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云过江南03 ...

  •   惊异于她言语的犀利,但更讶异于这句简单的话如用于处理时局不亚于快刀斩乱麻一般的分明,云胤心里不由得再度滋生出对她身后家世的好奇。不,这感觉不同以往,开始如虫蚁一般啮咬着他的神经。她对时局政事的关注显然远远超出了她的身份,年纪以及女子的地位。这一次,他一定要问清楚。

      “这些恐怕不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所应该议论的。”他的表情却淡漠疏离,巧妙地隐藏了心中如潮水般涌升起的好奇。然而话语却骤然冷了下来,如同日头渐落水天一线,跳跃之间已带走了适才的温度。

      果不出所料,她面上有怒色浮起,两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呼吸亦开始起伏不定。

      “片刻前我还以为你有所不同,想不到也是这般世俗所云的荒谬之辞。”

      她的反驳直白锋利,可他静静听了,丝毫不以为意,却对了她薄冰的眼眸挑挑眉:“如此说来,胤的世俗之见亦是天下人所想了?沈娘子谬赞了。”他顿了顿,一幅讨教的姿态:“可这荒谬之处,还须向沈娘子讨教了。”

      他故作谦和的态度,狭长的凤目闪过的促狭一笑,更兼挑衅一般直视自己的目光,让她胸中怒火更炽。

      然而她的声音清凌如冰:“不敢。请问云公子,世间何者最大?”

      云胤亦不拘谨,即刻便以太学生陈东伏阙上书之辞作答:“自然是忠义最大。”

      她眼中有赞许的颜色倏忽而过,然而话语一如溪流畅快,毫无凝滞之处:“云公子既深知忠义犹胜天子之理,自然更胜旧法俗礼。倘若市井、妇孺皆怀忠义,心系国家存亡,乱世之秋,岂可因这些迂腐教义而塞天下之言路?”

      云胤望着她认真的模样,方才略微松散的几缕鬓发因着带了怒气的慷慨陈词轻轻颤动着。在他的眼底,此刻她的光华甚至胜出天际的晚霞。忽然他开始拊掌,这一次,凤目中的笑意全然是心悦诚服的。

      她见他转变至此,有着片刻的不解。然而一瞬间,她意识到适才的话竟然是他存心试探,不由得满脸羞红,恨恨地把脸别到一边,不再看他。

      这两人适才还有说有笑,顷刻间又开始剑拔弩张,汨罗望着眼前此刻又默不作声的二人,早已是目瞪口呆,良久才说出一句:“啧啧,这说变脸就变脸。若见姑娘和公子这般说处,日后不必再瞧戏了。”

      沈倾然闻言一张俏脸已是红到耳根,只瞪了她一眼。而云胤嘴上不言语,心下更觉好笑,心说你自己方才还不是说风便是雨,此刻又说起别人了。

      却不意身后有人爽朗一笑,那撑船老者一壁撑船,一壁感慨道:“这位姑娘所言,虽然老朽听得不甚懂,但有一句,老朽且听明了。如今金狗搅得天下大乱,老朽这两年也见了许多从北方来的逃难的,流亡的,果真苦。这位姑娘所说男女老少都要有忠义之心,将来才能众人齐心,抵抗金狗破我家园。说得有理哟。”

      云胤正色对那老者颔首:“老人家说得极是。是胤的不是,沈娘子勿要见怪。”

      一言一谢间,沈倾然眉目间已是缓和许多,但面上红霞却难以一时退尽,索性别过头去不看他。云胤不欲再令她窘迫,只佯作不知,感叹一番:“此番胤受教了。今从女公子一番侃侃而谈来看,令尊果真乃奇人。若是这番心血加于女公子的兄弟之上,恐怕是要直追东坡居士了。”

      可沈倾然却摇了摇头,额边发簪在这斜阳中流动着奇异的光芒,声音极轻但云胤字字听得真切:“我爹爹只我一个女儿。”

      他愕然。可惜如此一位高士。

      但她清亮如水的眼眸丝毫没有遗漏他面上流露的遗憾,只微微一笑:“可容我猜猜公子此刻心中所想?”

