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戏》眠眠夏子

5、咖啡店

　　江且笑说的那家咖啡店在楚海区兴港东路的一条不算太繁华的美食街里，店面装潢复古，门口放满了各式的植物，木制的招牌写着“Michi Cafe”。

　　店里客人不多，何复言进门首先听到的是一阵猫叫，然后他就看见左手边沙发上坐着一个淡金色头发的女人，穿着一件V领毛衣，两只橘色的大猫一左一右地依偎在她的大腿上，手里还抱着一只小猫挠个不停。
　　何复言略有迟疑地眯起眼确认。
　　只见那个女人把小猫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的眼睛，对小猫说了句话，两只手抓着小猫的两只前脚左右比划。接着她点了点头，在桌面的纸上写下了一句什么。

　　“猫说什么了？”何复言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哟，来啦。怎么认出我的？”江且笑听到来人的声音，抬起头打招呼。
　　“你染了头发又不是整了容。”何复言答，“全场能这么跟其他物种聊天的也只有你一个了。”
　　“哈，找灵感嘛。”江且笑回答，“小动物能感知到人类察觉不到的情感，你可以试试。”
　　说完，她把手里的小猫扔了过去。
　　“谢了，我下次再拍动物片。”何复言把猫扔回给江且笑。
　　小猫被这两个无良的人类扔来扔去，喵喵地表示抗议，后腿一蹬跳下了沙发，一溜烟儿跑回了咖啡店吧台的老窝。

　　“小哥，点单！”江且笑朝着吧台喊了一声，转回头跟何复言聊起他的近况，“何大导演还在为剧本发愁？”
　　“唉。”何复言有些丧气。
　　“实在找不到人就自己演呗，好歹是当年的戏剧社一哥。”
　　“大小姐，别取笑我了。”何复言消极地说，“我不行。”
　　“你都不行那谁行，一线大咖吗？”江且笑问，“说实话，你到底想找什么样儿的？”

　　何复言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闭上眼靠在了沙发的靠背上，没有说话。
　　他总不能说，“想找个两年前我在某个三流片场遇到的那个男孩那样的”吧。

　　“您好，”两人的对话被前来的店员暂时打断，“请问需要点什么？”
　　“给我一杯……”何复言半睁开眼，结果话说到一半，大脑突然宕机了。

　　店员小哥的语气中带着礼貌的微笑，声线却透着一股清冷。
　　何复言感觉自己某一处的神经被初春山间的清泉浇了一把似的，浇得骨头也一阵颤栗。这颤栗好像一把把他拉进时空的漩涡，分不清此刻是南方的艳阳，还是北方的寒季。
　　他慢慢张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向了面前的店员小哥。

　　面前的人皮肤白皙，黒眼深邃，眉毛依然浅淡而细长，栗色的头发比第一次见时剪短了一些，增添一丝清爽，脱了几分稚气。
　　何复言看着他出了神，半天没有反应。
　　而对方也在看到何复言的那一刻微微怔住了，脸上礼貌性的微笑消失不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嗨，嗨，两位帅哥，被点穴啦？”
　　看着他俩大眼对小眼的样子，旁边的江且笑满是疑惑，伸出手在他俩面前晃了晃。
　　“咳，”何复言恢复了一些神志，终于接上了下半句话，“一杯冰美式，谢谢。”
　　那位店员也回过神来，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回到了吧台。

　　何复言还有些发呆，江且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单手支着脸瞅着，准备看他的笑话。

　　“……干嘛？”何复言总算意识到这道不自在的目光，“看我干嘛？”
　　“看一个影视业民工终于迎来春天的样子。”江且笑调笑他。
　　“什么……”何复言掩饰似的摸了下鼻子，目光看向了吧台，尽量让声音保持淡定，“他就是你之前说的帅哥店员？”
　　“是啊。我早说过你会喜欢，还不信？你看，一见钟情了吧。”
　　“不是……”
　　何复言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和华辛重逢。
　　他和华辛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因为赏识他的演技，也对他这个人好奇，冲动之下留了联系方式。相识的开端足够称为美好，但它就像学生时代某家小卖店里尝过的不知名糖果，很甜，却吃过就忘了。往后几年人间的酸甜苦辣推着他向前走，他便跟着走，无暇再怀念那小小的一颗。

　　何复言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装订成册的打印资料，上面印着“《鬼面》剧本第3稿”。第一页摊在桌上，迟迟没有翻动第二页。
　　这大半个月他心力交瘁，今天出门前还在为了选角的事情愁眉不展。现实苦涩，他甚至想把过去的一些甜从回忆里抓出来，但又觉得幼稚、冲动、不成熟。所以他存了华辛的号码，却没有打过去。
　　却不曾想，此刻，这颗糖恰又落在了他的眼前。

　　看何复言沉默不语，江且笑也没再追问，拿起笔投入到她的音乐创作中。

　　过了一会儿，华辛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轻轻放在了何复言的面前。
　　何复言道一声谢，华辛便准备转身离开。
　　“那个，”何复言鼓起勇气叫住了他，“我们，是不是见过？”
　　江且笑停下笔，偷偷瞄了一眼。
　　华辛转过身看了看何复言，点头答了一声“嗯”。

