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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初心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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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双规’,是纪检委对有经济问题的政府官员的一种特殊调查方式。”云水继续幽幽地说着,波澜不惊的声音让罗拉有些不寒而栗,“我得到妈妈的消息时她已经被批准逮捕,后来听别人说,她一去就什么都招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你知道的,我妈妈是孤儿,没有任何亲戚,爸爸——”云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怎么用词,“我爸爸跟你们搬到了这个小镇,况且一早就与妈妈签订了协议,我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每个月需要支付的赡养费而已,再没有别的关系。”
“别这样想,他毕竟还是你的爸爸。”罗拉忍不住开口,却很清楚自己的安慰苍白无力。
云水对着空气轻笑了一声,无限凄凉:“总之我听到妈妈被逮捕的消息是在中午,我亲自去妈妈的单位问来的。当时我心里很乱,想回家躺一下,但想到下午的数学考试,最后还是决定去学校。”
沉默了一会,云水接着说:“下午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家里全是陌生人,他们告诉我这个家已经不属于我了,房子和大部分东西要抵充妈妈的受贿金额。然后一个女警走过来告诉我,妈妈申请入狱前回家拿一些衣物,她负责陪同。等她听到一声巨响冲进卧室的时候,妈妈已经撞墙自杀了,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抢救无效身亡。”
罗拉闻言大骇,一颗心如同鹿撞,在暗夜中砰砰作响。
“当时我脑袋有点发蒙,直直地走进卧室,看到墙边还没来得及清洗的大片暗褐色血迹,再抬头把那些紧张地注视着我的陌生眼睛一一看过去,然后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妈妈真的不在了。”云水说到这里,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是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无论从今以后我在什么地方,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不可能再见她一面了。”
罗拉心中喟叹一声,默默地伸出右臂,搂过云水。云水静了片刻,突然爆发似地大哭起来:“你知道吗,我特别后悔,我后悔那天为什么要去学校。如果事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别说是数学考试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会在家里等着见妈妈最后一面。”
“妈妈其实不是坏人。”云水泣不成声,“她只是太好强。跟爸爸离婚后她发誓说一定要让我过上最好的日子,不让别人说我没有爸爸,看不起我。那些人都把小孩送到国外读书,她也想送我去,她不想落在别人后边……是我害了她。”
是不是天底下的所有小孩都曾经这样敏感又多疑呢,当爸爸妈妈发生任何意外的时候,总把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罗拉想起自己父亲的去世,她心中那个痛不可当的秘密,不由得一阵黯然。
从来都是自己哭着寻求别人安慰的罗拉,在这一刻轻轻拍打着云水的背,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大人。原来安慰一个人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心里纵然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除了沉默地陪在她身边,好像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
云水滚烫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打湿了罗拉的肩膀。自从妈妈去世后,根本找不到人倾诉的她大概还是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哭出来吧。罗拉有些明白了她来之后的淡漠和平静,真正的悲痛不是摆在脸上给别人看的,因为伤口太深,稍微一触碰都能夺人性命。
等云水的抽噎声慢慢平息下去之后,罗拉轻轻地说:“睡吧。”也不知道云水听到了没有。
罗拉却几乎一夜都没能合上眼。本来她就觉得继父这几日的态度有些奇怪,再加上云水这一番话,罗拉心里的疑团更大了。为什么偏偏就是继父带着全家搬到这个小镇后,事情就一股脑地爆发了?难道继父事先就知道些什么?
正困惑着,下午在酒吧里见到的情景却不期而至地涌进脑海里,罗拉甩甩脑袋,想翻个身,又怕惊动了鼻息声渐浓的云水,于是只好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敢动。
第二天一早,罗拉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揉着酸痛的肩膀,照例到门口去等唐卡。
“一起走吧!”云水走出院门,见到罗拉,招呼了一声。
罗拉有些受宠若惊,但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跟唐卡约好的。”
“经常载你去学校那个短发女孩儿叫唐卡啊?”见罗拉点头,云水歪着脑袋想了想,“她看上去挺帅气的。”
帅气不是用来形容男孩子的词吗?罗拉心里嘀咕着,不过见平日倨傲的云水今天破天荒跟她搭讪,还夸她朋友,不由得兴奋地猛点头:“对啊对啊,她笑起来的样子才好看呢。”
云水笑笑:“那我先走了。”
罗拉望穿秋水地等啊等,唐卡却失约了,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时,上课铃刚好响起来。经过车棚的时候罗拉特意看了一眼,唐卡那漂亮的单车没在里边。
下了早自习,付义勇晃到罗拉座位旁:“唐卡今天没跟你一起来?”
罗拉发现他讲话时眼神总是漂浮在自己头顶,不敢有目光接触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好笑:“对啊,以前她就算不上课都要送我来学校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奇怪。那我去找找她。”付义勇说着就要往教室外走。
“嗳!”罗拉唤住他,“你又逃课?”
付义勇无所谓地耸耸肩,走了出去。
直到第二堂课下课时付义勇才再次出现在罗拉面前:“你要不要跟我去唐卡那里,她说自己快要死了。”
罗拉顿时魂飞魄散:“发发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付义勇一脸的焦急,“她……咳,你跟我去看看吧。”
罗拉急忙收拾了书包要走,却又觉得不妥,于是先到办公室跟班主任请假说头疼。还好罗拉素日表现良好,班主任没怎么怀疑也就放行了。
付义勇带着罗拉来到唐卡家。这是罗拉第一次到唐卡家里,平时总在外边玩,唐卡很少说到家里的事,罗拉也没问过。
唐卡家乱七八糟的样子吓了罗拉一大跳。见罗拉一副愣愣的样子,付义勇悄声对她说:“唐卡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她一直跟她爸一起生活。”
罗拉环视着这个杂乱的屋子,果然是很久没有女主人打扫的样子。然后她看见了门背后挂着的一套警服:“她爸是警察?”