      云胤闻言并未言语,但眼光存了探寻。

      “年过三十而无子,公子是在为家父惋惜吧。”她眉目瞧不出嗔喜,一语中的,却如同身处波心,反而更显平静。他只字未答,但面上分明是默许了她的答案。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她轻轻吟唱一首江城子,残阳映带如血,亦染了几分凄凉。

      这首词云胤在父亲遗留的东坡词作中见过。朝廷屡次下诏,禁传元佑党人之作。父亲在外虽然不动声色,但默默将苏子瞻的文章,词作成册,深藏家中。而父亲过世后,母亲在家中经常翻看的便是这一首。据说是苏之瞻怀念亡妻之作。

      这词太过苍凉,并不适合她。恐怕她此刻唱出亦是常听她父亲的影响。原来如此……夫妇鰜鲽情深,国朝自然不乏。然而如雁禽般择一而配,甚至到不在意子嗣的程度,恐怕是作此词的苏子瞻也望尘莫及了。念及此层,云胤不由得对她父亲顿生了几分钦佩。

      她解读着他的神情,面上满意一笑。看来他果然懂得的。她一手拂了拂江风吹乱的鬓发,似不意间低低唤了声:“凤天君……”

      她在叫他名字的时候有短暂的停顿,似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问道:“令高堂又在何处?”

      听她唤自己的表字,云胤心中蓦然一动。是代表她已将自己援为知己了吗?但她话中所问之事却令云胤神情一滞。他深吸一口气,淡淡说出:“家父家母业已辞世。”

      她贝齿不觉咬住红唇,意识到问得唐突,有些懊恼,一时间垂头不语。

      他离了船首,在她对面坐了定,望向江水粼粼,如同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先祖原本以领兵追随太祖起事,家父却是进士出身。可惜奸人弄权,蒙蔽圣听,以致今日倾国之祸,如此家父未亲见君父蒙耻,也算一件庆幸事。”

      她点点头:“此话不假。若非蔡京童贯等无知无耻之辈横行宰执,枢密高位(注1),岂会先有马植阴结金贼,又有放任那郭药师(注2)阵前投敌的祸事?辽遭灭国,唇亡齿寒,金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国朝步军纵然不敌铁骑,但并非全然无险可守,燕云虽得而复失,却有真定,中山,太原三府固守城池。金贼避开此三处孤军深入,乃是犯了兵家大忌的,若能在其深入渡河之际,出其不意断其后路,腹背夹击,何以祸国至此?童贯这个头只怕杀得太迟了。”

      一字一句狠戾,杀头之辞自她口中轻柔送出,竟有种动人心魄的诡异,更在云胤心底激起惊涛骇浪。寥寥数字,对战局的分析却是精辟入里,深得兵家精髓。莫说一介弱质女流,纵然是朝廷西军战将,又有几人有过这般气魄与见地?

      不对,这自然不是她所能想到的。所谓运筹帷幄,不过如此。她小小年纪,岂能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自然是她父亲耳渎目染。

      可莫非她父亲真有诸葛孔明经天纬地之能?

      云胤此刻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亲眼见见这位沈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这般高瞻远瞩的战略暗和李相公之策,不用则已,若用于战场,已然是胜出了。想到这里,云胤忽然心中一凉,如今那二位位高权重的太平宰相却不知做何了?金军已相距不过数十里,朝廷还当是叛民作乱,竟是皇帝派出的内侍探得金人已兵临城下,仓皇之间怎一个惨字了得?狭窄的古渡承不住万人倾城而逃,遍地悲号,又渡得几人过河?而数日后耳畔再传来的便是金军在扬州屠城的消息。想到这里,云胤心中骤然一紧,清隽如刀刻的嘴角爬上一抹犀利自嘲,自己不也是军中这万千懦夫之一吗?

