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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万事成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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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日沉山,红霞千里。遮天蔽日的密林深处,枝叶缝隙中浮光掠影似的透过一点绯色,那颜色有如上好的胭脂,天然去雕饰,映在鸾音脸上,映在蔚风心上。
蔚风与她相对而立,静静望着,不忍错开目光,似要将她的每一分每一寸看个透彻,日后也不要忘记。
这些年过去,鸾音已不全然是当年水灵灵若晨露的女子。年岁渐长,她面颊之上也有了棱角分明的光阴轮廓,但还留有当年残影,双目是溪水一般清透见底,鼻梁挺直,红唇如醉,仍是他心里最美最美的模样。
“蔚风,你在想什么?”鸾音开口,语气仿佛有些天真。
“你希望蔚风此刻想什么,皇上?”蔚风立于树影之下,阴霾将五官遮去大半,看不清此刻表情。
“自然是想朕。”这回鸾音再开口,声音便气定神闲,“朕希望你的身与心都想着朕,无时无刻,每时每刻。”
隐隐的,她听到蔚风谑笑了一声,轻的像个错觉。
“皇上总是如此蛮不讲理,您有天下美人,千般风流,却要蔚风只心系您一人。”
“朕就是不讲理,那你答应吗?”
蔚风缓缓叹了口气,提步走到鸾音身前,一把抱了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肩窝,“答应,蔚风一直是这么做的。”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得拥抱对方了吧……
如果计划进行的顺利,他的卫兵此刻已经包围了整个围场。
蔚风想着,眼眶一点点泛起了湿,最后克制不住似的,成串的咸涩泪水顺着桃花眼一滴滴流下,打湿鸾音繁花似锦的衣裳。
鸾音发觉自己肩胛处一片濡湿,却只作不知,偏头在他银白似雪的发顶落下一吻,宠溺之至,虔诚之至。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她与这个男子的纠葛,今日便会有个了断。
“蔚风,其实我爱你。”鸾音轻轻道。
听到这句话,蔚风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震了一下。
鸾音从前说过很多甜言蜜语,嬉笑着说,打趣着说,一本正经说。但唯有这一句,纵使蔚风头都没抬,连她的表情都没瞧见,却笃定不已,深信不疑。而他猜了许久,恨了许久,终于得到了这个答案。
爱,多遥不可及的一个字。假使可以,他真希望时光静止,这期盼了半生的一刻,此时蔚风却盼着它永远不要到来。
然后是怀抱蓦地一空,蔚风抬头,发现鸾音已在不知不觉中闪身而退,站在一步之遥。
她的面色倏忽间很冷,双眼如千尺寒潭,黑漆漆映着眼前一方寂静天地。
蔚风心下一沉,直觉令他感到不妙。
“皇子封,国破家亡,卧薪尝胆,这些年来藏匿在朕的身边,不得不说,你的戏做的很好。只可惜,我们都想尽早结束这场游戏,所以,这场戏该落幕了。”鸾音一字一顿,每一句都清晰而残酷:“朕知道,你的人已包围了整个围场,不过很不幸,朕的人也包围了你的人。”
蔚风惊诧,有如晴天霹雳,沉冷滞涩的空气之中,他不可抑制颤抖起来,悲哀的,绝望的。良久,心却一分一分冷却下来,他凝视着鸾音,目光凄绝。
“哈哈哈哈……”猝不及防的,他痛苦地笑了起来。没曾想到,机关算尽,忍辱负重,到头来仍旧落了个一场空。
“呲——”
一支寒芒暴射的银钉穿透了蔚风胸口,一道殷红血水喷薄而出,如泪洒苍穹,顷刻染红干涸土地。
“你……”蔚风不可置信低头,看着胸前扎入两寸的银钉,再抬头定定凝望面前手持暗器的灵美女子,恍然大悟。
是了,这才是她,君临天下,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冷酷无情。
这才是真正的她!
