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盲妹》挖坑兽qaz

15、沈子琪·四

　　从程楠的小区出来，我意识到刚才应该把出租车留下的。这片别墅区建在半山腰上，离城较远，出租车鲜少光顾，只有一路公交。我呆呆地站在马路上，看着此地有钱的业主们开着大奔大牛三叉戟来来去去，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才等来了公交，等我倒了两次车回到家里，天已经快黑了。
　　我进屋时，客厅的方向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乱响。当我转进客厅，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地上是一个杯子四分五裂的尸体，子琪和妹妹正在一人拿一把扫帚“打扫战场”。子琪蹲着身子，眯着眼，只抓着一个扫把头子，沿着地砖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搜寻，而妹妹则是仰着头，半蹲着身子，像盲杖一样把扫把探出去，左右横扫着寻找碰到碎片的声音。透明的碎片对子琪的眼睛是个巨大的考验，而且有的碎片又轻又小，稍有不慎就会被弹出很远，只留下浑然不觉的两个视障少女，对着空气挥舞半天。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站在那里，看她们把“战场”越扫越宽。
　　“你们在干什么呢？”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听到我的声音，两个女孩齐刷刷站起来，低着头，满脸的不好意思。
　　“哥，对不起，本来是在练习倒水那步来着，但我不小心把杯子拿滑了。”子琪抢着说道。
　　“不，是我非要子琪一遍一遍陪我演习，她太累了，才会没拿稳的。”妹妹说道。
　　我看着两个女孩，她们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本来就不怎么亮的眼睛，现在更是深深埋在眼睑之中，满脸写满了疲惫。
　　她们……是从我走之后一直在家里兜圈子兜到这会吗？那可有将近四个小时了。
　　“算了，一个杯子而已。”我接过子琪的扫帚，宽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我也没想到程楠家住这么远，花的时间有点久了，谢谢你，子琪。”
　　子琪仿佛来了点精神，抬起银色的小眼睛，笑了笑，说道：“我倒没事。”
　　“其实说起来，你应该和你妈妈一起考核我们家的，结果你这个考官也太负责了，不仅把考题都漏了，还陪学生练答案。”我笑道。
　　“说什么呢。”子琪一把抓过一旁的妹妹，搂着她的肩膀笑道，“我和玲心才永远是一伙的。”
　　“谢谢你，子琪，你和哥哥真是我的天使。”妹妹也搂着子琪的脖子，闭上眼睛，蹭了蹭她的脸，把程楠的眼镜蹭得歪了，小黑眼珠就从里面蹦了出来，害羞地缩在内眼角。
　　“快八点了，子琪还是先回学校吧，要不熄灯查寝就不好了。”我一边说，一边把盲杖交还给她。
　　“那我就先走了。今晚可能是我在盲校住的最后一晚了吧。”子琪笑道。
　　“呜，子琪。”妹妹没有马上撒开她的脖子，扁着嘴说，“你说我明天真的没问题了吗？”
　　“放心吧，玲心，现在你的动作已经比我还熟练了，刚才明明是你在摆，杯子却是我碰倒的。”子琪笑道，“这说明你已经比有视力的我厉害了呀。”
　　“可是万一要出了岔子……”
　　“不是还有我吗？”我说。
　　妹妹略抬起头，眨眨眼睛，嘴角微微一撇。“我只要想起上次在机场的事，就觉得哥哥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
　　“就那一次失误，你还记着呢！”我假装生气道，“那你要这么说我不帮你了。”
　　“哥。”妹妹撒开子琪，向我张开双臂，我给了她一条胳膊让她靠着。“那也不行的，虽说你不靠谱，但要是没有你，我估计到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不还是吗。”我拍拍她的头。
　　子琪告辞离开，时间也不早了，我见妹妹已经很累，就让她洗漱收拾，上床休息了。我自己也收拾收拾，回到房间，玩了会手机，不自觉地就一头睡了过去。
　　我梦到一场学校的视力测验。排在我前面的正是程楠，一段时间不见，她的眼镜变得更厚了。医生让她取掉，她却惊恐万状地说：“医生，不能取！”医生坚持她必须取，她只得无奈地取下了眼镜，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只听她惊呼一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再看向她的眼睛，它们似睁非睁地半瞑着，聚在一起的黑眼仁露出了外侧一大片白色的领地。她眨了眨眼睛，用力睁开，两只小眼珠却拼命往上翻，往眼皮里面藏，就是不肯给她一点光亮。她睫毛拼命闪动，再次徒劳地睁大两只眼睛，黑瞳却如同断线风筝，摇曳着越飘越远。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好一只手划向身后的虚空，触了几下，确定是坚实的墙壁，才靠着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另一只手划拉向我的方向，叫我：“张玉涛！你在哪？我是程楠啊！”
　　我浑身一震，梦戛然而止。那双划向我的洁白手臂仿佛犹在眼前，我浑身冒汗，努力压抑住心中的阵阵悸动。
