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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神藏鬼伏能千变 ...
再说何怙,耳畔嗡嗡作响,昏沉许久,总算醒转过来,双臂已然麻木,更不知何处渗出血来,染红了大半截衣袍。他用右手撑起来,费力扒下整套袍衫,蘸着水擦了擦血污,才看清胸口处留有一圈血痂。多亏义罗施昨日送来那件的包裹,被他放进了旁边衣箱,眼下拿出来,换上里面的一套圆领袍,便又清清爽爽不碍事了。
也许是天命难违,何怙醒后已忘了云鹄子曾来造访,只记得要救芒晚液。他摇摇晃晃穿好衣服,走出院门,来到街边,面朝北侧那条卖鱼巷子。忽有一人,身背鱼篓,从旁经过,撞了他一下。何怙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竟瞧见地上躺了一条大鲤鱼,忙追过去,呼喊那人停下。那人健步如飞,浑不顾何怙叫嚷,须臾间转过了街角。何怙追赶不及,喘着粗气走回来,捡起了地上的大鲤鱼。
没等他张嘴抱怨,那鲤鱼竟先仰起头,口吐人言道:“何相师勿怪,我奉饮波公之命,邀你前去昆明池!”
鲤鱼说完话一挺身子,从何怙手里挣脱,跳进了旁边的沟渠里,顺水游向了远处。
打死何怙也想不到,路边一条鲤鱼会说人话。他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啊呀”,便叫鱼尾甩了一脸水沫,整个人直愣愣杵在原地,好片刻才大叫起来,扯着衣袖狠命擦脸。
虽已日头偏西,何怙仍旧按鲤鱼所说,出城去了昆明池,从先前那个墙洞迈进去,绕着池水走过大半圈,才在东面听见有人呼喊。他站在池边,寻声去望,只见水中离岸不远处,有座大土堆,上面站了一位灰衣人和数名仆从。
那大土堆乃是汉时豫章台的残迹,昔年本与池岸相连,皆因世宗朝大修昆明池,引水淹没了旧岸,故有今日这般光景。不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立身残台之上。
何怙跳起来挥挥手,心下正疑惑,却看到池水从中分开,露出一条可容二人并肩前行的道路。他沿这条水底路走到大土堆下面,一见那灰衣人相貌,便打消了施礼问候的念头。
灰衣人方头方脑,不光嘴大,还长着一双小眼睛,看起来倒有些憨厚,却是先前石鲸化成了人形。何怙自然认得出他,没好气地问道:“饮波公何在?”
“世宗皇帝亲封,昆明池饮波公。”石鲸用手指了指自己。
“找我来做什么?”何怙拧着眉毛回问。
“昆池君不日成婚,特命我备下薄礼,酬谢何相师。”
“什么?”何怙猛一偏头,眼中写满了惊讶,“只剩四五天好活了,谁肯嫁与他?”
“区区凡人,不可妄言!”石鲸大喝一声,面色阴沉下来,伸手指向旁边空地,“除却水府仙书,昆明池中人间珍宝,三成在此,只要何相师能拿走,我愿尽数相赠。”
何怙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但见瓶瓶罐罐摆了一地,里外散落着数十个珊瑚镶嵌的木箱。他欢欢喜喜跑上前,接连试了六七件,统统是白费力气。
“我提不动。”何怙满脸委屈地捂住胸口。
石鲸看了看何怙,抖手牵出一条水流,缠在他身躯上,前后磨砻片刻,便又化作水气,消散无踪了。何怙只觉皮肉发痒,过后筋骨松快,竟能高高地举起手来,比往常还要灵活有力。
他向石鲸道了谢,又上前高高低低试了一轮,仍像是拔山举鼎,怎么也搬不动分毫,只有角落里的一件小木匣,能轻轻松松拿起来。他打开木匣,看见里面的金银珠玉,便笑得眉眼弯弯,匆匆与石鲸道完别,一径朝东边跑去了。
眼见何怙远去,石鲸神情舒缓,长出一口大气,收拢了池水,低声说道:“搅扰多日,总算送走了祸根。”
“饮波公莫非动了那卷古书?”他身边仆从慌忙问道。
“休要再提。”石鲸瞪了他一眼,朝身后挥挥手,“各领兵甲,随我前去曲江池罢!”
何怙一出昆明池宫墙外,便有五星会的人马紧紧跟在他身后。他们早在云鹄子造访何怙时,已派人来昆明池传了消息,几经周折找到水巡、金巡,同往城里赶去。另一边,何怙清醒后,也往昆明池赶来。两方几乎是擦肩而过。等水巡和金巡闯进西市,才知道何怙去了昆明池,只得又往回走。到宫墙外远远瞧见他身影,便藏在旁边树林里静候。其间有弟子前来禀报,说何怙取走了池中宝物,恐怕也要染指水府仙书。
水巡听后,顿即站起身,吩咐手下弟子:“掠来问个究竟!”
“莫慌!”金巡拉住水巡衣袖,双手飞快地比划起来,“姑且拿石锥试试,当心扑了一场空。”
水巡点点头,从旁边接过石锥,扎在土中,双手交叠,正对着何怙身影。一时间气息流转,石锥前后摇动起来。水巡见状,拔|出石锥,朝金巡嚷道:“水府仙书三十卷,独独那一卷在他身上,还等什么!”
