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舍》之乎者

1、第一章

　　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后映出两抹清浅人影。

　　室内，斜靠在落地窗边的邵允辰朝门口抬头瞥了一眼，又将视线落回到窗外。
　　这回是半抬起右手，将卷起的袖子放下，左手捻着右袖口的扣子不急不缓地将其穿过扣眼，又试图抚平那几处细微的褶皱。
　　会议室内的长桌一端，魏凯还在不停絮叨着近期工作上的琐事。
　　邵允辰却表现出十足的漫不经心，直到听到门外的敲门声，才开口打断：“明早晨会再说吧...”算是给了句像样的反馈。

　　人事部经理万莉又轻声敲了下门，才带着身后的人走进会议室。
　　“邵总，魏经理，童小姐到了。”
　　魏凯连忙站起身，满脸堆起笑，隔着会议桌，与童悦握手，“你好，我是魏凯。”
　　邵允辰从窗边挪步走近，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强大气场，面上的笑容倒是和煦亲切。
　　他礼貌地向她伸出右手，“童小姐您好，我是邵允辰，幸会。”又略一抬手，示意童悦，“快请坐。”
　　童悦笑着与他回握。举止从容得体，冷静自持，不见丝毫紧张。
　　如果面试顺利，那位名叫魏凯的中年人，就是她未来的直接领导，现任铂泰精品酒店的房务部经理，主管前厅部与客房部。
　　而邵允辰，她却未曾在公司官网上查到过这个人的信息，仅是通过万莉对他的称呼上了解了个大概。
　　一个未知的名字，一个未知的角色。

　　万莉将门带上时，透过门缝向童悦做了个口型，“加油！”
　　在第一轮视频面试时，唯独童悦在一众面试者中，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单凭她超高的职业素养和专业能力，加以优越的外在条件和富有亲和力的性格特点，万莉可以认定，童悦一定会是铂泰前厅经理的最佳人选。

　　童悦冲万莉笑了一下，无声地回了句“谢谢”。随后，她将手中一直紧攥的文件夹放到了桌上，从中拿出一份简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纸张的边角，仿佛能消减一些内心的紧张感。
　　视线忽然扫到桌上放着的一小沓文件，隐约看得清最上面那一张就是自己的简历，只不过多出了好些彩色的标注和字迹。

　　递到童悦眼前的水杯令她猛地收回视线，抬起头迎向邵允辰的目光，童悦含笑道谢。
　　玻璃杯有些厚重，颇有质感。她双手握着抿了一小口，轻轻地放回原处。

　　“童小姐什么时候回到A市的？”邵允辰一边随口抛出一个问题，一边又倒了杯水放到魏凯面前，然后落座。
　　魏凯毫无反应，仍埋头粗略地扫着童悦简历上的内容。
　　童悦微笑着思考了一瞬，含糊其辞，“最近…”
　　今早四点四十到达A市国际机场，确实算是“最近”，也没有错。
　　“还算适应么？”
　　又是一个和“海龟”对话的标准问题。
　　“其实也还好…”她抬手将碎发别在耳后，笑过之后，抿紧了嘴巴，礼貌地摆出一副不愿再被对方打探个人生活的姿态。
　　许是也觉察出这几句简短对话所透露出的细微尴尬，邵允辰没再开口发问，只是抬手将那份写有标记的简历拿到自己面前，把玩起握在手里的钢笔。

　　会议室隔音太好，室内的突然安静让童悦莫名有些心慌，太阳穴又开始突跳着疼，到底是飞了近十二个小时的红眼航班。

　　幸好魏凯没让她等太久。他低咳一声，请示性地看向邵允辰，又转头对童悦说“我们开始吧…”
　　童悦微笑点头，做出“请”的手势。

　　都是些稀松平常的面试问题。
　　这是在回答完魏凯一连串的发问之后，童悦的内心感受。
　　面试问题完全没有针对性，根本原因就在于，面试官对她的简历并不熟悉。
　　与她预想的相差甚远，童悦心底不免冒出一阵失落情绪。

　　坐在一旁的邵允辰不动声色，任由魏凯来主持这场毫无观赏性可言的面试，时而用目光毫不避讳又不带任何侵犯性地描摹着对面的人。
　　童悦在等待着下一个问题时，余光突然扫到一道让她不是很自在的视线。略一沉吟，偏过头，径直望向邵允辰，脸上的笑意刻意收敛了几分。
　　没想到，对方的目光只与她相对一瞬，便悄然划过，神色仍是无比坦然。
　　他将视线落回到面前的简历上，适时打断魏凯，开口道：“童小姐，我只有两个问题。”
　　“请讲。”
　　“首先，我个人很欣赏童小姐，不论是学历背景还是海外工作经历。尤其是您在澳洲期间，长期就职于跨国酒店管理公司旗下的某五星级酒店，短短三年半内，连跳四级，从酒店前厅接待人员做到了前厅部经理。您的工作能力之强，自是不用多说。虽然这些都非常符合我们的招聘条件，可是，与其他面试者相比，您并没有在Boutique Hotel（精品酒店）工作的经验，由此我想知道，您对于Boutique Hotel做过多少了解，具体认知是怎样的？”

