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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落空城鬼啸长 ...

  •   日暮时分,街鼓响起,行人渐绝。八百声后,城门坊门齐闭,直至夜深如墨,明月高悬,只有风声不眠,而长安宛然一座空城。
      眼下亥时将尽,本应无人造访的大街上,却有一道黑影在穿梭。那黑影敛气而行,每一步落下去,都轻如点水,一连走过两坊之地,也未被巡街的骑卒察觉。将要触及开化坊时,他霍然迈开大步,向前飞奔,转瞬间冲过朱雀门街,一头撞上了对面的墙角。
      墙角被撞得闷哼了一声,向后猛退。
      土筑的坊墙怎会移动,又如何发出声响,若非鬼魅显形,便只剩下一种猜想了。
      黑影挥拳打去,反被一掌拨开。对面既不是墙角,也不是鬼魅。墙边阴影里赫然立着一人,令来者心生寒意——寻常百姓怎敢犯禁上街,此人掌力雄厚,定是左右街使派出的武官,奉命查探不法。假若落在他手上,绝无活路可寻。
      墙边人默然不语,似乎也在端量对方。俄顷之后,他已打定主意,向前扑来。整个人从头到脚,同那黑影一般装束,即便为月光所照,依旧不露丝毫破绽。他身形更显高大,先前那黑影只能改称“小黑影”了。
      小黑影右脚后撤,侧身避开重拳,并指刺向对手腰间。大黑影这搏命一跃,力贯四肢,身躯全无遮障,已成必败之势,谁也没料到,他会在绝境中凌空翻转,化拳为爪,钳住小黑影双臂,落回地面,与之较量起腿上功夫。
      两人脚撞脚地搏战了十多个来回,踢得四周尘土飞扬。街西蹄声骤起,数名骑卒酒醉饭饱,奔驰而过。一大一小两道黑影,同时收脚站定。骑卒远去后,小黑影率先回过神来,双臂向下一坠,狠狠打出。
      对方若真是金吾卫的武官,只消大喊几声便能招来帮手,何须同他一样匿迹潜形,夜中作此打扮,想必也是同道中人,先前虚张声势实在可恶。小黑影怒气填胸,出招愈发凌厉。
      两人拳脚身法俱是了得,一时难以决出胜负。小黑影心念电转,倒退数步,弹出一团绿火,直取对方要害之处。生死关头,大黑影高呼“迦娄宾”,将火光拦在了半空中。
      “是你!”小黑影走上前,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面容,正是胡人何怙。
      “好险好险。”那人也亮出面庞,却是午后见过的李安朝。他瘫坐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揉|搓腿骨。
      “何不早些相认?”何怙嗔怪道。
      “你那双眼睛,夜里,夜里着火了一样亮,我才看,看见。”李安朝辩解道。火光映在他与何怙的身上,照得一人满头大汗,另一人目光炯炯。
      “你不睡觉,躲在街上做什么?”
      “我不能说。”
      “那就别说了,我一个字也没打算听。”
      “我被那破马载到咸阳去了,回来怎么也寻不到你,便用了父亲教我的法子,算出你不守夜禁,独自上街。我担心你出事,所以提前在墙下等着。”李安朝使劲吞下一大口气,吐字比先前顺畅了不少。
      “你有空算我,没空打听我?你能算出我走哪条路,为何算不出我家住何处,算不出我衣着打扮?论不定是我下手太重,把你打得讲疯话了。”何怙笑着揭了几句。
      “疼死我了,你还笑!”。
      “又没破皮,总比你下死手要好罢!”
      “我哪里下死手了,你穿这身衣服,我还以为是武官来抓人呢!”李安朝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还有事要做,一起去吗?”
      “这火?”李安朝指着半空中的绿火问道。
      “怕什么!”何怙将那火光收进了袖口。
      两人一瘸一拐地走向皇城安上门。李安朝以为何怙又要犯下什么惊天大案,心里正默默盘算着该如何应对,却见他停下脚步,站在了务本坊西门前。
      “午后给你的假面,还在不在?”何怙懒设设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
      “还在还在,我没带着。”李安朝有些难为情。
      “也罢,你戴我这个!”何怙掏出自己用过的虎头面具,丢给李安朝,“一切听我号令,千万不要乱动!”