金巡阻拦道:“何必焦急,仙书叫他拿走了,再得来便更容易,只怕这荒野之中,处处皆可藏身,若有一着不慎,容他逃走,委实要坏了大事。不如候他进城,一旦城门落了锁,四面八方总也逃不出去,那时再请苍巡出手,当场拿下,你我不费吹灰之力,倒比亲身犯险强出百倍。”
水巡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便率手下弟子走出树林,悄悄跟在何怙身后。何怙眼见夕阳将落,大步往回跑,刚进了城西金光门,就听见北面响起隆隆鼓声。四下里行人慌忙散去。他也沿着大街往家赶,未及群贤坊,便发觉身后缀了一群人,始终隔着二三十步远,不紧不慢地迈步,显然是盯上他了。
何怙额头冒汗,暗自攥了攥拳,心里飞快盘算一番,想出了几种脱身的法子。他慢慢走到群贤坊墙角,趁那群人不注意,风一样向南跑去,左手边紧贴着西市高墙。他跑过这一面墙,再折向东,来到西市南面大街上,看准了市门未关,逆着人群闯进去,也不管门吏大呼小叫,苍鹰入海似的藏进了西南角的街边窄巷里。
不过短短片刻,白日已沉入群山之后。东面天际翻起一线浓密的乌云,推着微风向西压来。何怙听见四周归于寂静,自以为避开了那群歹人,放心大胆地往回走,还未出巷口,便见一黑衣女子手持石锥,领着数十人迎面而来。不用多说,这女子正是水巡,方才他们跟丢了何怙,金巡率手下东行,她独领一队向南,全凭手里石锥异动,一路追来此地。
何怙屏气凝神,恰好与水巡四目相对。水巡大喝一声,直指何怙。她身后数十人,拔腿向前杀来。何怙顾不得多想,转身逃向窄巷深处。岂料巷尾立有高墙,无路可走。他正思量如何脱身,乍听背后响起一阵笑声,忙刹住脚步,回头去看。
巷口多了一大队人,为首男子毛发通红,长有四臂,一手按在腰间,其余三手各拿弓箭、横刀,乃是昨夜大业坊中暴怒而起的火巡。水巡面色难看,正在与他对峙。先前追赶何怙那数十人见势不妙,俱都撤了回去,紧紧护在水巡身边。
水巡举起石锥,挡在胸|前,带着一腔怒气问道:“火巡你不听号令,潜来西市做什么?”
“我怕你抓不住,丢了这份功劳,特意赶来相助。”火巡笑着晃了晃手,露出掌心流动的红光。
“眼下还轮不着你插手!”
“让壬癸堂弟子歇一歇罢!”火巡并不多言,领着一大队人,全力向前扑来。
两方手下相接,顷刻间乱成一团。水巡见他出手,少不得迎上前去,对打起来。她心里不愿如此,只是装装样子,拿石锥胡乱还击,抵挡了七八个来回,随后刻意放出破绽,硬生生接了火巡一拳,摔在地上。火巡大笑起来,抬腿跃过水巡,向巷尾那边追去。
何怙站在另一面,看两方对打,可谓写意极了。有个五星会弟子学艺不精,打丢了手里的兵刃,腕头丝绳也叫人一刀挑落。那条丝绳远远飞过来,落在了何怙脚边,上面银光浮动,绿雾朦胧。他拾起来一看,倒有些像是芒晚液所说的夜明苔,正欲细细打量时,对面忽然飞起一道火红的身影。
何怙心内一惊,将夜明苔塞进怀里,直往巷尾行去。他背靠巷尾高墙,扯下两根布条,捆紧了木匣,留出一段绳结,叼在嘴里,随后面朝巷北土墙,手脚并用,使出一身蹿房越脊的好本事,攀住墙头翻了过去。
且说这条窄巷,原是店铺间的隔断,南面抵着邸店,北面隔着一排专做织染生意的商铺。
谁能想到,底下竟有一口大染缸,藏在墙根阴影里,一星点水光也不闪。何怙权当平地一片,运足力气往下跳,分毫不差地落进去,呛了好几嘴凉水。多亏这口大染缸平素闲置,只盛有半缸清水,不然就能让他尝尝乌梅混着靛蓝的酸爽滋味了。
何怙真有本事,呛水后也不忘死死咬住木匣。他从染缸里爬出来,浑身上下又比似前半晌那样,滴滴答答顺着衣角淌水。
眼前乃是一间染铺的后院,整整齐齐摆放了数十口大染缸,两旁各有三四列竹架,挑着一幅幅彩布,间或能闻见淡淡的郁金香气。他拧了拧衣摆,还未看清四周景象,又听见墙上传来喊声。
火巡跳出窄巷,从墙头扑向何怙。两人一前一后,在染铺后院中奔跑起来。火巡脚力不健,落在了后面,因而拉满长弓,搭箭直指何怙头顶。
那一枝羽箭迅疾飞出,却在中途碎裂,化作十数道火光,绕过何怙,点燃了他面前一长排彩布。何怙眼见火起,已止不住身形,全凭两只衣袖,水淋淋遮住面庞,一径冲了过去。火巡大感意外,紧紧追着他翻过墙来。
墙那面乃是一家布店,院里停着架堆满布匹的小车。两人围着小车,足足绕了五六圈。火巡拉弓放出三箭,俱都射在小车上,点起了一把熊熊大火。而后何怙又领着他跳进了更北面的绢行,一连穿过十来家店铺,随处可见火苗乱窜。如若再往北去,西南角这一处地块,少不得要烈火吞天,叫他二人烧成瓦砾堆了。
何怙转向西北面,再度纵身跃起,刚一落地,头脑便嗡嗡作响。他竟翻入了一处丝帛行,放眼望去,遍地摆满了丝车和织机,四面高高挂着成捆的素白丝帛,恐怕比方才所见绢布更值钱。他有心往回走,却见火巡翻下墙头,断了他的退路。两人又是一通追赶,烧得满院燃起大火。何怙眼见织机倒地,丝帛成灰,好似有人夺了他的钱袋去,哗啦哗啦往河里倒铜板,那叫一个心痛不已。假若多待片刻,便是卖了他去,也赔不起这样大一场损失。何怙不敢停留,鼓足劲冲出丝帛行,总算来到一条东西大街上。
