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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想与幸福 ...

  •   木耳山上的青杠林在山顶倔强的生长着,尽管那里只有贫瘠的石窠和石头缝儿以及少量的甚至不能称为土的石头粉末,但它仍然站在那里,将它的根扎在石头窠和石缝里,几十年如一日。一根根坚硬如钢丝的树枝棘棘伸向天空,顽强地支撑着到春天到来□□发芽,夏天到来出穗开花,一片片硬朗的叶片抗争着外界对它的营养和水份的争夺,直到它的籽儿熟透,直到那些长得圆滚滚熟透的籽儿从枝头上跳落到地上,并顺着斜坡不停往下翻滚跳跃,直到奔出它的视线,消失在贫瘠的石窠边缘。那些逃出青杠林的籽儿们滚落到不同的地方,或生根发芽,或落进石窠石缝化成新的泥土,这都是它们各自的选择。
      青杠树叶在秋风慢慢变得枯黄,随风飘落化着新泥成为籽儿们的养料,希望用尽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成就孩子们的幸福。只是,这是籽儿们想要的幸福么?
      一
      没有梦想,何谈幸福。相反,一谈梦想,心碎一地,一谈梦想,幸福感跌落。文华的一生便是如此。
      上大学是文华这辈子最大的梦。这个梦想源自文华的中学老师潘复的教育。潘复老师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他有一种观点,“只有具有了足够多的知识才能让人生丰富,才能明白什么是幸福,所以人必须要学习要多读书,用知识浸泡自己。如果你没有感到幸福,但你有知识,也就有了追求幸福的底气。”大学毕业的潘复老师还认为,只有具有了足够多的有知识的人才,国家才有振兴的基础,所以国家必须要重视教育培训人才。这当然是对的,但在那段岁月里却是很危险的。但是大学毕业后,潘老师放弃了在永州城里上班的机会,主动争取分配到了永州地区柳河县大道区大道中学做了一名中学教师。潘老师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教育学生上,也得到了当时的校领导的支持。在他教了三年初中后,轮班做了文华班上的班主任。在他教学的班上,他提倡学生们尽可能地多读书,他把自己收集的书和学校仅有的藏书都翻将出来,让学生们传着看。这种传书在几十年后被称为“漂书”,这无疑是一个创举。
      文华是流传书籍传看的受益者,他花了很多空闲时间看书。
      因为他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儿,所以有更多的时间看书。不是他不想跟同龄的孩子玩儿,而是其他孩子不愿跟他玩儿。原因在于文华的老爹文正是旧社会资本家在柳河县餐馆里的跑堂,据说与资本家是远亲。到了新社会,文正被下放到了柳河县大道区新民公社拦水坝大队当了村民。文华的母亲何香是本村人,不过是本村甚至大道区的名人,她是本区最大的地主家的女儿。因为父亲和母亲在土改中成分都划很高,文华一家人被村民看不起。其实,到土改的时候文正和何香是什么都没有的,但是大家看“坏人”时,都是看他的历史,而不是看他的现在,更别说未来。所以,文华在村里也没有什么朋友,唯一一个跟他有些交情的是村里大队长余奢的小儿子余守年。余守年与文华是同班同学,但是他认为自己和老爹与文华和文华的老爹是不同阶级阵营的,所以,他跟文华的交情,只有在他做不起题的时候,他会挤到文华身边,不客气道:“文华,这题怎么弄?”或者更不客气地把题扔给文华,“姓文的,弄个答案出来!”余守年确实有自己的底气,他老爹余奢是拦水坝大队的大队长(村长),文华的老爹老妈是拦水坝大队村民们的批斗对象,文华更是斗争对象的儿子。在村里,余守年跟他老爹差不多,他老爹是村民的头,经常带着人批这个斗那个,而他就是跟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群的头儿,甚至大一点儿的孩子都跟着他跑。
      文华本是这群孩子的尾,但很多时候文华根本不会出现,虽然其他孩子对文华有意见,想着用大人们解决问题的办法,把文华弄上台去斗一斗。不过,余守年有些担心这样搞了之后,文华可能不会再帮他做作业。所以,余守年多少有些护着文华。怎么护着?那就是让跟着他的孩子,谁都不要去找文华玩儿,也不要去找文华的麻烦。文华处于在村里几乎无人来扰,除了余守年需要完成做不起作业的时候。
      这让文华有更多的时间读书,成为班上借书读书最多的孩子,自然得到了潘老师的喜欢。
      潘老师喜欢安静爱书的文华。时间久了,慢慢有了更深的了解,潘老师同情文华的遭遇,并以“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此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来鼓励他。潘老师告诉文华,无法避免的苦和难是一种磨练和财富,但是需要承受的人坚强地承受,通过不断地学习让你看清楚世间万象的本质,改变你的人生和未来,“最好能够去上大学!”
