劳。”

      如愿立即拆开纱布,覆上他的手掌。她的动作很娴熟,指尖在绷带上跃动,尽可能不触及玄明的掌心,偶尔的触碰也隔着布料,轻灵如同蜻蜓掠过或者花瓣入水。

      一圈裹完,如愿咬断绷带,缓缓抬头。

      玄明只看见那个闷着的头渐渐抬起,一点点显露出光洁的额头、浓长的睫毛,原本蜿蜒在他指尖掌心的发丝脱手,发梢柔顺,在裸露的肌肤上扫过。

      极细微的痒,痒得他指尖轻轻一颤。

      “……好了。”如愿收回余下的纱布,伸出左手,在玄明的视野里缓缓收拢手指,做了个张合的动作,“您试一试?如果有用,会觉得手上能用的力气比刚才多。”

      玄明看了她一眼,笨拙地跟着她的动作,缓慢地张合手指,指根处果然多了股绷带撑起的力道。

      此时唯有风声竹叶,两人对坐在桌边,各伸着左手,手指张张合合,掌心里竹影斑驳,倒像是在玩什么幼稚的游戏。

      如愿先停手:“感觉怎么样?”

      “好一些了。”

      “那就好。您再试试拿杯子吧,我想应该可以啦。”

      玄明依言去拿,这回茶杯不像之前那样滑溜,老实地被他握在手中。他低头啜了一口。

      “……看来是姑且没问题了。”如愿小小地松了口气,双手拍回自己膝上,想想又说,“不过我刚才裹绷带时顺便摸了一下,肌理骨骼都没摸出毛病,那扭伤就很奇怪了……我学艺不精,您还是找医师看看吧。”

      说着说着,她发现玄明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她收声,朝他露出个无辜的笑颜,但玄明仍未移开视线,于是她又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面上仍带着笑,一歪头显得眉眼鲜活,点染出几分比实际年龄更小的天真意味。

      玄明睫毛一颤,倏忽错开视线:“多谢。会去找医师的。”

      “好啊。”如愿应声,估算完剩下的时间,起身朝着玄明稍弯了弯腰,“时间差不多了,那我回去啦,有缘再见。”

      “好。”

      如愿点点头,把书利落地全塞进布包,如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出门。

      脚踩到门外的石阶上,将要放下竹帘时,她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叫他:“道长!”

      玄明略带诧异地侧身,看见竹帘和门柱间露出一张脸,让刚才那一通跑动弄得面上微微发红,眼瞳在太阳底下清澈明亮,映出满堂长风竹叶。

      如愿严肃地说:“要记得找医师啊。”

      然后她又忽然笑出来,指尖在缝隙里招了招,竹帘“啪”一声落下,这回上边那个纤细的影子没有逗留,越来越远,很快就不见了。

      竹帘来回摇曳着重归平静,黑白鹤服的道长默然回身,低头把被风吹乱的书页翻回去。

      但不知为何,翻着翻着,他不自觉地在某一页停下,定定地看着裹在左手上的绷带,压在腕下的墨字和先前在看的那一页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道长看起来冷酷无情即将下锅,实则偷偷走神x
    咳咳,感谢各位蹲点等开文的、被微博开文消息召唤的、看了旧文摸到这里的、出于各种各样不可描述原因机缘巧合到这里的,来者都是朋友!!!
    总之希望能用一本书的时间和大家一起轻松愉快地偷个闲,都来啵啵XD
    –感谢在2020-08-18 19:46:34~2020-08-19 20:1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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