付义勇点点头,带着罗拉走进唐卡的房间,只见唐卡一脸痛苦地窝在床上。
“你怎么了?”罗拉急忙走过去,坐在床边。
“肚子疼。”唐卡的声音像是蚊子哼哼,“疼得要死了。”
“那咱们去医院吧。”罗拉想要去扶唐卡,却被她拒绝了。
“不要!”平日里的唐卡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罗拉也习惯了有什么事都去找她,好像只要把事情交给她就能摆平。今天唐卡却使起小性子来,撅嘴皱眉的样子让罗拉有些忍俊不禁。
“那我帮你揉揉。”罗拉伸出手掀开被子一角,却愣住了。唐卡面色一红,推开罗拉的手,将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上。
罗拉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一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心下一阵释然,扭头对付义勇说:“你先去客厅待会儿吧,顺便把门带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付义勇乖乖地出了房间之后,罗拉想起什么似的,打开书包,还好,昨天刚刚给过云水,今天妈妈又为自己补上了。这一刻罗拉突然有点感动,妈妈真贴心,都没见她动过自己的书包,却时时刻刻关心着自己。
罗拉把一小包卫生棉递给唐卡:“喏。”
唐卡看了一眼,目光像被烫了一下,赶紧移开,脸更红了:“什么啊!”
“哟,你还会不好意思呀?”罗拉有心打趣唐卡,掀开了她的被子,“是不是不知道怎么用啊?来,我教你。”
唐卡尴尬地要扯回被子,罗拉却不依不饶地要钻进去脱掉唐卡的裤子,两人玩笑似地打闹着,突然唐卡脸色一变:“哎哟,好疼!”
罗拉忙把手捂在唐卡的肚子上,冰凉冰凉的,于是赶紧到客厅给她倒来一杯热水。
“没事吧?”付义勇看罗拉出来,忙迎上去。
罗拉嫌他碍事,反而直接将呆头呆脑的他推到了唐卡家门外:“一点事都没有,你先走吧,交给我好了。”
喝下半杯热水后,唐卡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罗拉拆开卫生棉的包装:“来我帮你换上吧,以后习惯了就好。”
唐卡接过卫生棉:“我自己来好了,你转过身去,不要偷看啊!”
大家不都是女生吗,还讲究这个。罗拉吐了吐舌头,依然听话地背过身去。
“好了没啊?”身后悉悉索索一半天,唐卡却没答腔,罗拉悄悄回过头,见她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莞尔,索性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帮唐卡弄起来。
“你还真是笨啊,这种东西难道不都是无师自通的吗?”罗拉其实也刚从妈妈那学会不久,不过比起唐卡来好多了。她垂下目光尽量避免着往别的地方看,轻轻往唐卡的小内裤上贴好两片护翼,手背却无意碰到了唐卡的大腿内侧。
罗拉的脸飞快地滚烫起来,连忙找话题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哟,小腿儿还挺白。”
唐卡穿好裤子迅速溜回被子里,再次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个脑袋在外面。
“我帮你把床单换了吧。”说实话,从小娇生惯养的罗拉还真没换过床单,不过她面对此刻看上去极其虚弱的唐卡,觉得自己有必要这么做。
唐卡摇摇头:“待会我自己来。”
罗拉想了想:“那我出去帮你买点吃的吧?”
唐卡拍拍身旁干净的地方:“你陪我躺会儿就行。”
罗拉依言乖乖地躺到了唐卡身旁,自从两人认识之后,她就习惯了这样,唐卡说什么,就是什么。罗拉说过了,她信她。
唐卡侧过脸看罗拉:“你的眼圈怎么那么黑?”
“昨晚跟云水聊天睡晚了。”罗拉把手伸进被子里,捂在唐卡的肚子上,这次她没有再拒绝。
唐卡不再说话,罗拉静静地躺着,听着窗外树上鸟的叫声,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罗拉。”唐卡突然唤她的名字,“我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罗拉转过头,看见唐卡脸上居然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哀伤,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面对这件事时,心中那种觉得自己好像快死了一样的恐惧。于是她安抚地拍拍唐卡的脸:“没关系啦,女孩子都这样的,慢慢就没事了。”
唐卡轻轻地说:“不是啊,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我跟付义勇他们一起踢球一起打架,互相换着衣服穿,我觉得我跟他们没什么区别啊,可是为什么……”
罗拉沉默了。
很多年后,当罗拉屡屡被痛经困扰的时候,她都会想起唐卡说这些话时的情景。日复一日地成长中,她深刻地体会到了上天造物的不公平。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女人会因为生理的原因而流血,虚弱,脾气暴躁,精神疲惫,做任何事都无法全力以赴,甚至会因为那种无力感而悲观绝望。每当这时候她就会羡慕男人,羡慕他们不用反复地遭遇这种如同一个诅咒的厄运。
她很想告诉唐卡,现在的自己终于能够体会她当时的感受,那种一生下来就注定和男人区别开的不公平的感受。
可是唐卡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