      文华当时并没有完全听弄潘老师的话,只是记住了他说的“最好能够去上大学!”
      初中三年,文才除了成绩好,比其他孩子多读了一些书外,“上大学”成为了他的梦想。
      然而,初三还没毕业,学校停办了,高中停办了,后来大学也停办了,原来的老师包括潘老师都下放劳动了。文才回到了拦水坝大队,开始参与劳动生产。
      村里也不平静,这里也有轰轰烈烈的运动,文才眼看着老爹老妈在全村人面前被拉上台,被人批斗,被人打脸。
      他很苦恼,常常躲到家背后的青杠林里,坐在青杠树底下,听着风吹过坚硬的青杠叶间,发出的沙沙沙的声音,让他的心里宁静下来。那片青杠林生长在木耳山顶贫瘠的石头缝间的泥土里,尽管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儿很小,泥土少得可怜,以至于在开荒时,人们都不愿跟这遍地的乱石较劲。也正是因为这个,这片青杠林扎根的地方才得以保存,成为木耳山上唯一未被开垦的土地,也使得青杠林以皇冠的姿态倔强地长在木耳山顶上,也成为了木耳山上唯一一户居民文家的孩子文华最喜欢去的地方。文华相信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他想着潘老师曾经教给他的道理,想着那些书教会他的道理和书里的主人公承受苦难的感受,以及他们面对苦难的态度,相信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然而,运动并没有如文华期待的那样很快过去,以至于劳动之余在那青杠林里躲避也不足以让他静下心来,他开始自言自语地反复念着潘老师教给他的道理。只是文华不知道,那位教会他人生道理、给予他人生指引的潘老师自己也没能够熬过那段苦难。
      几年辛苦且艰难的岁月,让文华上大学的梦碎了一地,只剩下了想。
      二
      文华的梦想,并不是空想,在那困难的岁月,他错过了两次上大学的机会。
      第一次是工农兵大学招生第一次招生,那年文华十八岁。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文华听说了他的同班同学,也就是拦水坝大队队长余奢的儿子余守年要去上工农兵大学的消息。文华心里很不是滋味,文华当然清楚上大学意味着什么?那是改变命运!他想起了潘老师当年对他说的话。但让文华最想不通的是,余守年的成绩很差,全班“赶鸭子”(走在最后)的水平,这样的人居然能上大学!天理何在?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小华,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改变不了,你也改变不了!”坐在门槛上正在用篾条扎着扫帚的文正,对正埋头整理楠竹枝的儿子说道。文华将整理好的楠竹枝递给父亲,他有些惆怅,分明自己才应该去上大学,为什么会是余守年?