先前已向诸位交代过,西市开有八门,内中四条大街最为宽阔,形如井字,两两交错,划出九处地块,除却四角各以东北、东南、西南、西北为名,另有五块土地,分别称作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和中央。何怙脚下的东西大街,归属井字下边那一横,左手边正对着靠南的西门,北面便是西市的正西地。这一处地块上,向来经营饮食生意,左一半多为食店酒肆,右一半专卖米面肉食,午后人来人往,香风盖天,楼上食客吃得撑肠拄腹,也不见谁肯停箸。眼下天色昏沉,只落得一片寂静。何怙瞧见那些米行面店,心下已有主意,引着火巡跑入了其中一家的后院。
火巡一路追赶,生生耗尽了手中羽箭,他半途背起长弓,握住横刀紧随何怙而来。那柄横刀叫他一握,旋即腾出四五寸长的火舌,怪似通了灵性一般。
何怙先闯进后院的仓库里,左右看看,选定一条路跑到头,靠在面袋上平复气息,等火巡赶到,他便大叫一声,引火巡挥刀来砍。火巡飞奔不停,多添了一只手握刀,借着冲势,狠狠向何怙劈下。不料何怙拧身左扑,撞破一面木窗而去,半分火头也没挨上。
火巡一刀劈空,直直捅进面袋里,好片刻才带着糊味拔|出来。他瞧着那面破木窗,朝刀上吐出一口火,顺带怒骂了何怙十几句,似乎仍未解气,又抬腿去踢眼前的面袋。面袋叫他踢得飞上房顶,纷纷扬扬洒下许多雪白的面粉。整间仓库如起大雾,只是这雾气一碰火焰,立时由白转红,化作接天的火浪,向外推开,连同火巡一径掀飞了出去。后院里遍地落满碎瓦,已成火海一片。
何怙向北翻出八|九间店铺,乍然听见巨响,不由得朝身后望去,脚下却照旧跑个不停。他担心火巡逃过一劫,再度追来,便朝西市西北角跑去,思量着借那里的放生池避一避。路上屋舍错落,毫无章法可言,他时而拐进小巷,时而跳入店铺,中途越过一家肉铺后院,竟还和十几只小猪崽打了个照面。
行出正西地,过一条东西大街,便来到了西北角那一处地块上。何怙左手边一应行当,统统与马匹有关,不光售卖良马,更兼着配齐马鞍草料等物,向来不缺买家登门。他顾不上去看右手边卖什么,只贴着左侧店铺门前,向西北方跑了一段路,总算见到放生池静静躺在墙根底下。这处池水开凿已久,坊间称作海池,原是僧人引来城中永安渠活水灌注而成,供百姓放生鱼龟,积善修福,起初还真热闹了一阵,传出不少奇闻怪谈,天子也曾来游赏,命人在池南面建起佛堂一座。佛堂共上下四层,高高地立在水边。
何怙跑得有些疲乏,正巧池上起了凉风,他便坐在佛堂台阶上,抱着木匣歇歇脚,过了不多时,隐约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暗处传来。他睁大眼睛,仔细去看,认出水巡和身着白衣的金巡,领着百十来人缓缓向放生池行来。他们大概以为何怙昏睡了过去,毫无防备,因而步步围拢,走得轻如点水。
何怙看清周遭情形后,暗暗提了一口气,猛地从台阶上蹿起,叼住木匣,借着旁边的大柱子,灵猴一样攀上去,又一连翻过三重屋檐,站在佛堂顶上往下瞧,只见那一群五星会弟子,已团团围住了四角。
水巡伸长胳膊,拿手里石锥,指着何怙大喊:“何相师爬上屋顶做什么,不如下来与我等说几句话罢!”
“我本也不想上来,看你们人多,才让出了宝地。”何怙一手拢在嘴边,一手朝身旁展开,“谁承想这顶上,清凉舒畅,难为你们守在下面,不如上来一游啊!”
水巡听后,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抛入水中,挥动石锥。但见文卷入水不沉,向两侧徐徐铺展,伴着一层水波移向岸边。她同金巡跳上文卷,又轻轻一挥石锥。水中登即涌起巨浪,托着那一长幅文卷和她二人,直上半空,正对着四层佛堂顶上的何怙。
何怙吃了一惊,险些从檐头滑下去:“你怎么还当真了?”
“天色昏暗,离远了可看不清。”
“那让金吾卫也来看看罢!”何怙身在佛堂顶上,四周无路可去,竟从脚下扒了一块瓦片,狠狠朝墙外大街上的巡行骑卒头顶掷去。
水巡神意自若,高举右臂,从脚下巨浪中催出两条水柱斜飞而去,赶在瓦片越墙之前,拦起一面巨大的水幕。水幕压着墙头,向东南两处蔓延,似要笼罩整座西市,自成一片天地。何怙用双手拢在嘴边,朝着墙外大街上怒吼,直喊得喉咙嘶哑,也不见那些金吾卫骑卒有所回应。他往后一退,颓然跌坐回屋檐上,捂着嗓子,低下头不再说话。水巡见状,神色颇为得意,她驾着文卷向前靠近,想要劝何怙交出水府仙书。还未等她开口,对面何怙陡然跃起,尽全力向前扑来。二人防备不及,竟叫何怙撞下了文卷,坠进水里。
何怙方才故作沮丧,一手放在咽喉上,一手悄悄攥住旁边的木匣,待水巡草率靠近,他便如饿虎扑食一般冲上来,撞飞二人,用脚勾住了文卷,勉强没跟着掉下去。巨浪少了水巡掌控,须臾间倒卷回放生池里。那一长幅文卷虽未落地,也在半空中上下翻转起来,裹着何怙左腿朝东面飞去。何怙叫文卷甩得七荤八素,一连蹭过正北地块上数间胡人商铺,又撞上了一家杂货铺的屋顶,才算停住。他晃晃悠悠站起来,揉着后脑勺,环顾四周,觉出自己已不在放生池边,而是来到了西市东北角。