      李安朝戴好面具,静静地等在旁边。何怙敲了敲坊墙,低声说道:“我买干柴。”
      “六街鼓绝,有人有月?”厚厚的坊墙里传出了声响,如同两片木板在黑夜里磨擦。
      “九衢生人。”何怙答道。
      墙里响起“咕咚”一声。何怙拉着李安朝的胳膊,把他拽到自己身前:“闭上眼睛,我随后就到!”
      李安朝被何怙推向坊墙,吃了满满一嘴沙土,他伸展不开手臂,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自己在黑暗里翻滚,直到海移山变,石枯松老之后,双脚才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李安朝拼命抠嗓子,除了几声干呕,什么也没掏出来,先前满嘴的沙土,不知去了哪里。他撑着膝盖,望了望天空。明月依旧悬在原处。刚刚那种隔世之感,大概只是一场错觉。
      李安朝左手边立着一堵高墙,看不到尽头,他狠狠捶了几下,连一丝灰尘也没震落。右手边长着一片茂盛的柳树,仿佛有声响从中传出。他不自觉地向那里走了几步。眼前黑漆漆的柳林,渐渐变得明亮,耳畔的乐曲声和叫卖声也愈发清晰。
      柳林后横着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街边走来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在与旁人谈笑。孩子们你追我赶,从人群中穿过。满身土气的壮汉站在商铺前,高声夸耀着自家的木床,用了峡中青杨木打造,十几年都不会生蚁虱,躺上去安神定魄,益寿延年。拐角有四五层食客围着一辆小车。车后的镂面人手持半只葫芦,从铜锅里舀出一勺勺牛乳,浇入手边摆好的数排瓷碗里。更远一些的红纱灯笼下,有三队少女随乐声旋转腾跃,她们胸|前晃曳着亮闪闪的珠玉,纤腰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李安朝从未见识过这样奇异的舞蹈,也从未遇到过这样娇娆的少女,眼前之景令他心旌摇荡,全然忘却了身边的黑暗。
      一股寒气袭上后颈,李安朝毛发倒竖,转瞬又被冷汗打湿。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夜深月白,公子何故独行?”一个婉转的声音在林中飘过。
      李安朝展臂挥拳,不意落了空。一道身影跃出黑暗,朝他大笑:“你看见什么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大笑之人正是何怙。李安朝遥望街景时,他悄悄来到此处,躲在树后吹冷风。
      李安朝脸上的薄汗化成了阴云,他趁着何怙笑得站不稳脚,迎上去一拳砸中对方胸口。
      “哎哟嘶,能看到你上当,再挨一拳也快活!”何怙一手捂着前胸,一手搭在李安朝肩膀上,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浑像个京中习见的无赖少年,“你胡言乱语,我装神弄鬼,咱们俩扯平了!”
      李安朝指着拐角的小车问道:“那里在卖什么?”
      何怙收敛笑容,背手踱步,故作高深地说道:“李家虽是高门大户,却世居北方,不知此物也情有可原。南海有一种桄榔树,砍下树干,剥去外皮,晒干树心,磨成细粉,就是那瓷碗里的‘桄榔面’。浇上热牛乳和蜂蜜,滋味奇美,还能补气固表。你有没有食指大动,喂,人跑到哪里去了?”
      早在他转身之前,李安朝已经挤进了小车旁的人群里。那镂面人新换了一锅牛乳,不知何时才能烧开。
      何怙跑过去,擒住李安朝的胳膊:“走!”
      李安朝随何怙走出人群,语气平静地说道:“我想尝尝味道。”
      何怙停下脚步,看了看李安朝,决定满足此人的小心愿。他潜回那群食客之中,夺过一只刚被人端起的瓷碗,撒下把铜钱,又逃了出来,拽着李安朝往僻静之地跑去。
      两人躲入一条幽暗的窄巷,何怙将插着木勺的瓷碗,举到虎头面具的鼻尖下,晃了晃。桄榔面满满登登,热气腾腾。李安朝却负手而立,有如俯观盗泉的孔仲尼。
      “要不是怕误了时辰……”何怙见他不肯接碗,慌忙抬手起誓,“我以后绝不再做这种事了,你快吃罢!”
      “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李安朝将面具别在腰上,接过瓷碗,大口大口地吞下了何怙抢来的桄榔面。
      他重新戴好虎头面具,同何怙穿过窄巷,来到北面人影寥落的空地上。一座巨大的石碑立在空地中央,正面题了一列虫鸟篆字,背后草木葱茏,雾气迷蒙,显现出数重高墙殿宇。
      “地市内北限……”李安朝望着石碑上的篆字,自言自语,“这里是地底下,头顶是假月亮!”