　　自从妹妹住进我家，她就常常是我梦境的主角，但这一次竟然换成了程楠，真奇怪。我揉揉眼睛，天亮还早，正常情况下我应该是翻个身继续睡，但隐隐有点想小解，我便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出去。门外黑漆漆的，我昏昏沉沉地按亮走廊灯。
　　“呀啊！”我猜可能整个单元楼都听到了我的惨叫声。
　　面前是个白衣服的女鬼，赤手赤脚，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我一打开灯，她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得倒跌回寝室里去。
　　“哥？”女鬼一开口却是熟悉的声音，她撩开头发，是那张熟悉的小脸，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倒下的方向，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怎么起来了？”
　　“妹妹，你干啥！大半夜的不睡觉，吓死我了！”我收住未定的惊魂，站起身来。
　　妹妹扁了扁嘴，张开双臂钻进我怀里，搂住我的腰。
　　“哥，我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厨房、饭厅、客厅、走廊、书房、爸爸的房间、哥哥的房间、我的房间。我想躺着也是躺着，不如起来再走两圈，免得记漏了什么东西。”
　　这女子已经完全中毒了，都是子琪干的好事。
　　“那也不开个灯，吓死我了。”
　　“对我来说亮一点也没什么区别啦。”妹妹说道，“我怕把你吵醒嘛。”
　　“然而现在你真的把我吵醒了。准确地说，是吓醒的。”我笑道。
　　“呜呜，对不起。”妹妹把头埋得更低，看不到她的眼睛了。
　　“没关系的。想不想吃点夜宵？”
　　“嗯。”
　　“那你坐在楼梯上，我去拿。”
　　安顿好妹妹，我先到卫生间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然后到客厅拿了薯片、酸奶，和她肩并肩坐在走廊的楼梯上吃起来。
　　“妹妹，我觉得你有点过于紧张了。”我说，“我们也不知道子琪的妈妈是个怎样的人，万一很好说话呢？而且就算她真的不准子琪寄宿，也顶多和现在一样罢了。”
　　“但我是真的想让子琪住过来。”妹妹认真地说，“做梦都想。”
　　“你之前和子琪当过室友吗？”我问道。
　　“嗯……没有。”妹妹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下，“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都是住在新民巷。”
　　新民巷的老宅，妈妈和妹妹搬家时我曾去过一次。那就是一个临街的小产权平房，不过二十来平方，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唯一的好处是离妹妹的学校特别近——只要过一个路口就到了。自从妹妹进了盲校，妈妈就掏出妹妹生父的离婚赔偿，陪她搬到那套简陋的自建房，实际上就是为了方便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妹妹读书。
　　“那你是怎么和子琪变得这样要好的？”
　　“哥哥你可能听妈妈说过，我搬家之前都是自己走路去学校的？”
　　我的心里突地一跳。我当然知道，这是妈妈和妹妹之间为数不多的几个美丽的小秘密之一，但现在还不是打破它的时候。
　　于是我佯装不知地问道：“你还能自己去学校？”
　　“是不是看不出来？”妹妹的眼睛得意地向上翻了翻，“我真的能自己去上学，虽然确实很难，但到底是被妈妈逼出来了。”
　　“有多难？”我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给你描述，大致上，我把到学校的路分成五段，新民巷里面是第一段，这一段我基本是沿着墙走，不会出错，走到巷口会遇到井盖爷爷。”
　　“井盖爷爷？”
　　“对，它对我来说很亲切，就像每天站在巷口等孙女放学的爷爷，所以我叫它井盖爷爷，这个城市有无数个井盖，但井盖爷爷敲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我一听就知道。”
　　“哦。”我能感受到，她因为看不见，对每个路标都很有感情。
　　“第三段是盲道，然后就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为什么，她跳过了第二段，“马路对我就像海一样宽，里面永远充满了汽车嗷嗷开过的声音，一开始我是挺害怕的，后面学会了听红绿灯的声音，才敢自己过马路。”
　　早在十年以前，城里的所有的人行红绿灯就换成了带有语音提示的版本，能帮到妹妹这样的盲人真是太好了。
　　“过了马路又是盲道，然后就到学校了，这都没什么好说的。”妹妹顿了顿，“最难的就是从井盖爷爷到盲道的这段路，我管它叫‘草地’。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草地’到底有多长，因为四周都是空的，什么参照物都没有，定向全凭运气，运气最好的时候只需要二十来步，但迷失方向是更经常的事，在‘草地’里面碰运气会遇到各种东西，有时候是一根电线杆，有时候是另一个井盖，有时候是停在‘草地’里面的电瓶车或者汽车，而运气最不好的时候，会遇到与家或者学校是反方向的盲道，等我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说不清离家多远了。”
　　我心里一疼，情不自禁地把妹妹的头搂到我的肩膀上，说：“那一定很辛苦吧。”
　　“对，找不到路确实非常害怕，还经常哭鼻子。但好在还能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不管离得多远，总会在几分钟之内赶到。”