那卷文书变回了原样,落在一旁的瓦片里。何怙走过去,拿在手中,未等细看,又听得西面传来声响。只见一大群人飞檐走脊,向此处赶来,衣着各不相同,显然是另一方势力。想来五星会那头正忙着捞水巡和金巡,一时腾不出手,才叫他们横插了一脚。
何怙收起文书,来不及多想,扭头便往南跑去。他提起袍边,扎在腰上,迈开两条长腿飞奔。圆领袍历经前一番追逐,业已脱干了水气,后摆轻盈起来,好似一条长马尾,飘飘漾漾拍打着大|腿。
他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压低身形,只在跳过屋檐时拔高,露出两只白里透灰的靴底,若是小步快跑时,单能看到两腿运转如飞,连一面靴底也认不清楚。
他踩在那一溜瓦片上,直似小孩子跳石头过河,底下虽无流水,也有两三丈高,每落一步,双手都要高高擎起,在半空中乱晃。有时见他身影下坠,倒叫人心惊肉跳,只当已失足落地,再爬不上来,偏偏他踩了一脚树枝,毫发无伤,又稳稳落回房顶上。
遇到那墙头难越,何怙也只用双手按住,跳马背一样跃过去。他跑上房脊,明明左摇右晃,眼看着要掉下去似的,却不忘架起那两条长臂,真真如同鸿雁展翅,轻轻巧巧,稍一转眼,已落到更远处的屋檐上,回转脸庞,朝身后送出欣欣得意的笑容。设若他嘴上没叼着那件木匣,兴许还能笑得更畅快,直叫最北面的房脊上也看个清楚。
想来只有在西市里,面对这密匝匝一片房屋,何怙才得以完完全全施展开浑身本领。也唯有他一人,不会为迷局般的街巷所困,纵然遭人追赶,照样能跳上跳下,如履平地。
谁人若不信,便来场上试试。何怙旋起腰胯,即或立身处再高,也能一气翻下去,那四肢纤长有力,越发衬得身姿轻巧。倒不知他阿娘拜了哪位神佛,才能生出这般俊捷的躯骸来。先前云鹄子说他一身精金美玉,原本还视作戏言,现下亲眼所见,竟是半点不假。早晨那队杂戏班子,若是留在旁边瞧见了,恐怕倾家荡产也得求他去演一出好戏。
话再说回正题,红尘浊浪里,是是非非尚且纠|缠不休,又怎会生出此种非凡人物,一概不过是风言俏语,快活口舌而已,诸位看官一听便罢,自然不可当真,更不该追寻根由,枉自苦恼。
大半篇文字落下来,只顾描摹眼前这位,忘却后头还缀着一群人,难免有失公允,落了俗套,姑且撇下何怙不谈,再来说说他们。
这一大群人,远看如同结伴而来,仔细一瞧才知归属不同,各有倚仗。他们不光衣着迥异,路上还屡屡交手,抢着向何怙喊话。
先说最前面那人,头戴尖顶胡帽,身穿翻领胡服,用胡语哇啦哇啦乱喊一通,大概是在劝何怙止步:“四海同族,何须再逃?”
“白云夫人已下死命,必取此物!”他后面一人紧接着开口,抬出了白云夫人的名号,应是从岭南跋涉而来。
再往后一人,腰上束着镂孔铜方牌,口音带些渤海国的味道,一厢大喊,一厢挥起右臂:“我王欲出百斛宝珠!”
何怙闻声停下脚步,头还没转过去,便叫一柄短刀划破了肩头,又飞一样向远处逃去。那人当场叫价,犯了众怒,倒也没得着便宜,话音未落,身上已多出十几个血洞,直挺挺摔下了房脊。
旁边又跟来一人,身量矮小,衣着一如汉地,只语气稍显生硬,大略来自东海对面的倭国:“久仰大国神威,吾众愿一观此宝!”
“何相师你躲藏什么,如今还想着杀人末?”后面那人体态臃肿,奔跑起来却异常轻盈,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人群中沉寂片刻,忽有老者大骂:“谁人走漏了风声!”
上面所说几人除何怙外,身后各自跟了不少手下,时不时朝屋顶放几枝冷箭,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不只从后面追赶,还派人从右侧包抄上来。
何怙遇见拦阻,多数使了巧劲避开,委实躲不过去,便想办法把来人打下屋檐,饶是如此,身上仍旧狠狠挨了几下,鲜血直流。那一大群人见他受创,个个紧追不舍,如若再跑下去,不等一腔热血流干,人便要活活累死了。
何怙一厢狂奔,一厢解开了木匣上的布条,从中掏出大捧大捧的珠宝,当成杀人利器往后抛。只见什么玉钩玉管玉酒船,什么金饼金珠金指环,还有什么银盒银簪银臂钏,统统飞上了天。谁知那群人看也不看,踩着满房顶的金银珠玉,径自朝南面追过来。
何怙只顾着散财,还来不及回望,眼见木匣空了大半,底下乍然露出一卷古书来。那古书外皮发黄,带着浓浓的霉味,却叫人埋在金玉之中,无疑是件宝物。
他用手捉住古书,把木匣倒得干干净净,瞧见那群人仍不肯放松,心中已认定了此物非同一般,兜手丢出空木匣,砸倒了一个追上来的倭国人。
何怙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唬得对面一大群人也跟着僵在原地。他朝地下啐了一口血沫子,用手背抹净嘴角,无赖一般笑问道:“我迦娄宾有什么本事,能叫诸位今日痛下杀手?”
“交出水府仙书,饶你不死!”人群里有个声音喊道。
何怙从怀里抽出一件书卷,高高举过头顶:“只是一堆破烂,值得来抢末?”
“无知小儿懂什么,天下万邦的地图,也敌不过你手中一尺纸!”