      但父亲文正跟儿子想法不一样,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太能干,担心儿子能力超出一般人,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在文正的记忆里,当初比他能干的人,那些有钱的、有地位的人,后来的下场都很悲惨,甚至有些人丢了性命。上学的时候,文正发现儿子文华并不是村里最能干最出色的孩子,也没有朋友,除了被认为是只会读书的傻子之外,没有什么出众的举动,文正放心了。不过,近几年儿子通过劳动,身体长结实了,高高大大,一表人才,他开始担心了。特别是当他发现文华在偷偷看书,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跟妻子商量,找机会把儿子的书拿来当柴火烧了,以绝后患!结果才烧了一本,便被文华发现,在家里如疯子一般,抱着他的书如小孩子抱着摔坏了的玩具一样大哭了一场,而且发誓谁要是再敢碰他的书,他就跟谁拼命,“反正活着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可把文正和老婆吓得不轻,不敢再逼文华,也不敢再碰文华的书。事后,文正小心翼翼地找文华说了书的问题,文华答应,会把书藏好,不会在人前看书。文正清楚儿子没有放弃读书,甚至在梦想着去上大学。
      这一次,不一样了。文正明显感到坐在跟前的儿子就是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火药桶,如果他去找余奢闹,不知道会弄出什么样的后果。文正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无可奈何的话,希望能让儿子认清楚,这都是命。这是农村最朴素最有用的哲学,一切都是命,信命内心能够得到一丝安慰和安宁,不信命内心郁闷,并没有什么卵用,努力抗争碰得头破血流,仍是没有什么卵用,即便是拼尽了自己的性命,结果仍然没有什么卵用。
      文华抬起低埋着的坚毅的脸,默默地看着远远的天边,似乎在认命,又似乎在抗争。此刻西边的天空正如文华的心境一般,西山顶上的太阳被大块大块的乌云围堵着,有时会挣扎着露出半个脸,有时只留下几缕强光和烧上金边的云缝,太阳仿佛被黑云推押驱赶着往西山凹里走。
      终于,太阳在落下去的前一刻,几道刺眼的光斜斜地返照在木耳山顶的青杠林上,为枯干的青杠林涂摸完最后一缕金色后,就被黑云摁下了西山,留下一大片墨黑色的云连着乌黑的山,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山。此时的青杠林里应该有着铁骨般峥峥的树枝,还有碧绿硬朗的叶片以及挂着穗子样的花。
      文正放下手中的篾条,低着头吧嗒吧嗒了两口土烟,一股股灰白色的浓烟从他黄得发黑的板牙中冒出来。又抬起满是皱纹脸,凝重地看着儿子,浓黑的双眉间因长年紧锁形成深刻的“川”字,木纳的眼神隐藏在细眯的眼眶中,牵扯着眼角形成一道道通往两鬓的扇形深沟似的褶皱。五十岁的他看上去比六十多岁的人还要老一些。粗糙而干枯的右手上皮肤发黑,盘着一些弯曲的青色的血管,拇指与食指和中指间捏着黑色的木头锡皮土烟杆,胳膊肘支在卷曲的右腿膝盖上,仿佛那支手不足以支撑起烟杆。
      坐在他对面文华,是文正唯一的儿子,穿着有些短小得不合身但却干净得有些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双眼看着远方西方的天空,一脸的愤怒和不甘。“可是,爸,我不甘心!”文华咬着牙道,“我是农民的儿子,他余守年也是农民的儿子!他的成绩跟我比差了太多!凭什么他就可以去上大学,而我不能?”
      “凭什么?凭什么!就凭他老子是当官儿的!”文正深吸了一口旱烟,咬着烟杆道,烟雾从他黄黑的牙齿缝里喷涌出来。“你老子成分不好!什么都不是,只是资本家的走狗。”文正又低下了头,仿佛被批斗时的样子,垂眉搭脸,神情落寞。
      文华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面前苍老的父亲,不知道如何说下去才能算得上不苛求、不伤害无能为力的父亲。
      以前,他见到过父亲被人拉到村里最大的院子里的台子上批斗和挨打。虽然村里都是熟人,大家不会把他老爹往死里打,但当着全村人的面,当着所有同村的老少爷们儿的面,特别是当着儿子文华和跟他一起玩的小伙伴儿的面,被人逼着低着头弯着腰批评和扇脸。这种屈辱不仅文正有,文华也有,挨打的人可是他的老爹。文华很难过,难过得甚至有些恨自己和恨自己的父母,他时常躲在家后面山岗上的青杠林里伤心难过,恨自己为什么是文正的儿子,为什么自己的老爹要成为资本家的走狗?为什么自己没有如余守年那样有一个能干成分又好的父亲?