      “快收一收你的奇思妙想。”何怙挡在石碑前,将李安朝的脸庞扭向夜空,“咱们俩没入土,你看这片黑麻麻的天穹,这只光绰绰的月亮,哪一点不像人间了?”
      “既在人间,为何还叫‘地市’?”李安朝更加迷茫了。如果将天上那半只月亮摘下来,换成一轮白日,再配上先前目睹的繁华景象,他一定会误以为自己踏进了午后的西市。
      “‘地市’不过是种过时的说法——”何怙远远看见了先前那个沽卖桄榔面的镂面人。
      镂面人也看见了他,变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吼叫着朝两人冲来。李安朝闻声回望,被鬼脸吓得连连倒退。
      何怙将他挡在身后,摆开迎击的架势:“桄榔面是我抢的,有什么手段都冲着我使!”
      那镂面人停在十步外,鬼脸从肩上飞起,围着何怙飘荡一圈,又落了回去,变作原本的模样,朝何怙伸出手:“碗。”
      “原来是要碗啊,我还以为是要命呢!”何怙松了一口气。
      他从怀里掏出碗和勺,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随后快步跑回李安朝身前。那镂面人拾起碗,丢下勺,转身离去。
      李安朝惊魂未定,紧紧抓住了何怙的双臂。先前偶遇武官,听见树丛说话,并不算什么骇异事,毕竟都是何怙一人所为。可那镂面人变的鬼脸,却是实打实地飘了过来,并非活人假扮之物。他第一次直面鬼魅,就被恐惧浸透了肌骨,终身难以忘怀。良久之后,李安朝气息平复,放开了何怙。
      何怙向他解释道:“俗话说,人迹罕至之处,便是妖精往来之乡。此间名为‘骊山地市’,不光有你这样的凡人,还有众多隐匿形迹的游魂精怪。入市者以物易物,各取所需。刚刚那张鬼脸,不必放在心上。地市绳检甚严,还有我陪着你,他们不敢乱来。”
      李安朝点点头,指着石碑后面的山丘问道:“那里是骊山吗?”
      “别指那里,快放下来,若是被巡尉捉住,我也救不了你。”何怙神情紧张,打了李安朝一下。
      “怎么了?”李安朝闷闷地问道。
      “地市外幻境游移,已将骊山遮蔽,你看不到的。那里是秦天子冢,哎呀,就是始皇陵,怎么能随便指指点点!”
      “那石碑上为什么不写‘秦天子冢’?”
      何怙掏出一枚铜钱,指给他看:“石碑就像这方孔的四条棱,里面不容生人踏足;圆圈外是地市设下的幻境,有去无回;咱们只能在铜板上面行走。”
      “我懂了!”李安朝恍然大悟。何怙领着他往东走,一路上耳根清净,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问题。
      道旁一位中年妇人,凝望着何怙远去的背影,颔首而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处世之道。
      两人寻到了一间仍然开着门的药铺。外面堆满了瓶瓶罐罐,只留下一条窄道供人出入。掀开门帘走进去,但见货架高低错落,杂物堆积如山,能落脚的地方属实不多,偶尔还要弯腰前行,以免被房梁上挂着的纸包碰了头。
      何怙拍拍手,叫醒打瞌睡的店主:“劳烦寻一些上好的左行草来,价钱尽可随你定。”
      “你要左行草啊,卖光了,明年三月再来罢!”
      “又不是什么紧俏货,怎会卖光了?”
      “没有左行草,可以买别的嘛!你瞧瞧我这店里,什么关中野狐丝、衡山仙人条、拂菻野悉蜜、贝丘紫葡萄,天下万般奇花异草,应有尽有,随便挑一种都是上品!”店主指了指四壁,脸上尽是得意之色。李安朝沿着他所指的方向,走走停停,一路看了过去。
      “我要左行草有急用,你少提那些不相干的物事。”
      “小小年纪,好大一身气派。你若着急用,就自己去幽州刨一束,别在我屋里叫嚣!”店主从杂物堆后面站了起来,指着门帘吼道。
      “只怪我今日来得太晚了。八郎随我回去罢!”何怙难为情地搓搓手,转身向门口走去。店主被货物挡住了视线,没看见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迦娄宾等等,左行草长什么样子?”李安朝隔着大半间药铺,喊住了正欲离开的何怙。
      何怙讪讪地回头:“还说那个做什么,不过是细长一些的野草,茎上多生了两片圆叶子,根须绕成团罢了。”
      “出去,出去!”店主脸色大变,跳出杂物堆,推着何怙往外走。何怙神情愈发羞赧,嘴上连声应诺,脚下却似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看看这是什么!”李安朝高举着一束左行草,从货架后大步走了出来。
      何怙笑着摆正身子,拍了拍店主的肩膀。店主长脸煞白,不知是惊是怒,受了这轻轻一击,竟双腿打战,险些跪倒。
      “只要把它卖给我,保你平安无事,谁也不会说你欺傲来客,坏了规矩。怎么样,开个价罢!”