　　“哐啷”一声，吧台传来铁杯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听到一声猫叫。
　　听见动静的华辛，立刻小跑着回到吧台。
　　何复言看着华辛跑走的背影，扫了一眼面前的剧本，也跟着去了吧台。

　　吧台的工作区里，华辛正在把被小猫打倒的杯子扶起来，清理完工作台，他从旁边抽出毛巾，把小猫抱起来擦拭。
　　何复言坐在吧台外的高脚椅上，看着他温柔擦拭小猫的样子，开口问道：“你在这儿工作？”
　　“嗯……”手里的小猫挣扎不停，华辛便拿着毛巾走出工作区，在何复言旁边坐下，把小猫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回答说，“打工。”
　　“你……”何复言想了想措辞，“没在当演员了？”
　　“没……”
　　听到这个回答，何复言黯然了一下，结果听到华辛又说，
　　“没有不当演员。”

　　方才低落的心情瞬间又高涨起来，何复言接着问：“那你怎么在咖啡店打工？”
　　“喜欢……”华辛停顿了一下，又接了一句，“没活，钱不够用。”
　　何复言无言，他当年就认可华辛的演技，但没想到两年过去，他的生存现状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改变。
　　实力、人脉、资本、运气，在这个圈子里起落沉浮，说不清的因素太多了。

　　“你……”
　　“你有没有……”
　　两个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停下。
　　这场面似曾相识。
　　何复言笑了一下，还是说：“你先说。”

　　“你……电话打不通。”华辛说。
　　“啊？”何复言疑惑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忙说，“我换号码了，抱歉。你给我打过？”
　　说完，他感觉心跳都有些加速。

　　“你的圆珠笔……还在我这里。”华辛回答。
　　何复言呆了一瞬，才想起来两年前公交车上匆匆一别的情景。
　　他摆摆手：“没事儿，一支笔而已。”
　　华辛便不再言语了，专心地擦拭起小猫。

　　沉默了一会儿，何复言开口试探地问：“你号码没换吧？”
　　“嗯……”华辛应着，把擦完小猫的毛巾放到一边，开始挠起小猫的脖子，小猫舒服地“喵”了一声。
　　何复言呼出一口气，拿起手机，调出今早刚刚存好的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华辛的口袋里响起一阵八音盒的声音，像一粒粒晶莹的水珠落在了地上。

　　“这是我新号码，你存这个吧。”何复言说。
　　华辛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亮着的一串号码，迟疑片刻，还是保存了下来。

　　“喵……”躺在华辛腿上的猫咪突然叫了一声，跳了下去，向着江且笑那个方向跑去。
　　何复言往猫咪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狡猾的女人竟然拿着一支逗猫棒朝这边晃着，见何复言看过来，握起拳头冲何复言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何复言扶了下额头，感到百口莫辩。

　　“你刚刚……”华辛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嗯？”何复言转回目光。
　　“你刚刚……要说什么？”
　　“啊，”何复言终于想起了正题，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气，换上严肃认真的姿态，对华辛说，“你有兴趣看看我的剧本么？”

　　华辛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
　　“青年电影艺术节的参赛剧本，悬疑题材。”何复言继续说，“叫做《鬼面》。主角是人格分裂犯罪者，我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当然，酬劳会尽量按照行业标准付给你的。虽然可能比不上你平时演的那些，但是至少……”
　　何复言觉得下面半句有点厚颜无耻，内心纠结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了下去：“至少比咖啡店打工给得多。”

　　华辛犹疑着，张了张口，好像没法做决定似的。
　　“你等我一下。”何复言见他没有回应，起身快速走回江且笑所在的咖啡桌旁，抓起桌上的打印资料，风一般地跑了回去。

　　“这是剧本。”何复言把那本资料递了过去。
　　“你的表演很打动我。虽然只见过一次，也足够震撼。你很会演戏，很有感染力。”何复言生怕自己的诚意无法传达给对方，搜肠刮肚地掏出一些真心的赞美之词，目光里都透着虔诚，“不着急给我答复，先看一看。可以吗，华辛？”
　　华辛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终于接过了剧本，微微点了点头。

　　何复言坐回咖啡桌旁的时候，江且笑正撸着猫看着他贼兮兮地笑着说：“除了对福利院的小朋友，还从没见过你讲话这么温柔。”
　　何复言吞了一口咖啡，翻出一本资料书强装镇定地看了起来。

　　那天他们在那家叫Michi的咖啡店坐到傍晚六点，离开时，何复言经过吧台，发现华辛正在读他的剧本。
　　他压抑心中的欢喜，跟华辛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见华辛对他点头示意，有点飘飘然的何大导演脱口而出：“我真心希望你来演。你是最佳人选！”
　　江且笑一脸嫌弃地把他拉了出去。
　　华辛看着那两人以有些滑稽的姿态出了店门，摸了摸手里的剧本，升腾起一丝无名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