“那便送与你了!”何怙将书卷远远抛出。
那书卷刚一飞起,人群便喧沸不止,海潮一样涌上来争抢。霎时间只听得刀兵相击,到处啼天哭地,乱腾腾理不出个头绪。
何怙趁乱翻下房脊,向西市墙边潜去,却发觉水巡先前布下的水幕已然合拢,似浮沤一般扣在西市上面,他只得退回来另寻出路。那群人打得不可开交,无人留意何怙的去向,倒叫他平复了气息,摸出怀里的夜明苔丝绳,仔细缠在手腕上。原本透出微光的丝绳,遇上头顶浓云遮天一片漆黑,竟泛起幽幽绿光。单凭这一件装饰,何怙便能轻松混入那些五星会弟子之中。
何怙三两下折回人群附近,随手挑了一人,往那人喉咙上猛击,拖起来丢在远处,而后换作假声,大喊那人偷了水府仙书,引得一帮人追去。他依照此法,接连进出四五回,替各家安排了一人,自己悄悄跟在五星会后面。眼下虽然出不去,但五星会天亮前必得收回水幕,那时他再逃走也不迟。
场中还剩了些人,五星会正在与他们争抢书卷。西北面忽然又赶来一群人,手臂上绿光莹莹,为首二人正是水巡与金巡。水巡跃入场中,挥袖打倒了一片人影,她摸到书卷外皮,顿即叫出声来。只见那书卷凌空飞起,如利刃般向外铺展,割下了数十颗带血的人头。原来这并非什么水府仙书,而是她用过的那幅文卷。
水巡收回文卷,怒气未消,四处搜寻何怙时,五星会这方人群中,又现出一位青衣老人。青衣老人头戴猪冠,手中托着一只大银盘,正是昨夜大业坊中位居座首的苍巡。他坐在一架竹榻上,左右各由三具真人|大小的木偶抬起。
水巡与金巡见状,先后叩首请罪。苍巡并未回应,只抬手一挥,隔空摄走了水巡手中的石锥。那石锥飞上天去,生生转过一个大弯,射向苍巡身后不远处。
何怙藏在人群中,忽见一柄石锥飞来,急忙往后退去,多亏他身手敏捷,堪堪避开,又如旋风一般朝人少的西市中央逃去。
苍巡神色未变,端坐在竹榻上向前追来。只见那六具木偶抬着他,倒似预先排演过一般,齐齐抬腿,齐齐落脚,举动更比真人灵活三分。
何怙闯进西市中央的市署,思量着寻见几个活人,却见那些值夜的小吏躺了一地,俱都昏睡过去,怎样呼喊也叫不醒。他又翻入另一处院落,仍旧无人应答,只能向更深处的市楼跑去。历来城中建市,总要修一座高|耸入云的市楼,供市吏眺望巡查。西市这座同样显眼,楼顶上却多了两面大鼓。何怙攀上市楼楼顶,还未看清西市中情形,便见苍巡领着五星会众人赶来。
苍巡连眼皮也未眨一下,径自坐着竹榻升上半空,一手端起大银盘,一手向着何怙摊开。何怙现下才瞧见那只大银盘里,满满当当盛了不少奇珍异宝。先说银盘上面,倒扣着一件削去大半的砗磲,内中立有数枝青珊瑚,约莫一尺来长,梢头嵌了二三十朵瑟瑟花。青珊瑚底下,搁了一枚象牙雕成的大圆桃,外皮涂得粉|嫩可爱,旁边挨着一件拳头大的玻璃石榴,鲜红欲燃。大银盘的空隙里散落着些玛瑙酸枣、水晶葡萄,四周还点缀有绿玉质地的香瓜脆梨等果品。这整整一盘花果,在黑夜中透出淡淡光彩,映得何怙两眼发直,吞了好几回唾津。
苍巡盘坐在竹榻上,眼见何怙紧盯着大银盘不作声,只当他是故意耍弄自己,顷刻间又从手中催出八只银盘,一一环绕在背后,见他仍未有所回应,当即向对面打出了三只银盘。
何怙全然沉醉在遐想之中,还未回过神来,胸口、后腰和腿弯便各挨了一下,整个人立时往前倾,半跪着扶住了楼上栏杆。他顾不得嘴角淌血,忙忙从怀里掏出那卷古书,在面前抻开,头歪过去好半晌,发觉自己还活着,才哆哆嗦嗦转回来,睁开了双眼。只见第四只银盘,紧紧吸住了纸面,任由苍巡如何发力也收不回去。何怙看清后朗笑一声,靠着右腿站起来,从纸面上拽下银盘,狠狠砸向了对面。
苍巡闪身避过银盘,正要再度出手时,乍然听见一声大喝。他与何怙同时望去,却见市楼东面稍矮一些的房顶上,徐徐落下一人。那人一身打扮,如同五星会弟子,手中高高捧着一块白云母令牌,面朝苍巡大喊道:“大威德尊者有令,五星会收得妖孽遗骨,速即归山!”
苍巡闻言,脸色大变,未待他回话,又听得那人吼出一句。
“凡敢举事抗命者,立斩不饶!”
何怙靠在一旁,听得十足真切,嬉皮笑脸对着苍巡说道:“今夜你看我走了,日后若敢再来,便要官府发兵,荡平你等狂徒了。”
“六月娲皇庙大会,留心撒漫了性命!”苍巡沉声抛下一句话,竟当真倒转了竹榻,领着一众五星会弟子,跟在那人身后,浩浩荡荡向南面行去。
何怙撑着栏杆,朝半空中挥了挥手,刚想坐下来歇一歇,便望见四周又聚拢过来一大群人。方才他们互相追逐,失了先机,被五星会拦在外面,不敢轻举妄动,现下没了阻碍,自然要上前分一杯羹。
何怙用肩膀抵着楼柱,一手攥紧古书,一手伸进袖筒里,捏出一团摇摇晃晃的绿火,凑在眼前,朝那些天南海北的来客说道:“诸位如若再来逼我,到底只能兰艾同焚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一大口污血从嘴里涌出来,湿透了圆领袍的前襟。有几滴血落在他指尖上,催着那团绿火升腾起来,照得好好一张白脸庞,活似恶鬼般狰狞。他又想起密林间大火滔天,脑海里混沌一片,不自觉高举左手,指向了头顶夜空。
他左手上那团绿火,顷刻间化为火柱,冲破市楼楼顶,一径洞穿了西市上空的水幕。连远在城东的金吾卫骑卒也看到了这一幕,快马加鞭向西市赶来。
何怙被落下来的瓦片打了头,迷迷糊糊向远处打量,望见市墙外无数人马动,才知道水幕业已消散,尽全力提起胳膊肘,在身旁的大鼓上敲打起来。那鼓声杂乱无章,却足够传遍大半座长安城了。
市楼四周那群人,见何怙重伤呕血,本欲趁机夺宝,却被他的一柱烈火吓退了数丈远。现下四面人声大作,他们不敢在此逗留,各自按住几个不安分的手下,向西市外逃去。
何怙收好古书,痛痛快快喘了几口大气,扶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他左腿肿胀难忍,好不容易走出市署,又遇上金吾卫冲进西市,险些被他们当作乱贼抓走。幸好城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何怙缩在墙角阴影里,一路滴着血逃离西市,挪到光德坊北面。他咬着牙试了三四回,勉强翻过坊墙,摔进墙后面的小巷里。
何怙似乎在地上睡了一觉才爬起来,他跌跌撞撞摸到自家门口,也不看大门敞着,抬腿便跨进来。见他步入前院,对面陡然站起一个黑森森的人影。何怙刚想往后退,那人影便飞快朝门口飘来。
何怙眼见避无可避,扶住门框站直身子,强提一口气,胡乱喊着脏话朝前冲去,手腕却被那黑影一把钳住。
“是我!”对面传来一声低吼,听起来好生熟悉。
那黑影居然是李安朝。
何怙认出他的声音后,浑身抽干了力气,扑通一声瘫在地上,连带着李安朝也往下一坠。
“李远易你可算回来了!”何怙对着他叫嚷,“我今夜险些见不到你了!”