      “价钱由我定,你不会反悔?”店主膝盖一软,坐进了杂物堆里。
      “当然不会。”
      “若是你诚心想要,就拿黄老家的花草来换。”
      “要他家的花草做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京中有大人物要摆筵席,四处寻觅花草入馔,如今一碗桃花瓣,都抵得上一百只白瓷碗了。要是能拿出黄老家的堂花鲜卉,什么荣华富贵换不来,我还用守在这破地方受气?”
      “黄老手握地市锁钥,权重望崇,岂会垂怜我等微命,你分明是在难为人!”何怙怒道。
      “手书字据我已立好,你拿不来花,就换不走这左行草。”店主朝他丢出一张渐次显露墨迹的白布。
      何怙夺过白布,以指为笔,签下姓名,笑着掷回地上:“我若不识黄老,怎敢领凡人入市?他们三位见了我,都要称一声‘小友’。替你讨一株花又有何难?”
      店主抓起白布扫了两眼,仰头大叫道:“你竟然——”
      何怙冷冷地看着他:“你若道出我的真名,必死无疑。”
      “不说不说,我肯定不说!”店主指地为盟。
      “若敢毁约,必将你投入马群,一蹄一蹄踏成泥。”何怙掉头而去。
      两人走出药铺,穿过了三四条街巷。李安朝忍不住发问:“你为何用马群吓唬那店主?”
      “啊呀,石碑前忘与你说了,这地市启闭聚散,都要听钟声号令,十响过后,楼阁隐没,街巷无踪,内中化作一片旷野,秦天子便会放马奔驰于此。若不及早遁去,遭了马群冲撞,非得魂消气泄不可。”
      “那还不快去找黄老!”李安朝推着何怙,飞一样地跑了起来。
      “等下到了黄老家,跟紧我就行,千万不要乱说话。”何怙的声音被夜风扯成了一缕细线。
      不多时,二人赶到黄老的私宅外。何怙上前叩门后,数名童仆款步走出,迎接他和李安朝入内。院中花木扶疏,灯火通明,直似伐冰列鼎之家,全无半分邪气。
      童仆们引着二人,行至自家主人的卧房前。何怙与李安朝透过薄纱屏风,看见矮榻上坐着一位腰背佝偻的老人,身旁有一黄衣小童侍立。
      二人绕过屏风,向黄老行礼。黄老见到何怙来访,自是眉花眼笑,满面春风,招呼他们坐在自己对面,又命黄衣小童奉上清露,取来一张新造的螺钿棋盘。
      “还差几个?”黄老问道。
      “十二个。”何怙答道。
      “又遇上什么事了?”
      “有黄老相助,天大的事也是小事。”
      “你个滑头,见了他俩也是这样说罢!”
      何怙胁肩讪笑:“怎么会,您比他俩厉害多了!”
      “先与我杀一局,你的事明天再说。”
      “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得在秦天子放马之前回去,改日再下罢!”何怙说谎,面不改色。
      “陪我下完这盘棋,要什么都答应你。”黄老塞给何怙一罐绿玉棋子,自己拈了一颗红玉棋子落下去,“你这仆人长得还算端正,买下来花了多少钱?”