“这一钉,是罚你假意欺瞒,满口谎言。”
“呲——”又是一钉,自鸾音指间飞掠而出,深深扎入蔚风腹部。他受不住,踉跄一步,但仍撑着不肯倒地,只单手捂了伤口大口喘息,双眸直视鸾音,目光沉痛而幽邃。
“这一钉,是罚你围场暗算,手段狠辣。”
而后她手腕轻抬,指端发力,细长银钉便如流光暴射,不偏不倚飞向蔚风膝下。
腿部袭来剧烈疼痛,蔚风闷哼一声,跪倒在地,血水慢慢晕开在土地之上。但他却仍强自望向鸾音,一眨不眨,一瞬不瞬。
“这一钉,是罚你偷我的心,不还回来。”
空气中漫开血的味道,鸾音缓步上前,轻轻揽起几欲倒地的蔚风,深深吻上他染血的唇。
朦胧之中,仿佛记忆又飘回几年前,飘回到那些风花雪月的往昔。
“你可知道,朕是从何时起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一吻罢了,她向他轻轻一笑。
蔚风痛到不能自抑,情绪却极为激动,断断续续道:“我……我怎么知道,狡……狡猾如你,蠢笨如我,只能甘为鱼肉,任你……任你伤杀。”言罢,他想挣脱开鸾音的怀抱,却被鸾音抱得越来越紧,无奈之下,只有崩溃般哈哈大笑,眼泪漫出眼角,伤口因剧烈抽搐而痛入骨髓,但他心里却道,此刻的他无论如何楚楚可怜,都不会博得鸾音丝毫同情。
他输了,输的惨不忍睹,一败涂地。
鸾音没有在意他近乎疯狂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其实你本可以赢,你的戏已演得很好,但机关算尽却算漏一点,令朕开始怀疑你的是你皇宴时射向刺客的那枚钢珠。从那之后,朕便开始查你,直到得知你的真实身份。皇子魏,其实你既聪明,又足够不择手段,本不会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不过很可惜,你始终看不破一个情字,若是当日你不射出那枚钢珠,也许朕如今已赴了黄泉,剩下苏太后与盈雪,于你,就极易对付。”
蔚风再也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鸾音的月白骑装。三处伤口遭牵动,身痛心亦痛,他笑得极其惨淡:“哈哈哈,想不到我……我……”
没错,他始终看不破一个情字,自小流离,决心要报父母之仇,那是为了亲人之情;与魏国臣民供谋大计,为掩护众人,不惜卖身宝华阁尝尽屈辱,那是为了友人之情;皇宴之时不计代价射出钢珠,保住鸾音性命,以致身份败露,那是为了爱人之情。
一生为情所困,最终走上不归之路,是该道一句自作孽不可活,还是该怨世道不公?到如今,父皇的仇怕是永远也报不了,魏国臣民也大多葬身狩猎场,鸾音的利剑正插在他的胸口,一切都落了空,什么也没剩下。
“音小姐……”蔚风笑累了,哭累了,眼皮越来越沉,只得瘫软在鸾音怀里,轻声唤着初识时唤她的名字。
……
…… ……
第一次见他。
“你叫蔚风?天啊,这世上竟生得如此美男子,音小姐我好生喜欢。喂,这花魁本小姐投了。”
“小姐莫说笑,蔚风可贵的很。”
“本小姐就是喜欢你,多少银子我都给。”
“我要你一颗真心,给的起吗?”
“自然给得起,我已捧到你面前,只怕你不肯收呢。”
……
…… ……
第二次见他。
“这曲忒凉薄了,听的人心里头难受。”
“这世间人有几个不凉薄?”
“死小子,你说谁凉薄?世上唯有你的音小姐最情真。”
……
浓情蜜语犹在耳畔,眼前却已然是另一番光景。不断伤害,不断欺骗,最终换回的只是满目萧条。
剧烈的疼痛与不断失血令蔚风眼前渐渐漆黑,最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目光定定,紧抓了鸾音的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颤声道:“音小姐,我们回不了头了……”
鸾音的泪水终于落下,但手下动作却是利落,她不知从何处取了一张宣纸,揉成一团,塞入蔚风发冠中,此刻的蔚风已昏昏沉沉睡了下去。
她看着他,睡着时的脸庞五官俊逸,精致美丽,即便是染了鲜血,也仍旧令人沉醉。
她与他,就这般始终纠缠在一起,始终不愿放开彼此。
深林中忽的起了一阵狂风,继而几道黑影闪现,四个身着黑衣短打之人从树木掩映处窜出,虽黑布蒙面,却可见各个目中寒光四射。
“狗皇帝,放了皇子殿下!”
鸾音笑了笑,很顺从地放开了紧抱住蔚风的手。然后只觉怀中一空,一阵黑风卷来,四个身影鬼魅般抢过了奄奄一息的蔚风,接着也不做停留,飞速向林外逃窜。
鸾音深吸一口气,思索片刻,没有去追。
幽静的密林中只有鸾音孤单的身影,无论外面围场中多少血腥厮杀,此刻,这里只有无尽的寂寞。
“其实我们都一样,看不破那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