李安朝闻见浓浓的血腥味,正要扶何怙起来问个明白,又听到他快断气似的问道:“你没我家钥匙,怎么打得开门,为何也不点灯?”
李安朝怕他犯糊涂,尽可能简略地解释道:“方才你家院门大开,里面站了十来个贼人,我冲进来打跑他们,正清点屋里财物时,便遇到你了。”
何怙听说家里进了贼,腾地蹿起来,又一屁股跌回去:“快看看丢了什么!”
“没丢,一件也没丢,只是叫贼人翻乱了。”
何怙听后,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道了一声好。
“你肩上……”李安朝伸长胳膊去扶他,却抓了满满一手血,“怎么全是血,我去找医师来!”
“八郎别去,别去,万一那些贼人没走远,你把我孤身一人撂在门口,蹬腿断气了谁知道啊!”何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扯住李安朝不放。
“你不要乱动,当心伤口扯开了!”李安朝吓得蹲在地上,双手压住何怙伤口。
“你扶我回卧房罢!”何怙抓住李安朝的右手,小声说道。
李安朝微微点头,提起何怙的右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他本想搂住何怙的前胸后背,但对方捂着肋条骨,“哎呦哎呦”地直叫唤。他不敢再向两胁用力,只管卡着何怙腋窝往前走。
“花鹊呢,花鹊到哪里去了?”何怙跨出前院,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急忙呼喊花鹊的名字。话音未落,墙边被人丢下的一堆衣物里,猝然探出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快来,花鹊快来!”花鹊一听何怙叫它,顿即从衣物里窜出,撒开四只小爪飞奔而来,一跳一跳地扒着何怙的裤腿。何怙弯不下腰,只好提起左腿,轻轻贴了贴花鹊。花鹊明白了主人的心意,不再向他脚下使绊子,安安静静跟在后面。
何怙见花鹊平安无事,心情大好,又转头问李安朝:“你连着两日不在,到底干什么去了,招呼也不打一声。”
“我给叔父送了信,答应住在他家里,今夜本是为了道别,才特地赶来光德坊。”
何怙猛地撞开李安朝,单凭一条右腿往前蹦:“好了好了,你早些回去,留我一人在此,谁也不连累谁。”
“不可,你伤得这样重,身边没人怎么行!”李安朝追上来,强揽住何怙,从怀里掏出件圆圆的物事,举到他眼前,“你看,我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从咸阳寻回来。”
李安朝手中举着的物事,原来是那日崇仁坊相见时,何怙送与他的一件素胎面具。
何怙看清后,从牙缝里嗤了一声,扯着痛叫道:“一个不值钱,哎哟破烂啊,也值得你过了渭水,嘶,去咸阳取回来?”
“怎么不值得!”李安朝架着他往卧房走。
何怙一路上垂着头,再未说话,间或疼痛难忍,也只是咬紧牙关哼一声。
何怙被李安朝扶进卧房,又高声叫嚷起来:“哎呦嘶,我这腰上疼得厉害,你去井里打些清水,先让我靠在床边歇歇!”
他蹦出李安朝的臂弯,仰面瘫在地上,头枕着床沿,有气无力地往西边一指。李安朝放心不下,再三试了试他的鼻息,才抄起一只铜盆去打水。
中院西侧辟有一间小跨院,用作烧火煮饭的后厨。李安朝推门进去,摇动辘轳,提了满满一桶水,倒进盆里,急煎煎端回卧房。他小声呼唤何怙,却听不到半点回应,忙点了瓷灯来照,才看清何怙胸膛上下起伏,气息平稳,竟是已酣然入睡了。
那满身血迹,叫灯光映照得无比诡异。李安朝不忍心细看,又举着瓷灯,往何怙脸上照。但见他鼻孔里塞了血痂,下巴上挂着血印,头发叫汗水湿成了一绺又一绺,整张白面庞不用涂油彩,也像是野地里扑瓦雀的大花猫。
李安朝搁下瓷灯,思量了一番,凑过去推推何怙:“洗过脸再睡。”
何怙从梦中醒来,一脸惊恐地看着李安朝,好片刻才认出他是谁:“啥玩意儿啊李远易,我都快叫人打死了,你还让我睡前洗脸?”
“今晚你就算没命了,也得干干净净地走。”李安朝沉着脸说道。
何怙听得舌|头都抖了起来:“我,我满脸泥血死了,也不叫你来赔命!”
“你不洗干净,我看着害怕。”李安朝挠挠头,说了一句大实话。
“出去出去,我要脱衣服!”何怙用胳膊肘撑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你身上不方便,逞能做什么!”李安朝退到门边说道。
何怙气得一笑,挺着颈项反问道:“我大|腿根流血,难道也要请你看一看末?”
