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人面》落红千里

2、墨桃

　　长生殿与不老城开战在即，风莲忙得整日不见人影，九章伏藏得空回到诡龄长生殿。
　　他慢慢走在前，哭麻衣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九章回首，展颜道：“麻衣，为何不跟上来？这此时日不在，我们便生分了吗？”
　　哭麻衣与他大约同时进入长生殿——那时长生殿四处抓人，资质差的当作药人豢养，殿内成员衰老或重伤之时便取其器官更换；资质好些的便如哭麻衣一般，成为护殿者。九章伏藏情况特殊，一部分时间他和哭麻衣一道习武，其他时候祭司教他异术。除了不能随意外出，他得到相对宽松的对待，闲时看书、画画和弹琴打发时间。
　　哭麻衣一头枯槁乱发，面容藏在面具之后。他长年不说一句话，像一扇紧闭的门挂着生锈的锁。漫长岁月里他养成一个作为杀戮工具应有的、漠视他人和自己生命的习惯。九章伏藏看着他一步步变成这样，也许他们注定互相远离。
　　二人仍是一前一后，缓缓步入主殿。偌大空间以数根巨柱支撑，石柱上雕刻的都是些异虫形象，呈现长生殿最为常见的暗红色。
　　祭司和一众人等立在殿内，却只是增加了这地方的空旷感和死亡气息。他们都是鸡皮鹤发的老人，九章伏藏年轻美丽的容颜在这幽暗沉寂的所在给人一种正在发光的错觉，他的美丽在整体苍老与流逝的情调中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凋零，要在枯萎之前散尽浓烈绝望的香气。
　　大殿上层，暗影。二人静静注视着走近的九章。
　　其中一人笑道：“你从何处寻得这么一个美人，活生生百年前的你……不，比你那时还好看。”
　　另一人低笑一声算作回应，他白衣白发，背影单薄，轻飘飘地像个幽灵，绰约难掩憔悴。
　　先前的人道：“你不生气吗？”
　　白衣人幽幽转过身来，正面看去才发现其人苍老程度，韶华之短暂虚幻，直是令人怨嗟。他面容枯老，依稀可辨当年风华，如丹青蒙尘，别有一种哀怨之美，正是殿主彝燦天。至于他身侧那人，便是此次长生殿对抗不老城的重要援手，无界主问天敌。当年无界主为害武林，惹到百世经纶一页书。彝燦天为救问天敌，硬受一页书一击，重伤不知所踪。待问天敌诈死辗转躲过一页书追杀，再寻他那缘浅的挚爱，却哪还寻得到。仅在二人旧日见面的所在觅得一封留书，写道，一日心期于劫在日，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其下淡墨数点，勾成一枝桃花，风中半凋。
　　苍天怜悯，血河干枯，长生殿开，二人终是再聚了。
　　二人一时静默，问天敌远远望去，九章伏藏优美的轮廓与当年彝灿天相似九分，远远看去像个岁月里的脆弱幻影。也许这就是他觉得九章伏藏更美丽的原因，那张遥远清美的容颜，别有一种穿透岁月的炽烈的忧愁。另外，不同于彝燦天当年的骄横娇媚，九章伏藏显得宁静哀伤，像个春日里纯粹的梦，使人怜悯自生。
　　看着这容颜他想到桃花，清艳如滴滴粉泪凝在枝头。他心中一动，取出一支木匣打开，内中一封泛黄书信，正是当前彝燦天与他诀别所写，后身缘，恐结他生里，其下洇开朵朵墨桃。他望向彝燦天，后者则专注地望向白纸上的字，见到这封穿过百年的书信思绪如潮。当日他自知重伤无救，本想静静死去，却又拖命撑到二人初遇之地，为的只是留下只言片字作为最后的告别，亦是留给那人最后的念想。
　　问天敌伸手抚上彝燦天的白发，目光复杂，终道：“只为着容貌枯老，就要丢下我孤身一人，你果真是……自私狠毒。”
　　“自私狠毒……”彝燦天唇角勾出冰花一般的笑意，“你说得是……也只有你能始终容忍我的自私狠毒，百年之后，仍不放手。”他说着这话，想起百年前那时候，他对着白纸呆愣许久，数次提笔又放下，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纸上。他长在长生殿，自幼见的都是些断肢残躯以及那些药人垂死挣扎的怨毒眼神，他漠视生命和情感从来不曾流泪，但站在自己生命的尽头竟是平生第一次泪如雨下。他长久地看着纸上陌生而奇异的水渍，最后终于落笔，就着洇开墨色勾了一枝桃花。

　　九章伏藏这趟回殿，再到不老城临近双城开战，风莲见着他埋怨道：“祖宗，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出去乱跑，碰到长生殿的人可怎么好？”
　　九章捉住他摇晃的扇子，剜了他一眼：“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你还怨个什么？”
　　风莲拿他无法，只得道：“说你几句，倒反呛起我来？下次万不能再如此。”
　　这时候风莲又被城主召去，他急急应着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回头。九章站在满园桃花树中间，也在望向他。
　　桃花正在慢慢凋落，每一时，每一刻，皆是如此。

　　诡龄长生殿的调虎离山之计大获全胜，借着双城对阵，不老城内部防卫空虚，遣人入城将识玲珑劫走，开出以不老泉水交换的条件。
　　识能龙二话不说，换，玲珑这丫头受不得惊，立刻换。长生殿那帮老头老太未料到识能龙如此爽快，想好的讨价还价的说词都用不上。
　　惊风园，九章提醒风莲内部奸细之事——不老城又称迷城，外围幻境重重，内部结构复杂，长生殿能在短时的空当突破幻影屏障并准确找到识玲珑，显然是获知内线情报。
　　风莲叹了口气：“纵然存疑，无凭无据，也是无法，为今只有先烦恼玲珑。”
　　九章刷地打开折扇：“既然这样，我跟着你走这一趟。”
　　风莲一愣道：“我好端端去英雄救美，你掺合个什么劲？”
　　“长生殿行事，不可尽信。城主答应得干脆，怕他们觉得要价少了，到时候还想白饶点什么。两个人去，好过一个人。”九章扇着折扇，云淡风轻。他生就一对细长吊梢狐狸眼，平日里温润可亲，不觉如何，如今说着些算计的话，竟然隐隐生出一股子狡黠妖气，连同那眉心淡淡的桃花形状都似是诡艳莫名。
　　风莲看得目眩，只觉得他那眼神里明摆写着不让他去他也会另外设法跟去的意思，那倒不如干脆由着他，便道：“也好，若长生殿临时加价，便把你饶给他们好了。”
　　九章笑，只是眼前那人一如既往地看不出这笑里的苦味。

作者有话说

　　失去的怨妇心情，但坑还是要平的~