　　童悦的嘴角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弧度。
　　相较于魏凯的那些毫无难度的常识性问题，这类提问才是她一直所期待的，不枉费她所耗费的那些精力。
　　为了这场面试，童悦算是做足了功课。不仅一早就将网上关于这家酒店的信息收集并整理好，还对一些国内外知名的精品酒店做了深度了解。就连在回国的飞机上，她也在反复研究这些资料内容。

　　作为盛豪集团旗下的唯一一家高端精品酒店，铂泰现采取与莱瑧国际酒店管理集团合作的运营方式，即酒店处于被托管状态，由莱瑧国际全权管理，而盛豪集团仅是作为物业持有者，并不负责酒店运营。
　　酒店于2018年年中开始对外营业，在国内酒店市场中是极其独特的一个存在。且不论精品酒店的市场规模之小、经营之难，单从其入住率自开业以来从未跌下过86%来说，铂泰可谓是个传奇。
　　不论是否与同类型酒店相竞争，它都是当之无愧的钻石级酒店，放至国外亦是如此。

　　在快速整合好答案之后，童悦稳了稳心绪，缓声开口：“精品酒店与品牌酒店最根本的区别在于，精品酒店具备极强的新鲜感。”
　　“怎么讲？”邵允辰向前探了探身，双手叠放在桌上，扬眉问道。
　　童悦思维敏捷，逻辑清晰，她刻意放慢语速说道：“换句话说，品牌酒店最大的特点是标准化，服务标准化，配置标准化…酒店内各个部门人员犹如流水线上的工人，在一系列标准规范的约束下，完成工作，履行职责。”
　　她看向邵允辰，希望能从对方的表情中解读出他是否认同她的观点。可对方仍是低着头，专注地在简历上做着简单标注，瞧不出阴晴和满意与否。

　　童悦继续说：“这也是为什么现如今各大品牌酒店为了提高CSI (Customer Satisfaction Index)，只能极力去打造个性化服务，但这依旧发生在一定标准的约束下。然而由于激励与奖惩制度并未完善，为了保险起见，工作人员还是会选择按照标准，保守行事，不愿突破。”
　　邵允辰的眼中携着笑意，顺着话题，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既然这样，为什么品牌酒店还会广受欢迎？纵观全球酒店市场，精品酒店毕竟还是少数。”
　　这并非是他之前想问的第二个问题，童悦知道。
　　这让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表述的内容，在邵允辰看来，是片面的。
　　她对品牌酒店过于直白的批评，根本就是在作茧自缚。

　　藏于桌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起了拳。童悦开始重新整理自己的逻辑，避免前后自相矛盾。
　　这回，她的措辞更加严谨。
　　她先是以“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作为开头，肯定了品牌酒店在整个酒店产业中的主导地位。接着又补充说，在她看来，品牌酒店的服务，仅仅是做到“不出错”，就可以满足绝大多数住客的需求了。与之相对应的，精品酒店则更倾向于跳出思维定式，重新定义“优质服务”的概念。

　　随着她话音落地，邵允辰停了笔，不急不慢地拧上笔帽，礼貌地笑笑，“谢谢你，童小姐，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邵允辰对这个答案究竟是怎样的态度，童悦有些捉摸不透。心有不甘，她望向邵允辰，却在眼锋交错的一刹那，败下阵来。

　　就在这时，魏凯在一旁接过话，他问童悦对酒店或是他本人是否还有什么问题。
　　显然，就是想通过这个提问，探一探她的态度，再以此来结束整场面试。
　　童悦兴味索然，象征性地问了一个早有准备的问题。很凑巧，甚得魏凯欢心，他像上了发条一般，滔滔不绝。
　　他具体讲了些什么，又是否对题，童悦并没放在心上，只是会偶尔点头附和，倒也谈不上敷衍。

　　走出会议室时，童悦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刚好用时四十五分钟，不长不短的面试时间。
　　与两位面试官客气地道谢又道别后，她转身走进电梯，脸上的笑意随着闭合的电梯门逐渐消失。

　　在只有她一人的电梯里，童悦深深叹气，放松了紧绷许久的神经。

作者有话说

　　初次见面。
Hello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