李安朝听后,眉头紧锁,飞一般地逃了出去,掩上房门。他站在屋檐下,被夜风吹得脸颊发烫,仰头望向苍穹。
整片天空已积满了浓云,宛若漆黑的大海倒扣在人间之上。东南天际乍然飞出一道白光,照亮了茫茫乌云,又在刹那间重归黑暗。他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夜空。方才云层背后,似乎闪露出一条巨大的身影。
伴随着前一道闪电的轰隆声,又有十几道雷光划破了天穹。李安朝揉了揉眼睛,竟看见先前的巨大身影,变作了长长两条,纠|缠在一起浮腾争斗。他正在思索那是何物时,又见一道疾雷飞去,照得天上地下亮如白昼,也照出了云中身影的真形。那竟是两条鳞甲分明的青龙,双眼迸跃着金光。
狂风挟着暴雨,须臾间洒满大地。李安朝用手背挡住雨点,向外走了几步,想要看清天上的情形。
那两条青龙一逃一追,似乎并不是在争斗。一条青龙身形细瘦,奋力向西飞动。另一条青龙矫捷有力,紧紧追来,挥动巨爪,掀起大团云雾。假若何怙推开窗户,抬头遥望,定能认出东边那条青龙,就是早先卷走芒晚液的曲池君延青陆。
二龙利爪相击,劈出一大片火花。那片火花凝结不散,挟着金黄|色的光芒,穿透云层,直直向人间坠去。
李安朝站在地上,眼见天顶飞火,大有向院中砸来的势头,急忙挡在何怙卧房前,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等他转过身,那火光业已砸在了中院的空地上,转瞬间黯淡下去。
再说卧房之中,何怙藏好古书,脱下衣裤,又拿了方巾擦净头面身躯,便提不起多余的力气换新衣服,索性一头歪在床上,钻进被窝里,只探出头来喘气。刚刚雷声骤起,他裹紧被子坐起来,四下寻不到花鹊,一低头瞧见它缩在床底下,颤兢兢耸着黑亮的小鼻头。它吃了四五块何怙亲手掰的肉干,才慢慢从床下爬出来,听凭何怙抱着自己取暖。现下火光坠地,震得房梁一颤,何怙想起李安朝还在外面,忙问了他一声安危。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李安朝贴在门板上,大声说了一遍始末。何怙听后两眼放光,问他空中有无鱼腥味。
“这样大一场雨,叫我上哪里去闻?”李安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
“那我自己来罢!”何怙放下花鹊,裹着一床被子往门口挪。
李安朝冷冷地劝道:“外面狂风大作,你要是敢出屋,一准留下满身伤疤不愈,到时候被人嫌弃了可别后悔。”
“不出了不出了!”何怙悻悻地打消了念头,仍旧惦记着那片火光,“方才掉下来了什么啊?”
“大略是一条细铁棍,半截埋进土里,灰塌塌还刻着字,我看不清楚。”
“快收起来,又一件宝物!”何怙朝屋外喊道。
“啊?”李安朝大惑不解。
“那是一柄神咒石锥,扎过昆明池龙王,世上罕有啊!”
“昆明池龙王又是谁?”
何怙向他讲述了今天的遭遇,认定天上那条细瘦青龙便是失踪大半日的芒晚液。
“你少说两句,好好躺着,身上不疼末?”李安朝坐下来,背靠门扇,听见屋里传出一阵“哎呦啊呀”的哀号声。
何怙扯着嗓子鬼叫了一通,又贴近房门,小声哀求李安朝去把石锥收回来。李安朝拿他没办法,冲进雨里,拔了石锥,丢进手边的破陶罐,湿淋淋地回到屋檐下向他复命。
何怙大喜过望,一把拉开房门,拽着李安朝躲回屋里。李安朝护住破陶罐,跌倒在地,弹腿踢上了房门,正想责备何怙不爱惜身体,却见他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只探出头憨憨地朝自己笑,心里顿时没了火气。
李安朝撂下破陶罐,扶着何怙坐回床上,依照他的指引,从竹架上取下方巾,擦干了满身水气,换上一套干爽衣物,同他挤在床边烤火。过了片刻,李安朝起身欲回东跨院休息,却被何怙扣下不放,只得在地上铺好被褥,抱着花鹊守了他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李安朝冒着大雨,请了一位医师来家中,为何怙诊病开药。医师要何怙脱衣,他却怎么也不肯,非得李安朝好言相劝,又远远躲开,他才勉强答应下来。谁知那医师看完伤势,也不与他商量,出手掰正了腿骨,疼得他两眼一黑,昏倒在床上,再醒来时,便看见李安朝端着一碗汤药叫他喝。
何怙从碗边嘬了一小口,苦得咽不下去,又原原本本吐了出来:“不喝了不喝了,让我残废罢!”
“苦尽才得甘来,不喝药怎么治病,咽快一些便不苦了。”李安朝吹吹汤药,嗓音软得宛似一团丝绵。
何怙被他哄着喝下小半碗药,扬手乱挥,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李安朝看看碗,又看看何怙,面色阴沉下来:“早知你不肯喝药,昨夜便该丢出去喝雨水。”
何怙听后,惨叫起来:“你找人正骨也不说一声,现下还为了一碗药吓唬我,算什么名门出身!”
李安朝哭笑不得,被迫发了毒誓,不再吓唬人,何怙这才肯喝完整碗汤药,安心躺在床上,听他说些时闻解闷。
昨夜西市起了大火,烧遍百十来家店铺,竟无一人去救。长安县会同京兆府,深入市署审责大小官吏,得知他们整晚昏睡不醒。其余几家邸店里,更是没来由地躺倒了一片。若非夜半天降骤雨,恐怕整座西市都将化为劫灰。坊间百姓见云中龙影出没,只当是曲江池龙王再度显灵,普救众生,因而四处宣扬此事,赶上丁未年有红羊劫一说,许多人深信不疑,在家中供奉起龙王画像,祈求庇佑。
何怙听后一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随后几天,他也是醒来喝药,倒头睡觉,只胡乱吃过两口李安朝买来的胡饼。
住在隔壁的冯大娘,一连数日不见何怙出门,忧心忡忡来了不下七八回。李安朝听了何怙吩咐,不好据实相告,只说他沾染风寒,一时出不了门。冯大娘听后,急匆匆赶回家,提来一筐大葱和生姜,连带着半罐豆豉,塞进李安朝手里,教他熬成一锅汤水后,再给何怙灌下去。李安朝欣然答应,昏天黑地生起火,移上锅,添满水,直熬得满院飘香。
何怙闻着香味醒过来,忍不住拄着木棍,一瘸一拐走进西跨院,却见灶上放着后厨最大的一口铁锅,大惊失色:“八郎你,你不要炖我啊!”
李安朝转过身,看见何怙下地行走,一言不发地架着他回到卧房,丢在床上,没好气地说道:“你连头脑也摔坏了是不是?”
何怙用两只小手提起被子边,缩下去点了点头,叫李安朝舍不得再说重话。
冯大娘放心不下,自后天天送饭过来。何怙过意不去,派李安朝前去讨教,学回来自己做,倒也不算太难下咽。
后又过了两日,义罗施亲自登门,送上了一大包熏肉,让何怙好好尝尝飞香马的味道。李安朝接下熏肉,满头雾水走回中院,一见何怙,便恍然醒悟过来。
“你与飞香马有什么干系?”