      “啊?”何怙呛了一鼻子清露。
      “不端正吗?”黄老看向李安朝,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是,他,他是李家的世宦子弟,出身清白,品性雅直,并非我的仆人,您唤他八郎罢。”何怙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水渍,心虚地瞄了一眼身边人。
      “你们在说什么?”李安朝听不懂两人所用之语,低声询问何怙。
      “没什么,黄老问你从何而来,我说你出自赵州名门。”何怙放下衣袖,眼含真诚地解释道。
      “对对对,绝无半分差错!”黄老笑容不减,帮着何怙糊弄李安朝。
      “原来如此,晚辈实在惭愧。”李安朝向黄老施礼,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黄老闭口不言,一门心思扑在棋盘上,却无力招架何怙的攻势。经过数次交锋,绿玉棋子的阵地愈加广阔,即将截断红玉棋子最后的生路。
      “你这人不讲情面,再来一局!”黄老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整盘棋子噼里啪啦地翻跟头。
      “今有贵客同来,还望黄老守信,赏小子几盆花。”何怙向他挑明来意。
      “你自己去选罢!东头大盆不许动,余下的我不管,想拿多少都行。”黄老朝何怙摆摆手,依照方才的局面,将双方棋子一颗颗填了回去。
      “好嘞!”何怙拉起李安朝,向黄老平日种花的园圃跑去。
      二人推开后院大门,被海浪般的香雾封住了呼吸。目光所及之处,繁花斗妍,异草竞秀,难以逐一列举。李安朝若非亲眼所见,恐怕也不会相信,一年四季的时令花草,竟能在此地安然共处。
      何怙直奔牡丹田,挖了寻常白牡丹和赤黄间色牡丹各一株,用黄老家戳过印记的陶盆盛了,抱在怀中寻找李安朝。
      后院东墙下,李安朝绕着一只围了竹篱的大盆,走来走去。那盆里生了八茎花——大略是花罢,李安朝不敢细想——仿若月光下的一团黑雾,无论换了哪个方向,都只能看清碧绿的茎叶枝干。
      “这就是他不让碰的那盆花呀,果真非比寻常,不知道能卖多少钱!”何怙放下陶盆,提了一柄铁铲,跃入竹篱。
      李安朝拦阻道:“黄老说了不能动,你何必下此毒手!”
      “真听话啊李远易,他坑我的那天,怎么不见你拦着!”
      “可你答应过我,不再做这等勾当了。”
      “什么时候?”
      “就今晚啊,巷子里头,你忘了吗?”李安朝有些无助。
      “行罢行罢,都听你的!”何怙将铁铲丢到他脚边,顺手扯下片绿叶,塞进衣袖里。
      同一时刻,后院北面的高楼上,有人从梦中惊醒。那是一位枕着莲花的黑衣郎君,脸上不见血色,长发成股垂在脑后,胸|前佩了白森森的珠缨宝络。他起身望向院中的何怙,六百余载过去了,那双远方异族的眼眸里,仍同永平十二年初秋一样,透着深不见底的寒气。
      何怙与李安朝抱着花盆,路过黄老的卧房,见他还在低头推演棋局,便嘱咐那名黄衣小童,等他们出了地市,再去禀报。
      二人回到先前的药铺,换来了何怙所需的左行草。店主围着那两盆黄老家的牡丹,手舞足蹈,笑得合不拢嘴。
      钟声即将响起,二人向地市边界狂奔,赶到了离他们最近的高墙下。何怙折断柳林中的嫩枝,与李安朝各执一端,闭着眼走入墙面。他们并肩穿过数千年飘落的尘埃,重新踏上了宽阔的务本坊西街。
      已是月影沉坠之时,城中万籁俱寂,听不到骑卒的马蹄声。两人沿街西行,经过三坊之地,便到了何怙所居的光德坊。
      何怙站在坊墙下,晃晃头,踢踢腿,随口问道:“丑时过半了,你不去找地方睡觉吗?”
      “现下旅店都关门了,我也无处可去。”
      “夜深人困,本该邀你回去歇息的,只是我家屋舍狭仄,再多一人难免局迫,你不如去那树边避避风,明早再投旅店罢!”
      “八郎不敢叨扰,就此告辞了。”李安朝将虎头面具还给何怙,躬身施礼,大步离开。
      “别走,没听出我在开玩笑吗?”何怙喊道。
      李安朝双眼黯淡,沉默地停住了脚步。
      何怙奔向坊墙,腾身而起,攀着几块砖石,稳稳地落在了墙头上:“跟我回家罢!”
      李安朝望着何怙,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过后,他也学何怙那样,轻轻一荡,站上了墙头。
      “你生闷气的样子,可真有趣。”何怙走在墙上,领着李安朝跳进了一条东西向的小巷。
      在小巷尽头南行百步,又是一条不太宽的东西巷子,两旁屋舍高低起伏,住着数十户人家。左手边,门前挂了桃符的那座院落,便是何怙眼下的住处。他打开双鱼小锁,钻进门缝,左右看了看。
      李安朝在他身后质疑道:“这就是你家啊,我看也不小嘛!”