      “凤天君……”耳际一句轻唤,将自己从遥远纷乱的思绪中唤回。只见她清澈眉目间已存了担忧地望向他。在这样的眼眸注视下,他心里渐渐有了暖意,而这种感觉,似乎已忘却得太久了……

      “渡江准备去往何处?”她巧妙地弃了适才话题。

      云胤微微侧目,远眺着对岸,索性顺水推舟作答:“便去临安城。”

      她颔首,略加思忖,似下了甚么决心,再问道:“临安可有落脚的去处么?”

      他闻言一震,目光不由得再度回到她身上。然而虽讶异于她缘何作此问,但还是直言不讳:“不曾有。大概先去寻家客栈罢。”

      她眼中有光芒一闪,字字轻柔送出,却清晰入耳:“天色将晚,去城里还有一段路程。凤天君如不嫌弃,不妨在我家借住一晚。”言罢扶了扶额边江风吹起的闲碎鬓发。

      如此突如其来的邀约,饶是自小便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云胤竟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静静端详着她此刻的神情。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她微微一笑,但双目微垂,并不看他,只是端然而坐,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过震惊的不止他。

      “姑娘!”汨罗一声惊呼打破了不过一瞬的沉默:“这般自作主张,不怕老爷怪罪吗?”然而她触及沈倾然眼光,之后的话不由得尽数收了。

      十岁起,自己便在她身边服侍了。这般神情,自己是见过的。这时的她默不作声,可任凭自己说甚么,只消一双墨色眼眸定定瞧着自己,面上波澜不惊,却好似湖水深邃不见底,让自己没来由的畏惧。

      看来此刻自己应该开口了,云胤留意着汨罗面上的瞬息万变,如是想着。

      “沈娘子一番盛情,胤感激不尽。但胤与娘子萍水相逢,只恐这般冒昧造访,将惹娘子遭左右非议,徒增沈先生不快。胤一介武人,四海为家惯了,在外迁将一晚亦无妨。”他伸手浅揖谢过,面上露出难得的正经神情。

      她打量着他,忽然以袖掩口,哧地笑出:“真想不到,适才登船前还口不择言的某人,离岸竟成了这般谦谦君子。”她回首笑向那船家道:“老人家,果然好功德。”

      那船家爽朗一笑,一壁撑船一壁大声应道:“姑娘说笑了。老朽甚么都没做,是姑娘的功德才是。”

      云胤闻言怔了怔,不由得哑然失笑。看来这船家果真淳朴,只是推却,却不料这一问一答间,自己倒让她编排了去,似乎方才自己真成了个放浪形骸的登徒子。他不由得眯了凤目,却恰好迎上她双眸慧黠一笑,心中忽而开阔舒畅起来。

      只听她娓娓说来:“凤天君不必顾忌。我爹爹是开明之人,并无这些计较。我家离江边不远,虽然简陋,但比起乡间客栈总要好上许多……”她稍作停顿,眸中闪过一丝清亮,若有所思地望向他:“凤天君,莫不是想见见我爹爹吗?”

      最后一句软语,却在云胤心中有如一石激起千重浪。她竟如此聪慧,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云胤心中暗忖,看来人言颇有些道理,这女子太过聪慧,果真有些可怕。他望着她迎着落日的小脸,墨色的双眸中有一抹红色跃动着。她的发梢、裙裾,无处不氤染斜阳飞红,却成了这湖光山色中美得最令人目眩的部分。他心中骤然一紧,又有何理由再去拒绝?更何况,自己根本是想随她去的。

      他坦然一笑:“沈娘子盛情相邀,胤却之不恭。如此便叨扰了。”

      晏笑间,船已靠岸。一轮红日虽频频留顾,此刻也已半没西山,只余远山墨色隐隐,江上红晖薄薄。三人辞了船家,那船家一笑间,扬臂长杆一顶,一叶小舟顷刻间已荡出数步,湮没在山水之中。

      注1:宋废除节度使制度,军权上收,枢密院使为中央军权最高统领,设正使副使。
      注2:曾为一品宋将,宋徽宗对其忧渥笼络甚重,宋金合力灭辽后镇守幽云七州(北京,河北,山西)。但此人或为宋廷外交之兔死狗烹心寒,终于在靖康元年投敌叛国,倒戈相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云过江南03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