      文华长大上学后,他渐渐理解老爹老妈的苦,他对老爹老妈的报怨也慢慢变淡,变成了想办法安慰和维护自己的老爹老妈。他认识到,如果自己这个儿子都不维护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维护他们那仅有的一点点儿生存的信心和念头。
      看着面前干瘦佝偻苍老的父亲,文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想想自己,再对比了一下同班同学余守年,文华鼻子有些发酸。气愤地扔掉手中的竹枝,站起身出了家的简陋的院子,去了家背后坡顶上的那片青杠林。那是他懂事后经常去的地方,春天那里可以闻道青杠叶初开的清香,夏天那里有没完没了的蝉鸣,秋天那里有成熟饱满又苦涩的青杠籽儿,冬天那里有枯黄而又倔强刺手的落叶,踩上去沙沙的响,让他的心安静,能够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思考问题。文华记得从他懂事以来,这片青杠林被砍光过几次,用来炼钢炼铁或是做柴烧,但是没过多久,青杠又顽强地生长起来了,又经历过几次大旱,但仍顽强地长在之贫瘠的坡顶上。
      坐在青杠树下,文华一直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没有天理了?难道天理就是老爹文正说的,余守年有一个当官儿的老爹,而自己只是因为有一个解放前在资本家的餐馆里帮过工,被批成“资本家的走狗”的老爹?
      三
      余守年去上大学前,还专程来文家找文华,并在文家吃了一顿饭。
      在饭桌上,余守年很自豪地宣布,自己要去上大学了,过两天就走,以后就脱离农村,不再回来了。文正夫妻除了小心地不停恭喜余守年外,便是当着余守年的面儿数落儿子文华。
      “小年少爷,我家小华有你一半儿好,我们就知足了!”
      “你以后还要多多帮助我家小华呀!你们还是同学嘛!”
      ……
      “你家俩爷子都是能干的人呀!”
      整整一顿饭中,余守年的脸上随时都布满了得意的笑容。他本不英俊的脸在文华的眼中显得十分的丑陋,如同山坡岗子上那酱紫色大叶子中盛开着的红得发紫的臭牡丹,看上去难看,摸上去棘手,老远就能闻到它散播到周边空气中的闷人臭气,但它偏偏就艳丽地在那里盛放着。
      整顿饭,老爹文正不停地夸着余守年,不停地贬低着自己的儿子,并不隐藏他对余家的恐惧。
      前些年,文正吃过余守年老爹余奢的苦头。那个有超级贫农身份的余奢,是全村第一个斗倒地主的人,更是第一个把文正作为资本家走狗拉来站台批斗的人。仿佛余奢浑身都是胆儿,这世上没有他不敢斗的,他带着村民第一个冲进村外的观音庙,砸坏了石像,还砸坏了村里唯一一座祠堂、一座土地庙、一座旧牌坊……
      经过了一连串的斗争,余奢成了当了村长,全村人都有些怕他。文正更别怕,怕得要死,每次经过余家门前的路,他都会绕着走小路或是土边田埂。他不愿意去碰见那个他惹不起的人,哪怕是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也不愿意。
      文华一直埋着着头吃饭,连菜也没夹。这顿饭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没味儿的饭,大半碗干包谷果粒和着几粒大米做成的饭,在他的嘴里仿佛满嘴的泥沙,费力嚼了半天也难以下咽。
      余守年走后,文华冲着老爹文正发了一通火,指责他的懦弱和没用。
      文正一句话也没说,就如余奢和一帮小兔崽子批斗他时一样。只是此时的他,驼着的背比以往更弯了一些,好似一下子又老了几岁。文华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想他好么?他希望他好,但是他真不想儿子去上大学。
      几天过后的下午,文正突然找到儿子文华说:“小华,你还是去当兵吧!我去求了余大队长,他答应为你争取机会当兵的机会。”
      几天都没有跟老爹说一句话的文华愣住了:老爹居然放下那么大的仇恨,忍住那样大的恐惧去求大队长余奢!文华眼里噙着泪水,咬着牙,狠命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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