      “我错了,刚才真是在开玩笑,你快进来罢!”何怙擎了一盏灯,向前走去。
      借着灯光,李安朝端量起院里的布局——院门对着南面无墙的正堂,两边各有一间门窗紧闭的厢房。李安朝随何怙绕过正堂,又看见了一道院门。
      何怙朝他“嘘”了一声,随后轻轻推门。
      “为何不让我说话,敢莫是这宅院来路不正,你做贼心虚了?”李安朝抱臂而问。
      何怙转过身,将瓷灯举到面前,五官扭曲在一起:“我又没长一副贼样,亏你想得出来!上个月起居郎裴道安辞官还乡,将这处宅院租与了我,又不是我强夺他的。刚刚那一声是怕你吵醒了‘花鹊’。”
      “原来你家养鸟了,可它为什么趴在地上,还长得这样大?”李安朝向何怙身后望去,只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什么鸟啊,那是狗!你眼睛没病罢?”
      李安朝装作没听见,扭过头不再看他。这一重院落,比前院更大一些,地上铺着石砖,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右手第一间的门口堆了几件竹箕。
      “哪里来的清香?”李安朝耸了耸鼻翼。
      “想是这些艾草的气味。”何怙指着地上的竹箕,“三月三就采回来了,前几日阴雨,晒不干,今早才摆在檐下。”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真相是左邻右舍过于热情,何怙被迫躲在家里,啃了好几天野菜。如果李安朝晚来一日,这些新艾也会被他吃光的。
      “原来是艾叶的香气,果然好闻。”李安朝没听出有什么不对。
      何怙领他走进北面的卧房,重重地关上房门。那条名为花鹊的小狗,从睡梦中惊醒,跑上台阶,用小爪子狠命地挠门。
      “你放它进来罢,外面冷得很!”李安朝站在门边,不忍心看花鹊受冻。
      “我知道,先坐下来歇歇,一会儿就让它进屋。”何怙拎出一张待客用的矮榻。
      “为何不让它现在进来?”
      “今晚要出门时,桌上的钱袋不见了,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得气喘吁吁,最后发现是它叼了钱袋,躲在墙洞里啃着玩。若非此事耽搁,又怎会遇到那个贪心的店家?”何怙放下瓷灯,一边絮絮地数落花鹊,一边拨动面前的炭火。
      “钱袋那么沉,花鹊能拖得动吗?”李安朝坐在他对面问道。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你救的那些人犯去哪儿了?”李安朝又问。
      “不告诉你。”
      “这两进院子真大啊!”李安朝换了个话题。
      “不对,你说错了,是三进。这里算作中院,北边还有后院,里面挖了池沼,堆了山石,东北角还建了座方亭。只可惜无人打理,早已荒败不堪了。”
      “你一个人住,不觉得冷清吗?”李安朝追问道。
      何怙没有回答,只是将花鹊从门外抱了进来。花鹊紧紧缩入何怙怀里,许久才肯现身。它通体黑亮,唯独胸口上长着一片飞鸟形状的白毛。
      李安朝想摸摸花鹊,刚伸出手,就见它龇牙咧嘴,喉咙里呼呼地响。
      “它有些怕生,过几天再摸罢!”何怙挠了挠花鹊的下巴。
      “好。”李安朝收回手,心有不甘。
      “八郎睡得惯硬床吗?”
      “有地方睡就行,我没那么多讲究。”
      “那你随我来罢。”何怙举着瓷灯,同他去了东跨院。
      东跨院与中院隔墙相接,看着还算宽敞,北边是一间客房,东南角搭了个遮雨的小棚子。
      何怙先一步走进客房,整理床铺:“刚搬进来的时候,前院生霉,中院漏水,我便睡在这里。被褥都是新换的,好歹歇宿一晚罢!”
      “就像到家了一样。”李安朝坐在床边傻笑。
      “那我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何怙走后,一股阴风吹灭瓷灯,摇得门窗吱嘎作响。李安朝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何怙留在房中的淡淡花香,愿意陪伴他度过今夜的尾声。
      何怙步入卧房,和衣而寐。在那场不属于他的旧梦里,浮起了古庙荒村、废沼空林,流过了一条永远清澈寒冷的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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