　　确切地说，妈妈并不是“赶到”的，但她不让我告诉你。我心里想道。
　　“那子琪呢？”我问道。
　　“子琪就是我在‘草地’里面碰到的最好的礼物了。”妹妹笑了，“我还记得那天回家，‘草地’里面停的车特别多，就像迷魂阵，我绕不出去，不知道走了多久，脚都走疼了，还是一直碰不到井盖爷爷。正当我急得受不了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一个女孩。
　　“‘哎哟！对不起，我眼睛不太好！’她这样说道，我说没关系，我的眼睛也不太好。然后我感觉她的脸凑了过来，像是闻了闻我的味道，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必须这样才能看清我。
　　“‘这不是我们学校的校服吗，你是几班啊？’她问我，我说我是四班，她就非常高兴，拉我的手，说她也是四班，问我叫什么名字。
　　“哥哥你也许体会不到，其实盲孩子挺孤独的，朋友圈很小很小，而且互相认识非常困难。我们记不住彼此的长相，只能在纷繁嘈杂的声音中寻找熟人，虽然盲校也有很多联欢活动，但最终我也没有认全班里所有同学，很多人只是听到过一个名字，一句话都没说上过。所以我和子琪成为好朋友，一定就像咱俩成为一家人一样，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领着我，上学放学，食堂打饭都在一起，直到现在。妈妈一开始不同意，说这样不利于我独立，但子琪天天都坚持来，后来妈妈也就接受她了。还老是夸她长得比我白，长得比我高，哼哼。
　　“所以。”妹妹一边在手中的袋子里掏最后一点薯片的残渣，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边总结道，“子琪早就该和我成为一家人了。她虽然眼睛比我好，但我毕竟还有家人，而她是一个人在这边住校读书，要自己打水，自己洗衣服，确实很辛苦。过去我和妈妈条件太差，现在房子够住，钱也够花，让她寄宿，就当报答她这么多年照顾我吧。”
　　“我还以为你只是为了让她陪你上学……”我笑道。
　　妹妹的头突然离开了我的肩膀，我转头看着她，却发现她前所未见地一脸严肃。她竖着眉毛，眼珠半眯着不再转动，嘴角咬得紧紧的：“哥，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我离了你或者子琪就活不下去吧？我是真的把你们当成家人，才如此全心全意地依靠你们、相信你们。但我不愿意当任何人的累赘，如果是那样，那我就算靠爬的、靠闻的，也要自己到学校去。”
　　“对不起，妹妹，我没那种意思，就当我没说过。”我赶紧道歉道，“也谢谢你今天放过程楠。”
　　“那当然，那时子琪绷着，我再绷着，你怎么下台？我得给你面子呀，但在我这，我还没有准备原谅她呢。”妹妹鼓起腮帮子说道。
　　“你就原谅她吧，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人家今天把眼镜都借给你了，回去的路上还崴了脚。”
　　“那是两回事。”妹妹扑闪了几下眼睛，“今天的事我很感谢她，但是那天的事情我也确实还没放下，我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我会努力独立生活，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所以明天的战斗我很在乎，绝不能输。”
　　“明白了。”我自己站起身，又从地上拉起妹妹的手，“那我就陪你一起再走两遍吧。”
　　于是我陪着妹妹，再次从玄关开始，从欢迎、请进开始，把参观整个家的解说词演练了一遍。妹妹口齿流利，叮铃铃如同电台主播的声音十分好听，看起来已经相当熟练了。
　　为了以防万一，第二遍时，我假定了子琪妈妈在家里任何地方提出到某个房间看看的情形。我打乱了出发点，也打乱了看房间的顺序，这次妹妹介绍起来就稍有一点卡顿，而且不可避免地要伸出手去碰碰楼梯扶手、墙角或者房门门框等“路标”来确定方向，但总的来说还是能找对房间，也能找回节奏，到时帮她掩饰一下这些小动作就好了。
　　两遍练习终于结束，已经凌晨三点了，我陪妹妹坐到沙发上，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妹妹往后倒在沙发的靠枕上说：“第一遍还好，像第二遍那样打乱顺序，我和子琪都没练过，压力真的很大，我都做对了吗？”
　　“是的，你真的很了不起。”我由衷地说道，“从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出发，都能迅速找到方向。”
　　“那，哥哥你觉得我怎么样？”妹妹侧躺在妃座上，虚浮的目光不住从我眼前飘过。
　　“我要是子琪的妈妈，就完全看不出你是个全盲人。”
　　“嘿嘿……”妹妹欣慰地闭上眼睛，“那样的话……就……好……”
　　妹妹实在太累，思想包袱一放下，只用了不到十秒钟就睡着了。她侧躺时稍稍蜷着，小手轻轻握着拳头，微张着嘴巴，眼睛合着时看不出丝毫缺陷，熟睡的样子像极了天真的孩童，仿佛对外面的世界毫无心机，也忘记了世界带给她的所有特殊与苦难。
　　虽然妹妹的睡姿很可爱，但九月的天到了深夜已经有些秋凉，不盖被子躺在客厅会感冒的。我戳了戳她的脸，没有任何反应，她累了一天，现在完全睡死过去了。总不能把她抱回房间里去吧？望着她毫不设防的样子，我的脸隐隐发烫。
　　算了，反正家里就我俩，就让她睡这里吧。我从妹妹的房间抱来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唔……哥哥……咕哝咕哝……”她在梦话里叫着我。
　　“晚安，妹妹。”我笑了，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