“一匹名马罢了,我只听说过几次。”何怙小声嘟囔道。
“你做错事不知悔改,还敢随口搪塞我,属实是无药可救了!”李安朝怒视一眼何怙,转头走出了卧房。
何怙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下地去追,只能坐起来大喊:“远易小郎君你别走啊!”
李安朝整整一上午不见踪影,午后才现身,喂了何怙一碗汤药,何怙怕他生气,扯住衣袖,说了好片刻软话,逗得他展颜一笑,答应不再追究。
时日大抵如此流去,何怙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一日舒雁帛率仆从前来,堵门大骂何怙骗人钱财。李安朝闻声,提了一竿青竹出去,三两下打跑了她那一群奴婢。等到第二天何怙醒来,李安朝喂他喝药,顺嘴说了此事。何怙得知他赶走舒雁帛,当场推开药碗,气鼓鼓躺回床上,整整一个白天不理他,夜里饿得难受,才肯放下|身段,向李安朝讨要吃食。
李安朝爬起来,叹了一口气,从西跨院端出一碗热汤饼,一勺一勺喂进何怙嘴里。何怙咽下十来勺,抬头看着李安朝,低声说道:“若是不曾遇见你,我肯定早就一命呜呼了。”
李安朝笑出声,拿开小勺问道:“前几日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又有力气来感激我,你竟是在装病骗人末?”
何怙夺过瓷碗,仰头喝了个精光,翻着白眼说道:“李家派你来报恩,便把我报成这副模样,该我起疑心才对!”
“那日我在宿桃楼上说过的话,你如今相信末?”
“我信我信!”何怙把瓷碗塞回李安朝手里,仰面躺下来,“我为何不信?”
听说城南几坊的百姓,凑钱在曲江池边修了一座水庙,没日没夜地祭拜曲池君,向他祈求丰衣足食,福寿绵长。可惜龙王管不了这些,他一心只知兴云布雨。长安上空浓云遮天,自从那夜西市大火后,再未消散过。大雨一场接着一场,浇得街上泥泞不堪,只有穿上长齿木屐,才能勉强走出家门。
李安朝趟水去西市抓药,又买了些米面,回来便说永安渠涨了大水,卷着断枝残叶向北流去。
何怙正裹着厚被,坐在檐下一张矮床上,招呼李安朝烤烤火。李安朝坐上|床沿,拿炉钩拨动炭块,转头去看何怙。
何怙左手持着众人求而不得的那卷古书,右手捏了一只发丝绞成的四寸圆环。他把古书递与李安朝,双手捏住圆环,对准花鹊喝水用的小木碗,用力一扯。两股清水从断口流出,尽数落进碗里。随后,他把那干竭的圆环丢进炉中,烧为了灰烬。
李安朝翻看古书,认出这是一卷晋代流传下来的《神仙传》,纸张霉湿朽烂,并无什么奇异之处,不由得疑惑道:“你在烧什么?”
“原本藏在这卷古书里的脉望。”何怙唤来花鹊,将碗里清水喂与它喝,“书虫三度啃下“神仙”二字,便会化为脉望。举之向星辰,可邀星使下界,求取还丹,再以此水送服,立时换骨成仙。”
李安朝听后,神情有些恍惚,不多时又清醒过来,对何怙说:“此事一旦传开,只怕那些人都要赶来杀了你。”
“只管叫他们来,便是把我剁成泥,拆了骨头熬汤,也做不成神仙。”
“人世苦海无底深,难道你不想成仙末?”
“我这一身俗人骨,即若真成了仙,也不过是个奴仆,只能替天帝倒酒布菜,又何必用百年逍遥,换天上裾马襟牛,万岁不死呢?”何怙拍了拍厚被,“我只觉得好笑。”
“哪里好笑了?”
“想那汉时的孝武帝,修了高高的金茎,叫铜仙人替他托盘子,承取露水调服玉屑,又招聚千余方士,祭神求仙,大炼丹砂。一生之中封泰山,登碣石,访蓬莱,把世上有灵气的好地方看了个遍,却连神仙的衣带都没能碰到半根。到最后也不过两眼一闭,乖乖躺在茂陵里,与他那些奇珍异宝烂成黄泥!世人餐葩饮露,禁情割欲,苦修至死者难计其数,也不见有几个成了真神仙。那书中小小的蠹鱼,本来不辨春秋,不知冷暖,覆手即成齑粉,只因啃了两个墨点,便能助人羽化登仙,惹来万众拼死争抢。你说,这还不够荒唐可笑末?”
李安朝坐在旁边,沉寂了片刻,冷不丁发问道:“这碗水能不能救活昆明池龙王?”
“我把他给忘了!”何怙抽了花鹊一巴掌,它却越舔越急,“快住嘴啊!”
花鹊躲开了何怙揪它耳朵的手,叼起小木碗,钻进一旁的墙洞里。李安朝追出小院,从冯大娘家拎回了花鹊。那个小木碗仍叫它死死咬着,里面已空无一物。
“花鹊你真能喝啊!”何怙夺下小木碗,本想教训教训花鹊,却见它小眼一闭,小耳一垂,小|嘴一撅,小脖一缩,呜呜地叫唤起来。
“你一个大活人不想成仙,倒叫这憨狗儿得了便宜。”李安朝一脸叹服,同时做了手势赞赏何怙。
何怙抱起花鹊,对着李安朝说道:“花鹊啊花鹊,李八郎说你憨,咱们咬他几口合适呀?”
花鹊张开小|嘴,朝着天空连吠了八下。
何怙笑着放过了它,自言自语道:“昆池君怎会不识此物?”
“大概他不爱读书,随手丢在木匣里,又被你拿走了。”李安朝放下古书,坐回床沿上,“石锥之厄已解,他应当不会轻易死了。”
“不想了不想了,那头石鲸真叫人来气。”何怙望着细密不断的雨线,摇摇头,“现下才三四月,为何会大雨如注?”
(以下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曲江池气象中心预报:受雨团及地形影响,长安、万年县周边将出现强降雨天气,预计未来十五天部分地区或有暴雨,局地大暴雨。请京兆府居民做好应急防灾工作,尽快撤出低洼地段!(水底下曲池君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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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神藏鬼伏能千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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